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面約在縣裡,名義上也沒說相親,就是幾個朋友聚聚。飯店是男方定 的。牛排館。凡雁一接到地址就失笑。她最稀罕的是家鄉土菜,想吃紅燒肉, 老鵝麥冬湯。沒辦法,她在深圳吃不著正宗的,本地人卻已經吃厭了。牛排這 洋貨才能體現對女方的重視。凡雁開車帶凡梅、凡竹和小芳到縣城。一下車, 凡竹就撤了。說同學找他,不能奉陪。凡梅罵:
「他就是怕見月悅。」
月悅是活躍的紅娘,手上很有些貨。那天凡梅提議給凡竹介紹對象,月悅 上心,果真推了幾個。凡梅過眼,覺得還算周正。凡竹卻一律不滿意。吹毛求 疵的後果就是沒臉見月悅。
月悅那邊也來三個人。除了男主主人公,月悅的男人也陪著。充分顯示對 這場活動的重視。到地方了。男人姓潘。個子不高,黑。肚子被皮帶勒著,有 點佛相。月悅介紹說老潘三十一。但凡雁覺得瞧著怎麼著也有四十。小芳步履 蹣跚。為了方便她入席,老潘特地定了一樓包間。月悅嚷嚷著說慢點兒。老潘 也過來攙扶。小芳莞爾,大大方方落了座,並不為自己大著肚子羞怯。月悅已 經跟老潘通了氣。說這一胎不打算自己養,如果結婚,就只帶丹丹一個人過 去。老潘也認為這樣最好。說來也怪,老潘和小芳湊到一塊。凡雁忽然為小芳 肚子里的孩子惆悵。等於小芳和老潘的第一頓飯,這孩子也參與了。某種意義 上,這牛排他(她)也吃了。可這個可憐的孩子卻註定不能參與到他們未來的 生活中。牛排還沒上之前,月悅男人就把老潘狠誇了一頓。說他前途遠大。弄 得老潘自己都不好意思。等眾人手裡斗握上刀叉,老潘則簡單講述了自己對生 活的看法:
「我這人簡單,也有過經驗教訓,再找,就一個目的,好好過日子。」 凡梅忙打掩護:
「芳真是過日子的人。」
一強調「真」,聽著反倒有點「假」了。凡雁當然更清楚,小芳不會幹農活 兒,家務活兒也不算一把好手。碗總是刷不幹凈。做飯僅限於做熟。良母做不 成,她也不是個合格「准賢妻」。好在小芳年紀還小,都可以學。更何況楊小芳 這回看來也算認真。態度謙虛。老潘說,她就認真聽,時不時附議。甘當小學 生。凡雁冷眼旁觀,覺得這孩子碰得頭破血流,總算知道點好歹了。眼下,這 方圓幾十里,未必還有比老潘更好的選擇。只不過,看著小芳乖巧的樣子,凡 雁心裡一旦認定老潘,又忍不住替侄女遺憾。她是來不及「反叛」了。事實上, 她這麼多年的「反叛」,最終也沒能戰勝生活。生活給了她結結實實的教訓,把 她幻夢打醒。但她依舊希望這夢小芳能幫她做下去。說白了,老潘也不過是個 過早衰老、被生活折磨得倦怠了的人。他只不過想要女人照顧他。甚至自己多 生個孩子都不願意。那小芳肚子里的小孩,更是理所當然不在他的生活藍圖 內。這樣的生活,穩妥又窒息。可楊凡雁又不得不把小芳送進去。人,終究要 有個歸宿。
吃完飯,凡梅跟月悅去做美甲。也是她跟凡雁事先商量好的。老潘那邊的 意思,由她探聽。凡雁帶小芳回縣城家裡休息。她問小芳感覺怎麼樣。
小芳態度清冷: 「湊合。」 凡雁: 「啥叫湊合。」 小芳:
「可以當退路。」
凡雁瞧不慣小芳這副囂張口氣,覺得有必要提醒她: 「人條件不錯。」
小芳吃吃艾艾地:
「主要還是…沒感覺。」
又來了。想跟著感覺走到什麼時候。姚多海家的沒感覺。老潘也沒感覺。 凡雁哼哼:
「對姓祁的有感覺?」 小芳依舊實話實話說: 「剛開始有,現在沒了。」 凡雁來氣:
「感覺能當飯吃?感覺能管你一輩子?」 小芳態度虛下來:
「這不正在想辦法么。」 又說:
「還有一段時間呢。」
凡雁明白。是指離孩子降生還有一段時間。楊凡雁靠近了:
「這個年紀,不能只講感覺了。該談的你也談了,現在是要為未來打算, 你自己,丹丹。
凡雁沒好把肚子里的孩子也算進去。他註定有個坎坷的未來。小芳囁嚅 著:
「那總得有點..愛情吧…」
凡雁愣在那兒。這詞,她多少年沒聽過了。至少在這方圓幾十里,她沒發 現過它的蹤影。現如今從侄女楊小芳嘴裡說出來,更讓人感覺是天方夜譚。在 大城市用顯微鏡都找不到的東西,在這荒郊野嶺顯形了。這不奇葩么!她還大 著肚子吶!凡雁忍不住反問
「愛情,你跟祁有么。」 小芳:
「有。」 又加半個字: 「過…」 凡雁聲量加大:
「可現在談的是婚姻,你那愛情到站了嗎?婚姻這一站,你那愛情的列 車,進得來嗎?」
一激動,楊凡雁有點語無倫次。但意思表達清楚了。楊小芳不作聲了。凡 雁平靜下來,再苦口婆心地
「別老做那蠢事。」
小芳說了句知道,就外在沙發上了。不曉得是氣的,還是辣吃多了上火, 凡雁右邊老牙根兒的牙齦腫起來了。去藥店走路五分鐘。楊凡雁穿好弄好下 樓,剛拐過十字路口的麵包店,卻看見馬路對面,凡竹從祥龍賓館走出來。凡 雁下意識想躲,再一轉年,為什麼要躲著凡竹呢。混跡江湖多年,楊凡雁有時 候都覺得自己很可笑。沒出去之前,光明正大的一個人,在外頭繞了幾十年, 怎麼就成了鬼鬼祟祟。既然意識到了,凡雁好像要證明給自己看似的,格外挺 直腰杆子跨過馬路。凡竹被叫住了。凡雁:
「幹嗎呢。」
她懷疑凡竹跟人開房。 凡竹不卑不亢: 「來了個朋友。」 凡雁:
「什麼朋友。」 凡竹: 「外地來玩的。」 凡雁: 「男的女的。」 凡竹: 「男的。」
凡雁心裡有數,沒往下問。賓館裡走出個人,男的,戴著個大框眼鏡,裝 飾性很強。徑直跟凡竹打招呼。這就暴露了。凡竹倒大方,兩邊介紹,說這是 我雁姐,這是老舒。
凡雁沒聽真: 「哪個老叔。」 凡竹解釋: 「不是叔叔的叔。」 凡雁帶點幽默:
「輸贏的輸?打麻將老輸。」 老舒笑著:
「倒是經常輸。」 伸手要握:
「舒心的舒,舒擎蒼。」
凡雁沒鬧清楚是哪幾個字。她也不打算細問。她只是從經地主之誼的角度 問了問小舒的旅行計劃,又給了一些建議。最後才說:
「有空倒家裡玩玩。」
小舒客氣,說也有興趣看看鄉下風光。凡雁當即給凡竹下令: 「走之前回去一趟。」
凡竹嘴上答應著,腳步卻已經邁開。他說小舒還要去廟裡拜佛,他對河邊 的古寺很感興趣。凡竹和小舒叫車走了。凡雁心中有幾個疑惑。她當然感覺得 到小舒和凡竹之間曖昧的氣息。浙江人,在上海工作,卻到這裡旅遊。顯然, 是奔著凡竹來的了。而且,既然要一起去寺里,為什麼一前一後從賓館出來。 是為掩人耳目?縣城小,熟人多。怕被看見。但如果是普通朋友,看見又有什 么了不起呢。凡雁猜到了七八分,但對小舒來此地的目的卻不大瞭然。
