有風拂過,後山竹林被吹得簌簌作響,間或有陣陣松濤作和。
明檀話落,亭中三人靜默一瞬,忽而對視,又笑作一團,風吹揚著笑聲,滿是少女嬌脆。
「你可真不害臊!也不知道先前是誰一口一個『莽夫』地喊著,如今見人長得俊,半分矜持都不要了,上趕著來偶遇便罷,還『曲有誤江郎顧』呢,虧你想得出來!」白敏敏損她。
四下無人,又有丫鬟在附近守著,明檀倒不怕承認:「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那丰神俊朗的君子,淑女如何就不能心悅了?」
白敏敏:「婉婉,你瞧她這德性!說人俊朗就說人俊朗,平白又夾著話誇自個兒是什麼淑女,不害臊!」
明檀下巴微抬,索性便要坐實了這不害臊。她雙手覆於琴上,和著松竹之聲,又奏了曲《暮春竹語》。
她彈琴時素來專註用心,既師承名家,技巧高超自不必說,難得的是不為技巧所困,琴音流暢,靈動含情。只在尾段,她故技重施,似不經意般錯了個音。
一曲畢,明檀甚為滿意,嘀嘀咕咕地和周靜婉討論著還有哪些應景之曲。然她不曉,她的那位江郎甚為給面,早在她錯音時,已再顧了一眼。
江緒一行今日來大相國寺,其實是來探望在寺中修行的了悟法師。
了悟乃前朝大儒,淳興年間曾官拜宰輔,位極人臣。時年講學,桃李滿天下,也是江緒幾人的老師。早於先帝葬皇陵後,了悟便遁入空門,不問世事,只每年生辰相見外客。
今日便是他的生辰,幾人特來見他。不想見完方出,便於後山聞此琴音。
聽罷,幾人本想靜靜離開,不作打擾。誰曾想章懷玉剛邁出步子,便踩上了半截枯枝,枝節已脆,輕輕一踩便踩得斷碎。
「誰!」綠萼下意識便喊了聲。
四人:「……」
白敏敏與周靜婉帶來的丫鬟都提著裙擺忙往前尋,護衛也隨即跟上。
章懷玉尷尬地頓在原地,下意識看向江緒。
還是舒景然先反應過來,遠遠拱手,抱歉道:「某與好友方經後山,聞琴音裊裊,便駐足聆樂片刻,本不欲打擾幾位小姐雅興,不料還是驚動,實乃某之罪過。」
幾個丫頭都頓住了,咦,這不是……舒二公子嗎?她們陪自家小姐去看打馬遊街時都遠遠瞧過的,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真真是過目難忘。
明檀三人聞聲,也從亭中走了出來。
見為首行禮的是舒景然,白敏敏的眼睛瞬間亮了。
「舒二公子!」
白敏敏步子快,周靜婉略慢一些,跟在後頭,極為規矩地見了禮。明檀本也要同她一起見禮,可當她掃到舒二身側,著一身松青錦紋常服,眼如點墨的年輕男子時,整個人都僵住了。
白敏敏未有所覺,還有些小興奮地和舒景然套著近乎:「舒二公子今日也是同好友一道前來燒香?」
她看了看其他幾人,猜道:「久聞舒二公子與章世子、陸殿帥交好,想來這位便是平國公府的章世子,這位便是陸殿帥吧?那這位是——」
白敏敏認出章懷玉和陸停時,舒景然都含著淺笑在一旁微微點頭,可當她疑惑地看向江緒時,舒景然頓了頓,不甚自然地輕咳了聲。
舒景然不介紹,章懷玉便也事不關己地站在一旁,搖著摺扇,一臉看好戲的表情。陸停本就漠不關心更無意參與,執劍之手負於身後,只目光不經意間在周靜婉身上停了幾瞬。
明檀拉了拉白敏敏讓她不要再問,可白敏敏沒會到意,還有些莫名,回過頭又對著江緒好一頓誇。
明檀聽得耳朵都燒起來了,心裡邊忐忑想著:他怎麼會和舒二他們一起,什麼時候來的,方才那些話他該不會聽到了吧?
轉瞬又不自覺地比著:許久不見,她這未來夫君今日穿著這身松青常服,立於後山青翠竹林間,凜意稍減,更添了些磐山朗朗、松風入水的清雋之意,好像又俊朗了幾分呢。
白敏敏見誇了半晌都無人向她介紹,且這人自個兒也不介紹,終於覺出些不對來。
四下寂靜。
和著沙沙竹聲,江緒沉眸,終於開口:「某,江緒。」
白敏敏:「……」
周靜婉:「……」
兩人唰唰看向明檀!
