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緒回到房中時,明檀已經睡熟。屋中很暗,桌上原是為他留了盞燈,不知何時已經滅了,只窗外月光透過窗紙,投出淺淡暗影。
他走至榻邊,輕輕掀開錦被,看了眼明檀腿間傷處。
屋中雖暗,仍可看出她雙腿之間被馬鞍磨得青紫一片,與旁處的白皙肌膚對比起來,頗有幾分觸目驚心。
此事是他疏忽,他慣常騎馬,日行百里亦是無礙,一路縱馬疾馳,都忘了去想這位平日就嬌貴非常的小王妃是否受得了。
這兩夜,她竟也沒哭沒鬧。
江緒用指腹颳了刮她的臉頰,本想給她上藥,又發現已經上過了,他動作稍頓,只好重新給她蓋上錦被。
次日上路,明檀察覺,馬車中的軟墊似乎厚了幾層。因為她看書慣常支著桌案,今日桌案竟莫名矮了不少。
江緒在外頭騎馬,她剛好起身觀察。
她發現,竟只有她這一側的軟墊厚了。
她稍稍有些疑惑,撩開車幔,示意在車旁隨行的雲旖靠近:「車上軟墊,是你加的嗎?」
雲旖茫然搖頭:「王妃說的是什麼軟墊?」
她想起什麼,又道:「今早主上命人往車裡放過東西,許是您所說的軟墊?」
夫君?
明檀先是一怔,後又往前,看了眼江緒高大英挺的背影,唇角忽地往上翹了翹,心下莫名滿足。
因是在城中駕車而行,速度快不起來,他們一行小半個上午都未能出城。
臨近午時,江緒示意停車,就近找了個酒樓歇腳進食。
這酒樓對面也不知是間什麼鋪子,熱鬧得緊,他們落座的這一小會兒功夫,就進進出出了幾波打扮鮮妍、被丫鬟們伺候著的夫人小姐。
跑堂的來送吃食時,明檀好奇問了聲:「請問對面是間什麼鋪子?竟如此熱鬧。」
「對面啊,玉羅坊!是間成衣鋪子,這幾日新開的。」他們這桌酒菜點了不少,店小二介紹起來很是熱情,「這玉羅坊的東西賣得可貴,但他們家還挺會做生意,除了店裡頭擺的那些衣裳布料,還說什麼……新店開張,頭三日,特意給各位夫人小姐準備了獨一無二的衣裳,是綉娘裁縫如何如何精心製成的,反正吹得那叫一個天花亂墜,還每日午時才開張,每日只拿十件出來,每位夫人小姐,每日都僅可買上一件。」
明檀聞言,來了些興緻。
小二又湊近咂舌道:「您都不知道這幾日玉羅坊生意有多好,都貴上天了,城裡頭的夫人小姐們還日日趕著來買呢,為著件衣裳,前兩日還有人吵起來了。g,頭三日……今日彷彿正是最後一日,夫人,您要是有興趣,不妨也去瞧瞧。」
他介紹完,便拿著空了的端屜退下了。
明檀轉頭看向江緒,雖遮著面紗,但從她那雙亮晶晶的眼中也不難看出她心底有多期待。
江緒掃了她一眼,吩咐:「雲旖,陪夫人去。」
「多謝夫君!」明檀立馬起身。
只苦了正盯著紅燒肉的雲旖,那盤紅燒肉肥瘦相間,糖色炒得極好,一看便知軟糯可口,極其入味。
她不動聲色咽了下口水,抱劍跟了出去,也不知有沒有注意到舒景然向她傳達的「放心,舒某會給你留上半盤」的信號。
到對面的玉羅坊,明檀打量了下先前被街邊小攤擋住的匾額。
匾額上頭的字寫得不錯,所用木料也是極好的紫檀,字上還覆有精細金箔。
見有客來,夥計笑著出來迎人:「夫人,可是要看看衣裳?來,您這邊請。」
明檀點頭,跟著他往裡走。
鋪中裝飾得頗為雅緻,櫃後規整擺放著各色綢緞布匹,男女的成品衣裳則是分作兩邊懸掛,都未掛太多,每件都有足夠的位置供人細緻打量,這作派,倒與京城那些她常光顧的成衣鋪子一般無二。
「不知夫人想看些什麼衣裳,素淡的華貴的,小店都有。」那夥計殷勤陪在旁側問道。
明檀目光從掛出的這些衣裳上隨意掃過,雲旖跟在身後冷漠應道:「我們夫人自然只看獨一無二的。」
夥計瞭然,腰又往下躬了些:「那夫人這邊請。」
他快步往前,為明檀撩起門帘。
一道門帘相隔,裡頭別有洞天,一看便知是為貴客準備的歇坐之處。
夥計引她至一張八仙桌旁落座,又為她奉上盞茶:「夫人,您稍等,今日還有的衣裳馬上就為您送來。」
聽他這意思,是已經賣掉不少了。
倒也正常,屋裡不就有人正在爭衣裳么。
她沒動茶水,只望了眼斜對面一盞屏風半掩的八仙桌後,那套正被裁縫綉娘拿在手中展示、又正被人爭搶的衣裳。
那套衣裳是杏粉搭玉白,交領短衫配褶裙的式樣,離得遠,上頭綉樣看不大清,值得一提的是,短衫用的竟是瑤花緞。
瑤花緞是蘇州今年新出的樣式,幾月之前入貢,統共不足十匹。皇后娘娘得了兩匹,賞給了她,她做成衣裳剛穿一回,便被不知節制的某人給撕破了。
聽聞瑤花緞不易織成,雖已過數月,產量仍應不多。她一直念叨著讓周靜婉賠她緞子,周靜婉應承了,可也等到她去永春園才給她賠上。