次日回村。一切又照舊了。日子在這個山村幾乎是靜止的。這二年,村裡 連種莊稼的都少。這兒是山區,本來也沒有幾畝平田。各家各戶不過種夠自己 吃的。為了育林,山一封十年。所以屬於凡雁家的半座山也沒啥產出。人們最 愛的活動就是打麻將。這日結完帳,凡雁問凡梅,凡竹什麼時候走。凡梅不在 意:
「說要再玩幾天。」 凡雁問:
「回來了么從縣上。」 凡梅:
「沒有。」 又說:
「月悅安排相親也不去。沒救了這人。」
聽這意思。凡梅似乎還不知道小舒的到來。
正月十五前,凡虎張羅著殺豬。上回儲荷要殺羊,凡雁阻止了。這回殺豬 卻無法避免。這頭大白豬養了兩年,純天然,不吃飼料那種,漲到三百斤,幾 乎頂天了。再養下去,掉了膘就是虧本。而且小芳生孩子要錢,家裡也得吃 肉。這豬在劫難逃。四十過後,楊凡雁見不得殺戮。她雖不是佛教徒,但也多 少也信點兒六道輪迴。殺多了畜生,下輩子保不準墮入畜生道。可一大早凡 虎、他老爹老娘、儲荷,連帶搭把手的幾個隔壁鄰居把炮仗一放,凡雁又忍不
住站在堂屋裡頭看熱鬧。孩子們比過年還來勁。丹丹跟得緊。小芳履行做媽的 責任,大聲提醒:
「離遠點兒!別要咬著你!」
山裡的野豬咬人。家豬在生死邊緣,不排除也會發狂。凡虎並三個男人往 豬圈去。儲荷和婆婆已經準備好刀、一桶開水。凡雁爹去拾掇柴火灶。豆腐和 綠豆圓子都擺在灶台邊。豬殺了,中午就吃燉肉。
豬被抬出來了。背朝下,四腳朝天。一個男人捉住一隻腿。豬頭上套了紅 袋子。那豬覺察出危險,撕心裂肺狂叫。
豬被擺到寬板凳了。它一邊叫,一邊做最後的掙扎。可四個男人摁著,它 一點逃跑的可能都沒有。凡虎叫道:
「按住了!」
三個夥計又加把力。豬肚子翻著,被摁得死死的。儲荷端盆上前。盆里是 把長刀。凡虎握緊了刀,往豬脖子上一捅。鮮血噴涌。凡虎下令:
「放下!」
四個人輕輕一推,豬癱在地上了。 凡虎再喝:
「沖水!」
凡虎媽和儲荷拎了那桶開水上前燙豬毛。
相南又去點了一串炮仗。屋門口噼里啪啦。引了不少鄰居圍觀。接下來的 工作都是凡虎的了。剃豬毛。用刀刮。這是個體力活兒。片豬。把豬從中間剖 開。剖成對等的兩片。用繩子系住後豬蹄,倒掛在木架子上。凡虎一邊施工, 一邊讚歎:
「瞧瞧,肉多好啊!」
分成小塊。有些當場下鍋。其餘的,有不少鄰居來買。四十元一斤。旁邊 的嬸子要了兩大片,四百七十塊。肉沒出鍋之前,祁家的大兒媳也湊過來,對 凡虎說:
「給我割一點。」 凡虎嗓門大: 「不賣。」
凡雁知道要出事,連忙從屋裡走出,訕笑著對祁家大兒媳婦: 「豬瘦,肉不多。」
大兒媳: 「我要的也不多。」 凡虎: 「說了不賣。」
冤家宜解不宜結。凡雁把刀奪過來,殺豬不敢看,割肉下手倒利落: 「這一塊行不行。」
因為一塊肉。楊凡雁算打入祁家內部了。據祁家大兒媳說,小芳進不進 門,她跟她老公都沒意見。肉也是單買單吃。凡雁問現在什麼情況。大兒媳把 家裡人的態度說了。大致還是不缺男孩的話。最後說:
「如果是女孩,他們想要。」 凡雁再求證:
「女孩就要?」 祁家大兒媳:
「兒子養大了,賠錢,女孩掙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