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很多時候白敏敏自己都不明白,她的目光,到底是如何從打馬遊街探花郎淪落到章懷玉這一事無成浪蕩子身上的。
白敏敏乃昌國公府嫡出嬌女,章懷玉乃平國公府金尊玉貴世子爺,兩人門第相當,年歲相當,自幼便免不得在親輩口中聽聞彼此的存在。待明檀與江緒定了親,兩人又從免不得彼此耳聞變成了少不得打打照面。
不過這打打照面也就僅是打打照面,彼時昌國公夫婦早為白敏敏看好了說親人家,皇后也為章懷玉定下了張太師的嫡孫女,便是後來兩人的婚事都黃了,白敏敏的目光從來也只停留在聞名上京的舒二公子身上。
直到那日茶館聽書――
白敏敏打小就不是什麼端莊柔順大小姐的好苗子,惹是生非上房揭瓦的本事一流,好在有明檀和周靜婉這兩位手帕交堪堪拘著,安分時才勉強有些姑娘家模樣。
她素愛聽書,上京城裡一百零八家茶館,上至一碟點心一兩金的聽雨樓,下至三個銅板一大碗粗茶的街邊小館,她都熟門熟路。
那日聽聞城西開了家頗上檔次的茶樓,茶好點心好,說書先生更好,嘴皮子利索且故事新奇,近些時日每至說書時分,樓中都座無虛席。
白敏敏心癢得緊,立時遣人去周府討了張邀貼,光明正大溜去了茶樓。這也是沒法子,婚事黃了之後,母親嫂嫂看她看得頗嚴,成日拘著她在家學女紅,若無人相邀,是決計不會輕易放她出府的。
所幸傳言倒也非虛,白敏敏到茶樓時,裡頭人聲鼎沸,滿堂喝彩,已是座無虛席。
白敏敏是姑娘家,雖做了男裝打扮,到底不好和一群陌生男子在樓下堂中擠挨坐著,好在她深諳「能用銀子解決的問題都不是問題」這一道理,輕車熟路走向二樓某間雅座,極有禮貌地提出了想要用一兩金換雅座之席的請求。
雅座靜了半瞬,忽伸出半柄摺扇撩簾。
章懷玉?見到裡頭坐著的人,白敏敏心下略感驚訝。
章懷玉顯然也認出了她,略一挑眉便閑散道:「白小……公子,好巧。既然無座,那便一道坐吧。」
「如此……那就卻之不恭了。」白敏敏也是個臉皮厚的,想著也不算生人,章懷玉那麼一說,她那麼一應,就心安理得坐進雅座了。
「……卻說那武林盟主這才恍然,原來他娶錯人了!眼下他親率名門正派討伐的魔教妖女,才是當日不惜耗盡半身內力,拚死護他心脈之人!」
「然後呢?」
「你倒是接著說啊!」
「武林盟主如何了?」
眾人追問,白敏敏也興奮望向那停下飲茶的說書先生,迫不及待想聽下文,可就在這時,說書先生放下茶碗,笑吟吟地賣關子道:「今兒時辰到了,欲知後事如何,明兒老夫,還在此處等著各位。」
台下頓時一片惋惜唏噓。
白敏敏懵了懵,不是,怎麼正精彩著就結束了?她那剛上來的熱乎勁兒被這瓢冷水倏然澆滅大半。
章懷玉倒沒覺得如何,只是見白敏敏意猶未盡,便隨意問了句:「想知道後面發生什麼了么?」
白敏敏點了點頭:「其實我也猜得差不多了,話本嘛,無非就是那檔子事兒,武林盟主為了妖女又與正道反目,拚死護下妖女,兩人歷經一番磨難,有情人終成眷屬――」她又托腮感嘆,「不過這說書先生說得可真不錯,比從前聽雨樓的那位錢先生也不差分毫呢。」
章懷玉聞言挑眉,伸出根手指擺了擺。
白敏敏疑惑:「嗯?你這是什麼意思?」
章懷玉展扇緩搖,慢道:「你猜得不準,這武林盟主雖已知曉真相,卻仍是打著匡扶正道、整肅江湖的名號,將魔教一干人等殺了個乾淨,那妖女,還是他親手所殺。」
「你胡說八道什麼,」白敏敏驚了,「不可能,我從未見過這般話本!」
「那是你見識少。」
「你!」
「你若不信,我同你打個賭,誰輸了誰便請客吃飯,如何?」
「賭就賭。」
白敏敏不信邪,忍了一日,次日再尋機會出門,總算是聽完了故事的後半截,奇就奇在,這後半截竟是同章懷玉所言一模一樣!