明檀已經在白敏敏誇得天花亂墜的短暫時間裡調整好心情,並打定主意,不管方才的話有沒有被他們聽到,都要裝傻充愣當做無事發生。
她作出副從未見過江緒的樣子,茫然驚怔半刻,又極快回過神來,溫婉端方地福了一禮:「阿檀見過定北王殿下,殿下萬福金安。」
章懷玉憋笑憋得快要瘋了,舒景然也忍得有些辛苦。
舒景然心想:這位明家小小姐委實不是尋常女子,演技超群鎮定自若,他日入定北王府,對上江緒這塊冷石,想來時時不缺好戲。
其實先前在平國公府,忽聞聖上賜婚,舒景然比明檀更為驚訝。
詩會中途散場,他便尋去了京畿大營,問江緒為何會下如此旨意,江緒當時在寫奏疏,眼都沒抬便堵了他一句:「難道不是你說,本王來娶,未嘗不可。」
舒景然語塞,心中本就因此感到不安,靜了半晌才道:「我只是覺得,你若非真心想娶,便不要誤了人家小姐一生。且你若是因我之言才臨起此意,豈不是我的罪過?」
先前便罷,可詩會一見,他覺得明家四小姐是位極有趣的女子,若淪為朝堂暗爭之間的一枚棋子,不免有些可惜。
江緒聞言,又反問道:「何謂真心?」
他聲音淡淡,直切要害:「你不願娶,本王也不娶,你覺得她又會有什麼一生。」
舒景然沉默了。
承恩侯府倒台後,玉貴妃被囚冷宮任人欺凌,昔日張揚到能在金殿之上對江緒直言傾慕的承恩侯嫡次女顧九柔,被懦弱兄長主動送進死對頭的府中以求自保,後果可想而知。
這些世家女子都是養在深宅里的嬌花,生於高門,便命不由人,榮損俱與家族脫不開干係。
繁盛時,她們確實花團錦簇鮮艷奪目,可若無鼎盛權勢滋養,她們連偏安一隅都做不到,只會被暴雨摧折踐踏,零落成泥。
江緒又道:「真心價值幾何?她於本王有恩,本王保她一生無虞便是。」
「等等,有恩?」
「來人,送客。」
當日江緒說到「有恩」便命人送他出營,他極為好奇,可始終沒能從江緒口中問出個前因後果。不過江緒既承諾保其一生無虞,那也許嫁入定北王府,便是這位明家小小姐此生最好的歸宿。
而且今日所見,這位明家小小姐似乎對未來夫君極為中意——想到此處,舒景然沒忍住笑了下,也和章懷玉般,戲謔地望向江緒。
明檀行禮後便一直屈膝未起,江緒默了半晌,才言:「明小姐不必多禮。」
明檀緩緩站直,依舊垂首,還特意露出半截白皙細膩的脖頸,就連對著江緒的角度,也力求最顯完美。
白敏敏和周靜婉哪還有什麼不明白的,默默退了小半步,不敢打擾小小姐開屏。
可章懷玉這死沒眼力見的,憋笑憋得不夠敬業便罷,還忍不住插嘴說了句:「以後都是一家人,當然不必多禮!」
聞言,明檀眼睫又低了低,脖頸都染上了一片緋紅。
正當明檀想著,該如何和她這未來夫君順理成章多說上幾句話的時候,不遠處就傳來明楚那趾高氣昂的熟悉嗓聲:「表姐,我倒真是小瞧你了,果真是會咬人的狗不叫啊。」
「會咬人的狗叫不叫我不知道,瘋犬亂吠倒時時入耳。」沈畫的聲音一如既往十分柔婉。
「你!」明楚氣急敗壞。
兩人似乎是在往後山休歇的這邊走,聲音愈發近了,先前還是有些細微斷續的,現下卻很是清晰。
明楚:「別以為你如願與李司業家的二公子相看了,這樁婚事就必定能成,而且不過李司業不過就是個六品官,你到底在得意什麼?以後見了明檀不照樣要行叩拜大禮!」
「給王妃行禮自是應當的,就怕有些人連行禮的機會都沒有。」
「誰稀罕這機會!」明楚都氣笑了,「沈畫啊沈畫,你也真是能伸能屈,聽說我未回京之前,你倆也相處得勢同水火,怎麼,眼見人家要當王妃了就想巴巴兒湊上去了?」
「別以為我不知道,為了討好明檀,又是從你哥那套消息,又是帶她去京畿大營偷看王爺,你哥不知道吧?你對你哥也真是下得了狠心呢,為了榮華富貴你什麼事兒做不出來?!」
「……?」
明檀閉了閉眼。
我不是,我沒有,別瞎說。
作者有話要說: 吃瓜吃到自己身上,就很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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