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小年。村裡開始有點熱乎氣了。凡竹從上海回來。打麻將不缺人了。 但晚上打,白天還得忙。年裡頭的肉、菜,凡雁是包了的。一大早,她就去集 鎮上恰鮮。凡梅懶,還要帶孩子。凡竹陪著凡雁。楊凡雁剛去闖深圳的時候, 凡竹也跟著。不過混了幾年後,楊凡竹轉戰上海,再沒回去過。凡竹過三十了 還沒結婚。家裡人先開始愁,年年過年都說,尤其是走親戚的時候,那親戚說 起來更狠,口氣多半是為你好,「該結婚了,年齡再大就沒人要了」。凡竹的態 度也很好,你說,他就附和,但一轉臉,依舊不照辦。近二年,大家也看出凡 竹的固執,索性不說了。凡雁是從頭到尾都沒說過。她知道,哪怕是兄弟姐 妹,也不能干涉對方的私事兒。她相信凡竹有他的難言之隱,否則不會耽誤到 現在。她理解,她體諒,她甚至還要幫凡竹打點掩護,說些好話。在外打拚那 么多年,什麼場子凡雁都做過,有什麼是她看不明白的。但明白是一回事,說 不說又是另一回事兒。說了,情分搞不好就沒了。那不如不說。
凡竹喜歡吃鎮上的紅薯圓子。幾個老太婆永遠在菜市進口處坐著販賣,跟 門神似的。凡雁給凡竹挑了二斤。凡竹說要帶回上海一點。凡雁勸他現在別買 那麼多,臨走再買。這東西不能存。一到年,鎮上的肉鐵定漲價。羊肉買到九 十八ー斤。一隻三斤重的公雞要三四百。凡竹跟著,那就絕不能叫凡雁花鐵。 凡雁心暖。弟弟沒白疼。出息了。看來在上海掙到了錢。但凡雁又不曉得凡竹 錢的來處。沒學歷,沒技術。他靠什麼掙錢。不過這又是一個不能深究的點。 問多了就沒意思了。買完菜,姐弟倆在鎮上新開的麵包店裡歇腳,一人點了一 杯奶茶。凡竹也為小芳的事發愁。一著急,他提議:
「要不給他們塞點錢呢。」 凡雁提眉:
「給誰。」
立刻反應過來,又說:
「人嫁女兒是掙錢,咱不能賠錢。」 再吐槽:
「本來人就看低咱,咱不能服這軟!這口氣,得爭。」 凡竹:
「但也不能賭氣。」 凡雁:
「等等看吧,就是個博弈,看誰熬到最後,不過做好最壞的打算就是。」
結果當晚,壞消息就來了。老苗回話,說去做了工作。但祁家硬得跟茅坑 里的石頭似的。死活不鬆口。依舊是人不娶,孩不要。小芳氣得一跳多高,又
想蹦掉孩子。被眾人制止了。凡雁跟凡虎開小會商量對策。凡雁的意思是,趁
著年下,再找人做做工作,但也要做最壞的打算。凡虎臉色陰沉:
「現在就可以打算了。」
凡雁說不出送人二字。 凡虎卻不猶豫:
「要送就送得遠一點,起碼得出縣裡。」 又說:
「老苗做過工作,這事兒就瞞不住了,也好,都知道了,對祁家也是個壓 力,他想為難咱們,就不想想自己孩兒流落到外頭,他老祁家臉上有什麼光。」 凡雁:
「就是苦了小芳。」 凡虎:
「自己造的孽,受點苦也應該。」 又說:
「苦一苦,苦三年,不苦苦一輩子。」
定好大方向,不改了。兩個人下了樓。堂屋裡,儲荷、小芳、凡梅、凡竹 四個人在打麻將。凡雁冷眼看過去,楊小芳臉上並無愁色。相反,因為快當媽 媽,又有燈光照著。她氣色竟出奇的好。凡雁一面為小芳悲哀,出了年,就是 生離。一面,她又不禁為小芳慶幸。她就是一隻瓢,隨著命運的洪流,漂到哪 兒是哪兒。所幸,她還蒙昧未開,彷彿萬事不往心裡去。沒有深切的愛,就不 會有徹骨的痛。小芳也像是竹林里的那隻貓,一不小心有了露水姻緣,該生就 生,生完了,繼續過自己的日子。依舊雀躍。真要這樣也就罷了。
