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從臘月二十六就開始過了。親戚多,都得走。所以年三十這頓飯,是挨 年輪流。其他家則從二十六開始排飯局。今年三十輪到凡虎這兒,他早早開始 準備。二十六去凡竹家,二十七到三伯家。三伯跟凡虎凡雁的爹不是親弟兄, 他是凡虎的奶奶從山裡帶出來的。三伯的兒子凡松在福建做事,跟著個大老 板,誰知後來老闆遭人算計,凡松幫他頂了罪,坐了兩年牢。年下剛出來。三 伯倒不以兒子坐牢為恥,依舊笑呵呵地:
「反正老闆管飯!」
三伯在縣城買了房,一直沒裝修。凡雁估么他經濟上早都捉襟見肘。但面 子還要充。看問題看本質,凡雁不那麼樂觀,做生意這事,斗轉星移,快得 很,說倒就倒。凡梅她男人就是例子。何況凡松有了案底,老闆也未見得再用
他。飯桌上,凡雁坐凡松旁邊,悄悄問他怎麼打算。凡松表示年後還是去南 邊,但不去福建,想去廣東順德。不少老鄉在那邊做傢具生意。實在不行,他
也弄個網店。反正拿貨不愁。年二十八,男人們一早起來往山裡去。有個堂叔 幾年前就在張羅建祠堂的事——他家近些年不順,人接連出事,他總覺得是地 下的人出了問題,所以對建祠堂格外積極。選了好幾處地方,最後定在山裡楊 氏一族的發源地,蓋了個茅草棚。就算祠堂了。男人們一早去祭拜。中午回 來,凡虎他爸是老大。這頓酒也在凡虎這擺。收點份子錢,是為「收回成本」。 堂叔和他老婆要推本地白酒,價格還不低。儲荷不願意,說算下來,堂叔能掙 兩萬。凡雁為難。人酒都搬過來了,總不能退回去。凡雁讓在菜上再想想辦 法。辦桌的廚師是從村裡請的,燒菜水平不錯。約等於職業廚師。到中午,六 大桌擺起來。難得熱鬧。楊凡雁很有主人翁意識,挨桌敬酒。親戚四鄰也都識 趣,笑眯眯誇凡雁有本事。不過,這飯桌上,客人們也少不得打量小芳的肚 子。這頓酒。祁家人沒露頭。當然,楊家也沒請。但結合先前的流言,客人們 基本確定,楊家跟祁家鬧翻了,楊小芳很難嫁進祁家。那麼,她接下來怎麼 辦?孩子呢?這些懸而未解的謎題激發了鄉親們的興緻。私下裡,說什麼都 有。主流的看法是:楊小芳肚子里的孩,根本不是祁小偉的。她干這事兒也不 是一次了。帶球進門是她的習慣。捎帶著,客人們也仔細觀察小芳的大女兒丹 丹。有五歲了吧。這孩子也奇。一歲多就能說話,兩歲上就已經很懂事,儼然 跟大人差不多,甚至能幫著帶孩子了。有那促狹的鄉親私下試探,丹丹也知道 自己沒爸,但卻沒大在乎,如今長到五歲,迎來送往,比大人還老練。誰要說 她個什麼,她反過頭能把對方說住。弄得大家都說,這孩子是小鬼投胎。不然 怎麼這麼靈。凡虎媽不讓說,她狠誇:
「丹丹以後能做大事!」
從山裡回來,凡竹就病倒了。發燒。吃了葯,一夜還不見好。年二十九, 凡雁開車帶他去鎮醫院瞧。藥方子沒變,醫生讓多休息。這可急壞了凡梅。年 三十這頓,還指望凡竹辦。這節骨眼上怎麼能病倒。凡竹媽問凡梅:
「給你爸上墳了么。」 凡梅認真答:
「早上了,燒了好些元寶。」 凡竹媽又問:
「凡菊呢。」 凡梅: 「也燒了不少。」
凡竹媽又拿筷子,讓凡竹呵了氣,她去水碗里豎。沒站起來。看來不是先 人來探。為求保險,她又讓凡雁和凡梅去請了本地的「地仙」來。地仙到跟前一 瞧,說凡竹是進山撞了冷菩薩。他念念咒,再燒紙送送就行。「地仙」既然來 了,凡雁寧信其有,不肯錯過機會。又端端正正請他到家,起個卦,讓幫忙看 看小芳的前程。地仙要了八字,琢磨了一番,說:
「寡婦命。」
凡雁頭皮發麻。幸虧小芳不在跟前。才是二十齣頭,以後都做寡婦?苦命 的孩兒。
凡雁急切地: 「能破解么。」 地仙眯縫著眼: 「難。」 又說:
「能享到子女的福。」
提到子女。凡雁又請地仙幫看看丹丹的前程。地仙要了八字,又是一陣琢 磨,說:
「這孩子不一般。一歲零六個月就起運了。」 小芳:
「什麼意思?」 地仙:
「就是說,已經開始進入到天道的輪迴中了。」 凡雁著急:
「那該注意點什麼。」
地仙又是一陣掐指。又從隨身的布包里拿出一本發黃的書查了查,才說:
「這孩子五行缺水,夏天生的,又是火日,丙臨申位,見土則晦,惟日照 湖海,暮夜燃光,故專用壬水,輔映太陽光輝。」
凡雁:
「老叔,說這些咱不懂,你就說得注意點什麼。」 地仙:
「就是要跟水沾邊,越大越好。」 凡雁轉頭看小芳:
「丹丹取大名了么。」
小芳說還沒有。凡雁對地仙: 「那讓老叔取一個。」
地仙想了一會兒,說: 「靜波。金水格局。」 凡雁念出聲: 「楊靜波。」
丹丹有大名了。實際上,她雖然長到五六歲,但一直沒去上戶口。小芳跟 小偉談,本打算嫁過去,再上到小偉家。現在鬧成這樣,只能單弄。這是大 事,凡雁提醒小芳別馬虎。不上戶口,以後學都沒法上。凡雁又跟儲荷和凡虎 交代,戶口的事,務必上心。
年三十都不睡懶覺。凡雁爹媽早早起來,洗臉吃飯,換了乾淨衣服。楊凡 雁給竇城打了個電話,問他在哪兒。竇城說一個人在家過,問她什麼時候回。 凡雁猜到,竇城十之八九扯謊。他年年三十,都去爸媽那吃頓飯。凡雁笑著應 付,又說了小芳的事,說等孩子出生,她就回深圳。誰知竇城對這事感興趣, 開玩笑說:
「要不你抱回來,我們養。」 凡雁故意較真: 「那我抱了。」 竇城連忙:
「一個都不知怎麼養大的。」
孩子們都起來了。凡雁一人一個紅包。都是一般大小。但對孩子她不是沒 有區分。侄兒相南她平時照顧多點。她早都說過,將來上中學的學費、補習費 她包。過完早,凡梅、凡竹、凡松都來了。一行人大撥轟去拜年。凡雁和凡松 有車,拉著人,親戚家走一圈,鄰居也要走。見人就說新年好和一些吉利話。 是為組訓。車開到祁家旁邊的李家。大屋裡就住著一對老夫婦。一行人去拜了 年,給了小紅包。出來就在祁家門口站住。凡松問:
「進不進?」 凡梅脾氣潲: 「進個屁。」
凡雁也不主張進。接觸這幾次,祁家人態度都不好,她覺得夠夠的。一行 人下了屋場,要過水渠的橋,迎頭卻碰到祁老娘帶著兩個兒子往家去。雙方都 站住了。凡雁回頭看,楊家人都嚴陣以待。大年下她不願惹事,交代:
「裝看不見,過去。」
幾個人雄赳赳往前走,眼裡能飛出刀子。 祁老娘開口:
「凡雁,怎麼著,文的不行來武的。」 凡雁頂回去:
「嬸,別多想,就是路過。」 又補充:
「過年好。」
祁小偉昂著臉,不看他們。
凡梅恨得牙癢,等兩隊人馬錯開,才罵: 「那祁王八都開始相親了!」