請客吃飯時,白敏敏仍是百思不得其解:「你為何知曉這武林盟主會如此做?說書先生都說了,這個故事是他第一回說,難不成這話本是你寫的。」
白敏敏也就是隨口一說,沒成想章懷玉卻頗有幾分自得地展扇道:「不巧,還真是我專程請人寫的。」
白敏敏瞪大了眼。
「平日那些話本都乏味俗氣得緊,聽了上半場,便能想出下半場。笑話,堂堂武林盟主,如何會為一介妖女與江湖諸派為敵?白大小姐都能想出的戲文,不過就是哄哄你們這些閨閣姑娘罷了。」
「什麼叫我都能想出的戲文?!」白敏敏後知後覺反應過來,差點氣炸,這人騙她請客便也罷了,竟吃著她的還損她平日看的話本老掉牙!
「你親口所言,可不就是你能想出的戲文。」
「你還說!」
「行,我不同你爭,吃菜。」
「都爭完了才說不爭,怎會有你這種人,舒二公子怎會同你這種人結交!」
「不同我結交難道同你結交?聽說你那婚事不成了,怎麼,你這是看上舒二了?」
「你有完沒完,章懷玉!訛我請客話還這麼多,你自個兒付,本小姐不請了!」
「原也不必你付,這樓是我開的。噢,忘了告訴你,聽雨樓也是我開的。」
「……!」
白敏敏用一種「有錢你了不起」的眼神狠狠剜他,章懷玉雲淡風輕回望,滿臉都寫著,有錢真的很了不起。
兩人的梁子不大不小就這麼結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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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話說得好,不打不相識,從前兩人多打照面,卻沒正經說過幾句話,鬥上這麼回嘴,兩人倒是莫名熟絡了不少。
章懷玉是個愛玩會玩的,自熟絡後,他時常通過堂妹章含妙相邀白敏敏。
白敏敏也是個玩性重的,很是樂於同他一道在京里閑逛,尋些新鮮玩意兒。
雖看過不少話本,可白敏敏於男女□□上遲緩非常,不知自個兒對章懷玉情意漸生,還時常想著章懷玉與舒景然相熟,三不五時便向他打聽舒二近況。
後來有一回,章懷玉、舒景然與陸停三人小聚,白敏敏熟門熟路至酒樓尋章懷玉,沒成想剛好在門外聽到舒景然承認,他已有心儀之人,很顯然,那人並不是她。
章懷玉見她在外頭,忙起身,領她離了酒樓。
那夜溫香閣選花魁,兩年才有一回的熱鬧事兒,章懷玉早就答應要帶她去一觀盛況。走在路上,章懷玉不時瞥她,醞釀半晌,才不自在地咳道:「那個,你還好吧?」
「嗯?我挺好的。」
「你也不用太難過了,你和舒二本就不合適,他那人無趣得緊,若和他在一塊,可有得你受的,且他母親規矩極嚴,總之嫁給他,日子可不好過。」章懷玉安慰了好半天,又道,「雖然你這性子委實和大家閨秀沒什麼干係,可就憑家世相貌,也能尋上一門不錯的親事了,再說了,沒準有人就喜歡你這性子。」
白敏敏莫名看了他一眼:「你同我說這些做什麼?」
章懷玉頓了瞬:「你不是……喜歡舒二么。」
「是啊,我是喜歡舒二公子,可那是景仰的喜歡,我才不想同他成親。」白敏敏想都沒想便應。
「那你想同誰成親?」
「反正不想同――」白敏敏話音未落,忽有人在人頭攢動的街上橫衝直撞,白敏敏躲閃不及,「啊」地驚叫出聲!待她回神,卻是發現章懷玉眼疾手快拉了她一把,正好將她攬入懷中。
燈火憧憧,兩人心跳貼得極近,也不知過了多久,白敏敏回神,慌忙從他懷中退出,章懷玉亦是後知後覺鬆手,兩人不甚自然地交錯著視線,方才還沒說出的「你」字,白敏敏也悄然咽了下去。