麻將打到快十二點才散。小芳輸錢了。欠著。凡雁幫她結了賬。天不冷。 幾個人又在屋場前聊天到快一點才各自回屋睡覺。下半夜小芳肚子疼。凡雁住 她隔壁。嚇得忙著起來找葯,又問要不要去醫院。結果楊小芳一泡屎拉過。好 了。但凡雁還是不放心。次日,便叫上凡梅,兩個人一起陪小芳去縣城婦幼做 產檢。因為沒提前預約,那就只能找熟人。凡雁託了縣城大伯的女兒月悅。月 悅跟凡梅一樣,都是堂姊妹。但比凡梅稍大。月悅離婚了,女兒跟前夫。她現 在和縣領導的司機處朋友。就差一張證。她做地產銷售,認識的人多。加之男 友的關係,她在縣裡很吃得開。月悅一打招呼,產檢便做上了。再問預產期。 月悅鼓掌驚呼:
「怎麼跟我嫂子一天!」
一問。才知道月悅二嫂正懷著三胎。只可惜,提前找人偷照了B超。女 孩。月悅嘆息:
「大哥家兩個女孩,不能再生了,二哥有兩丫頭,二嫂年紀不算大,還能 再拼一個,本來二哥也說不要,但去年我爸小中風,身體不行了,二哥二嫂也 是孝,心想要能要個小子,爸一高興病就好了。爸這一輩子,就想看到個孫 子。」
凡雁、凡梅默不作聲。凡雁明白農村老人的執念。沒男丁,就等於絕了 後。將來沒人上墳,在陰間都會缺錢花。
小芳不走心,一邊吃著鴨頭一邊說:
「他要孫子,把我這給他當孫子不就得了。」 凡雁驚呼:
「別亂扯!」
差著輩呢。好在月悅倒不在乎這些,只是到時候又是孫女,不知道怎麼跟 老人開口。小芳去上廁所了。越是臨產,她越夾不住尿。凡雁怕她倒廁所里, 亦步亦趨陪著。產檢的時候,小芳還問醫生能不能流呢。這丫頭就是不長心! 上完回來,姐兒四個又閑嘮了一會,凡雁便開車帶凡梅、小芳回村。車拐進小 路,小芳先下,進屋了。凡雁又多開幾十米,把凡梅送到家。凡梅鬼鬼祟祟拉
著凡雁,讓到旁邊土房子里說話。凡雁不解,但也跟著去了。這土房有年頭,
夾在兩家之間,一半屬於凡梅家,一半屬於小叔。他小叔有兩個兒,大的在深 圳,小的在廈門。小叔夫婦跟小兒子在廈門過活,平日不回來,這半片房子, 也就荒在這兒。原本新農村建設要拆,結果被信訪的人一鬧。推土機又不響 了。凡梅把門關好。凡雁輕微埋怨:
「人話鬼話?要到這兒說。」
凡梅依舊鬼鬼祟祟,聲音發飄:
「就你們去解手的時候,月悅出了個主意。」 凡雁:
「什麼主意。」 凡梅:
「小芳跟她嫂子預產期不是一樣么。」 凡雁:
「那又怎麼樣。」 凡梅:
「她嫂子生的女孩,小芳生的男孩。」 凡雁不耐煩:
「有什麼關係嗎?」 凡梅:
「她家想要男孩,小芳要不要隨便。」
凡雁渾身一緊。跟受了陰風,鬼要上身似的。她想到了,但不願意相信。 凡雁:
「你是說…」 凡梅攔住她的話:
「對,她要男孩,小芳隨便,那乾脆到時候,小芳生出孩兒,對外就說是 死胎,然後讓護士悄悄把孩兒送到她嫂子那,對外就說是龍鳳胎。兩全其美。」
凡梅深覺得自己的主意高妙,激動得拍了一下掌。凡雁追問:
「月悅怎麼說。」 凡梅:
「就她的主意她能說不好么。」