還是凡梅消息靈通。凡雁聽聞,莫名驚詫,這邊孩子還沒出世,那邊就開 始張羅下一攤子。看來是再無轉圜的餘地。婚是結不成了。那孩子呢。真就送 走?凡雁和凡虎都把送走當成「最壞的打算」。可當這結果真逼到眼前,楊凡雁 還是感覺有點無法接受。年初二,凡蘭和丈夫小魯從山東回來了。凡蘭和小魯 在深圳混得不錯。一到家,親戚鄰居們都來巴結。家裡又熱鬧了。凡蘭結婚幾 年沒孩子,對外一直還不想要,但凡雁知道,凡蘭和小魯都有點問題。凡蘭去 做過試管,沒成功。凡梅提議,凡蘭倒沒說反對。按照老家習俗,抱一個過去 養,說不定自己的孩子就跟著來了。凡蘭跟小魯商量。小魯堅決不同意。還說 就算他同意,老家父母也絕不會答應。凡蘭跟凡梅解釋了。凡梅又跟凡雁說。 凡雁嘆:
「看來這胎,肯定得往外送了。」
年初二晚上楊凡雁沒打麻將。這幾日連著喝酒,白天拜年又受了風。她頭 疼。凡蘭小魯回來後,不缺人打麻將。小魯和凡松一見如故,嚷嚷著要合夥做 傢具生意。小芳聽了,躍躍欲試。凡蘭勸她
「這二年,你就把孩子帶好。」 小芳不含糊:
「馬上不就上小學了么。」 凡蘭:
「小的呢。」
小芳不吱聲。凡梅給凡蘭使眼色。凡蘭才自覺失言。肚子里的這一個是要 送走了。只是去向目前還定。小芳打了一會兒,儲荷就讓上去休息。凡竹也下 了牌桌,凡松代替。凡雁在樓上斜靠著翻手機,跟竇城一對一句聊微信。再一 抬頭,楊凡竹站在門口。還沒等凡雁邀請。凡竹便進來了,反鎖好門,形容略 有些扭捏。
凡雁坐起來: 「有事?」
凡竹點了點頭,在床邊站著。 凡雁:
「坐下說。」
凡竹遵命坐下,還是不肯啟齒。 凡雁關切地:
「遇到啥難事了?」
凡竹半天才抬頭,道:
「姐,要不小芳那孩子…給我…
一霎間,千萬個念頭擠在楊凡雁腦子裡。她一時也弄不清因果。楊凡雁盤 算了好久,才終於捋清楚點,這才抬頭直問:
「你不結婚啦。」 凡竹回得快: 「沒合適的。」
凡雁只能說面上兒的話:
「那以後要有了呢,怎麼辦,對方接受么,而且你帶著個孩子,找起來更 難。」
凡竹繼續求: 「我能帶好。」 凡雁拽著他胳膊:
「你當然能帶好,我一點都不懷疑,可這裡面的關係有多複雜你考慮過 么。」
凡竹不出聲。 凡雁繼續:
「你這樣等於是幫別人養孩子,親門裡道,瞞是瞞不住。孩子長大了,遲 早要找他親媽,找小芳,你怎麼辦,這個沒法隔絕。」
再進一步:
「就算小芳自覺,我們都管著。祁家呢,誰能管?那是他親爹,你帶到上 海,孩子在上海接受教育,將來好了、出息了,祁家能不往上沾,你怎麼 辦?」
兩個問題把凡竹問住了。顯然,他沒考慮那麼多。或者考慮到了,他也不 太在乎。可楊凡雁得考慮,她是小芳的親姑,是即將到來的孩子的姑奶奶。這 孩子要是送人,那就一定要送個見不著摸不著的地方,徹底跟這邊斷了聯繫。 不過,凡竹突然而至的提議,又讓凡雁心疼弟弟。她太了解凡竹。但她從未點 破。凡竹突然要孩子,她擔心是他的生活起了變故所致。說完孩子的事,凡雁 聲音又柔和了:
「竹,反正,你要有什麼難處,都可以跟姐說。」 又說:
「孩子,你要真想要,過幾年等你更穩定些,咱再想辦法。」 然後才說:
「你不用管別人怎麼說怎麼想,就按照你的想法來,你自己過舒服了,過 順當了,那就怎麼都好了。」
凡竹眼睛有點發紅。楊凡雁覺得可以了。雖然說的都是些面兒上的話,真 里套著假,假里又含真。但她相信凡竹都懂。樓下有人喊凡雁。凡雁披上衣 服,伸頭看。苗敏智杵在下頭。凡雁估不透他的來意,一面打發凡竹下樓,一 面收拾頭髮,穿衣服。老苗肯定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