這玉羅坊如今就有了瑤花緞製成的衣裳,確實有幾分本事,也難怪有人為它相爭了。
「這套瑤花緞的衣裳,我們家夫人昨日便看上了,指明讓我今日來買,蘇小姐還是識趣些為好。」說話的是個丫頭,也不知是哪家的,很有幾分仗勢欺人趾高氣昂。
「靈芝姑娘也要講些道理,這套衣裳誰不是昨兒就看上了?」蘇小姐的丫頭忍不住辯道,「掌柜的都說了昨日不賣,今兒誰先來便是誰的,我們家小姐來得早,便理應是我們家小姐的。」
那被喚做「靈芝姑娘」的丫頭笑了:「既是先來,怎的不先支賬?還比劃來比划去,不就是嫌貴又不合身嘛。」
「你!」
那蘇小姐攔了把丫頭,自個兒出聲道:「那我現在支賬,你做甚要攔?」
「還未支賬,便不是您的。我家夫人的賬先支在這兒了,這衣裳便是我家夫人的。」靈芝睇了眼旁邊的裁縫綉娘,「你們說,是不是這個理?」
「這……」
今日是蘇小姐先來要這件衣裳,只不過想先試試,看如何作改更為合身,所以這衣裳自然是蘇小姐的。
可這位靈芝姑娘的主子……他們也不好輕易得罪,裁縫綉娘面面相覷,委實是有些為難。
靈芝不耐道:「你們可想清楚了,我們家夫人出自靖安侯府,是定北王妃的親姐姐,若是惹了我家夫人不快,回頭給侯爺和王妃去封信,你們鋪子還開不開得下去可就說不好了!」
聽到這,明檀:「……?」
她何時有這樣的好姐姐?
正在此時,先前招呼明檀的夥計領著另外的裁縫綉娘捧了幾套衣裳過來:「夫人,這些――」
明檀打斷,望了眼斜對面的屏風,輕問了聲:「那邊,該不會是宣威將軍府上的吧?」
夥計點頭,面露尷尬,卻不好多說別的。
很顯然,靈芝這番話說到了點子上,屏風那頭靜默了會兒,竟是那位蘇小姐忍著氣主動讓道:「給她吧,我不要了。」
說完,那蘇小姐便帶著丫頭負氣出來,直往外走。
她的小丫頭跟在身側打抱不平道:「仗著有個做王妃的妹妹成日橫行,她又不是王妃!」
明檀本想喊住兩人,可不知想到什麼,又暫且按下了,還給雲旖遞了個不要輕舉妄動的眼神。
屋中還有幾位在看衣裳的夫人小姐,有的事不關己,當做什麼都沒發生,有的則上前奉承那位靈芝姑娘:「這套衣裳依我看正襯你家夫人,兩日之後的風荷宴上,夫人穿上這身,定然是要艷壓群芳一枝獨秀的。」
「那是自然,承您吉言,我這買了衣裳還要回去向夫人復命呢,就不奉陪了。」
那靈芝語氣傲慢,竟是連聲「奴婢」都不稱。一個丫頭,輕狂至此,若是在靖安侯府和定北王府,怕是被發賣一百回了。
待她走後,明檀努力保持著心平氣和,邊看衣裳邊問身側的夥計:「我初來乍到,不知馮將軍府上這位三少夫人,往日也這般威風么?」
夥計打太極道:「咱們鋪子也才開到第三日,城中貴人都認不全,哪知道那麼多。」
明檀望了眼雲旖,雲旖便掏出袋銀子塞給那夥計。
夥計一怔,這位夫人可真是――
他好半晌才回神,話頭一轉便壓低聲音道:「咱們鋪子雖然才開三日,但,但小的之前在另一家鋪子幹活,倒是聽過些這位馮家三少夫人的事兒,這馮家三少夫人……」
明檀耐心聽著,越聽越有些壓不住心裡頭的火。
原來明楚剛嫁進宣威將軍府的時候,有馮家老太太壓著,府內府外,都沒怎麼生過事端,甚至都極少出門露面。
可今年入夏以來,馮家老太太一病不起,至今都未清醒,她竟就此張狂起來。府中兩位嫂嫂都是將門虎女,她不敢輕易對上,然出了馮府,她沒少借著靖安侯府與定北王妃的名頭在外張致。
尤其是定北王妃,他們禾州哪有人夠得上這等人物啊。
雖沒聽說王妃與她這位姐姐是否親近,可怎麼說都是親姊妹,她能拿出來這麼說,關係自然是差不了的。
聽到這,明檀都快氣厥過去了。
明楚還真夠可以的啊,都嫁到禾州了還不安分,從前不是那般看不上她么?如今竟四處打著她的旗號招搖欺人。
不過倒是沒有從前那般蠢了,如此行徑,一來仗勢得了利,二來又敗了她的名聲,可不是一箭雙鵰美滋滋么!
那夥計又道:「……今日那蘇家小姐,聽說本是要與馮家三郎議親的,後來馮家三郎與京里的靖安侯府議了親,所以,這三少夫人沒少針對蘇家小姐。」
明檀不發一言。
好半晌,她忽然起身道:「衣裳我要了,雲旖,付賬。」
待回到酒樓,明檀渾身都冒著火,縱然遮著面紗也掩不住她的生氣,彷彿給她身上澆盆水便能冒煙了似的。
江緒望了她一眼,又睇了眼雲旖。
雲旖:「……」
紅燒肉都不香了。
明檀忽問:「夫君,我是可以下諭的,對嗎?」
江緒點頭:「何事?」
「無事,不用麻煩夫君。」
既敢借著她的名頭橫行無忌四處欺人,她便要讓她知道這名頭使起來到底要付出什麼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