凡雁沉吟。這主意荒誕。可荒誕得又有幾分道理。她往心裡去了。凡雁打 算飯後跟凡虎聊聊。可吃飯的時候一盤算,她又不想說了。換孩子。這做法太 鋌而走險,約等於「狸貓換太子」。一個說是死胎,一個說龍鳳胎。就算瞞得過 縣城大伯,堂哥堂嫂能養四個孩子么。更何況,關鍵的這個兒,還不是親生。 堅持到底的幾率就小了。萬一中途棄養,孩子被送來送去。那就是真是件傷陰 鷙的事了。到時候漏了風聲,祁家難免會鬧。進一步講,哪個醫生護士又肯冒 這個險。照B超多少次都是一個,生出來成兩個人了,以後萬一查起來,妥妥 的實錘。總結起來一句話:傷天害理的事,別做。主意一定,晚飯凡雁就沒在 家吃。到凡梅那湊合的。凡竹回來,做飯什麼的他包了。凡梅只負責掃掃地。 晚飯後凡雁攔凡梅到桂花樹下坐著,把擔憂說了。凡梅笑呵呵地:
「就是那麼個想法,月悅後來也說不行,醫院都登記了,很難操作。」 不行最好。這茬就不提了。再想別的辦法。
凡菊留下的兒子跟凡梅的兒子搶電視。凡梅的兒子被打哭了。動靜一大, 凡梅和凡雁過去看。凡梅罵:
「超現在就是土匪!」 凡菊留下的兒子叫小超。 小超:
「我不想看豬豬俠。」 凡梅:
「奶奶呢。」
小超朝外看。凡雁明白,凡梅的老娘,她的嬸子,又去打麻將了。凡梅自 己沒打上麻將,心裡怨怒,她老媽整天玩得樂呵,她更來火:
「她老人家現在是油瓶倒了都不扶!我跟你說剛回來那天,就到那縣城家 里,我一推門我都驚呆了。三室兩廳都不夠她哄。那個亂呀!」
房子是凡蘭買的。小超在縣裡上小學,凡梅老娘平時帶孩子住那兒。 凡雁:
「嬸兒也是沒心思。」 凡梅:
「她幹什麼有心思,她要稍微注點意,我爸也不至於走那麼早。一天三頓 都伺候不好。搞不清楚自己到底過的誰的日子!」
又說:
「孩兒她也帶煩了。」 再說:
「人還想著再找呢。」
信息量大。凡雁略微有點吃驚。她原本以為,子女們都不在家,有個小超 陪著,嬸子應該欣慰。至於再找,屬於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嬸子五十來歲, 尚處中年。頭緒太多,凡雁只好一件一件問:
「超他爸一點不管?」 凡梅:
「那還管什麼。」
凡雁:
「真佩服這些人,到年也不去?」 凡梅冷麵孔:
「不去。」 凡雁嘆息,轉而說: 「嬸子再找也是應該。」 凡梅嗔怪:
「人還想找有錢的呢。」
凡雁差點笑出來。半老徐娘,還挺有追求。凡梅嚷嚷:
「一柜子花衣服,年年到我那兒,到凡蘭那兒,第一件事就是上街。」 這下凡雁笑了。愛美之心,人皆有之。
凡梅話鋒一轉: 「也怪凡竹。」
凡雁不理解,怎麼扯到凡竹身上。 凡梅摘一片桂花葉子,疊了又疊:
「多大了?還不找!他但凡要帶個女的回來陪媽,日子也不會過得那麼烏 突。」
哦,娶媳婦的目的是陪婆婆。凡梅自己的婚姻歪七扭八,但這並不妨礙她 譴責凡竹。清官難斷家務事。凡雁不往下深聊。凡竹端著盆出來餵豬,叫凡梅 伸把手。凡梅老大不情願:
「人又不在,喂這兩頭豬幹嗎。」 凡竹沖她:
「你不吃?」 凡梅: 「買點不就行了。」 凡竹: 「你出錢?」 凡梅嚷嚷開:
「楊凡竹你掙幾個臭錢了不起了是吧!」
眼看衝突爆發。凡雁不能坐視不理。她只好擋在中間,東勸西說,好歹把 凡竹攔下來,才使得凡梅的新衣服沾染豬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