那夜溫香閣選出的花魁很美,是那種女子也會忍不住讚歎的美,某家公子哥兒以千兩黃金拿下花魁,白敏敏悄聲問:「你為何不出價?」
「我為何要出價?」
「嘖,你從前就沒和人搶過姑娘么。」
「我若喜歡,還用得著搶?」
「長這麼美你都不喜歡,你眼神是不是有什麼問題?」
章懷玉忽然望了她一眼:「對,我眼神有問題,我瞎。」
那一眼很短,可白敏敏莫名被望得有些心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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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過後,好像有什麼變了,白敏敏聽聞皇后又在為章懷玉相看人家,心裡竟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彆扭,然則相看到她頭上的時候,她心底又有些抑制不住的喜悅。
兩人仍是同從前一般,好生說上三句便要爭嘴,可慢慢的,兩人也都明白,他們同從前有些不一樣了。
白敏敏尤其能感受到,章懷玉自從知道她並不想嫁舒二之後,日漸直白的心意。
雖沒挑破最後那層窗戶紙,兩人的婚事卻頗有那麼些不言而喻水到渠成的意思,章皇后先是數度召白敏敏的母親入宮,緊接著又連著幾回召了白敏敏入宮,還在人前人後都表現出了對白敏敏的滿意。
很快便到了白敏敏的生辰,因非整生,只在家中簡單擺了桌飯,好在禮沒少收,就連章皇后都遣人送來了一對水頭極好的玉如意,可左翻右翻,白敏敏始終沒找到章懷玉送她的生辰禮,就連托章含妙帶句問候也不曾。
白敏敏越等越氣,越等越失落,直到入夜,她都已經沐浴更衣準備入睡,屋中忽然傳來極輕的拍窗聲。
她猶疑開窗,站在窗外的不是旁人,正是一日未見人影的章懷玉。
章懷玉也不等她質疑,便不由分說地帶著她翻牆出了昌國公府,府外早有馬車相候,徑直將兩人送到了城北的一處山谷。
「你帶我來這做什麼?」夜裡谷中漆黑,風沾著夜風,也透著絲絲縷縷的涼意。
章懷玉給她披了自個兒的外衣,卻不應聲。
沒過一會兒,白敏敏發現,自地面緩緩升起了數盞孔明燈,明亮而緩慢地飛向天空,那明燈愈來愈多,很快,山谷上方的天空便似淌起了一條暖黃璀璨的銀河,嵌在凈藍幕布上,美得令人沉醉。
「這是我送你的生辰禮,喜歡么。」
白敏敏仰著頭,眼睛一眨不眨,好半晌才遲鈍地點了點頭:「喜歡,我很喜歡……謝謝。」
正當白敏敏還沉浸在這明燈銀河的震撼中時,章懷玉又半是認真半是玩笑道:「你我之間原也不必說謝,你若非要謝的話,以身相許也不是不可。」
他邊說著,邊悄然握住白敏敏微涼的小手。
白敏敏回神,象徵性地輕掙了下便任由他握著,還不忘嘴硬應道:「我還以為你忘了今日是我生辰呢,這孔明燈自是極美的,可這些孔明燈就想讓我以身相許,未免也太輕易了些。」
「我還讓人給你排了出新話本。」
「什麼話本?」
「武林盟主同魔教妖女。」
「這個話本不是聽過了么?」
「改了,改成了武林盟主為妖女與正道反目,拚死護下妖女,兩人歷經一番磨難,有情人終成眷屬。」
白敏敏聞言彎唇:「這還差不多。」
故事雖老套俗氣,卻終是圓滿結局才令人歡喜。
章懷玉握緊她的手,抬眸望了望璀璨天燈:「敏敏,生辰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