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戲雪
瑞雪兆豐年。
一夜大雪後,望京城用最純凈的白迎來了崇德二十七年的新春。
家家戶戶門上的春聯,檐下紅紅的燈籠映襯著白雪。望京城就像美人臉頰上透出了暈紅,帶足了新媳婦過門時的嬌俏喜慶味道。
自年初一起,望京城十二坊掃盡門前雪,開門利市。爆竹聲此起彼伏,街坊鄰居互道恭賀,往來男女臉上不自覺地洋溢著過年的愉悅神情。
東城南下坊多寶閣的菜在望京城裡是出了名的。葯靈庄林莊主,曾為花不棄請來的名廚滿大師,就是從多寶閣里出來的。自年初一起,多寶閣里幾乎客滿無座,小二不斷氣地唱出菜名,托著大托盤泥鰍似的在堂間穿梭。
一樓雅座的窗外有一樹蠟梅,香氣誘得臨窗而坐的一桌客人不顧寒冷推窗迎香賞梅。其中一青袍斯文人打扮的年輕人端了碗熱酒搖頭晃腦地吟出一首詩來,「蕊寒香冷因風起,梅破曉寒春乍臨。聽得蹄聲踏冰來,應是長卿人已近。」
說到最後一句,他帶著笑意手指瀟洒地往門口一指,正正指中掀簾而入的錦衣年輕人。
席間另外一年輕人忍不住笑出聲來。他起身迎道:「長卿一來,漸飛的詩意就走了味了。」
陳煜穿著鴉青色窄袖錦袍,披著件雪白的鶴氅,頭髮用絲網小帽罩著,額間束了條黑色描金抹額,裝扮幹練清爽。他解下鶴氅扔給貼身小廝阿石,毫不客氣地在主桌坐了,不屑地瞟著白漸飛道:「漸飛見著我時,他的詩意從來都帶著股酸味。我若不來,他的手指一搖便點在元崇你的身上了。」
元崇是京師守備公子。他身形魁梧,生性好武,性情直爽。三人中就數他的詩文最臭,常被白漸飛拐彎抹角地擠對。聽到陳煜的話他也不惱,端起一角熱酒傾倒進大碗中,痛快地飲了,抹了抹嘴角,笑道:「長卿今日可說錯了,漸飛今日只會酸你來著。望京城都傳開了,說七王爺世子肚量小,為人刻薄,在紅樹庄故意讓莫府小姐落了水。臘月三十還讓人在煙花中做了手腳,讓莫府小姐過不好這個年!」
白漸飛哈哈大笑,挨著陳煜坐了,擠眉弄眼地說道:「如今哪,望京城不知多少人盼著在元宵燈節能得見莫府小姐一面。長卿,聽說她年僅十三四歲,就有傾城之貌?」
他倆都是陳煜從小玩大的知交好友,說話從來不避嫌。七王爺年輕時的風流事坊間百姓不知,他倆出身官宦世家,豈有不聞的道理。年前又聽說莫夫人新收了位義女,莫若菲新認得一位義妹,臘月三十莫府這位大有來頭的小姐點煙花又出了事。傳聞又與世子陳煜有關,兩人的好奇心更加濃郁,紛紛用熱切的目光望向好友。
陳煜喝了碗熱酒,看了一眼元崇、白漸飛,埋頭自顧自夾著菜吃了,一語不發。
看他這樣,白漸飛、元崇面面相覷。
白漸飛斂了玩笑之心,正色問道:「長卿,這三日來不知從哪兒傳出來的消息,你可有查過?」
陳煜吃著菜,慢吞吞地說:「那丫頭在我手中落水不假,但在煙花中暗放炸藥,差點兒要了她小命的事,你們覺得是我做的?」
元崇不耐煩地說:「我和漸飛自然不信,約你出來不正是心急此事嗎?坊間傳得多難聽?世子難容妹子,王爺不得不讓她寄居莫府。這也就罷了,說你數次想著要她的命,連天門關莫若菲遇伏一事也扯到了你身上。」
白漸飛也嘆道:「你不願意讓她名正言順地進王府,咱們心裡都明白的。臘月三十齣的事,才三天就傳遍坊間。流言直指於你,定是別有居心,你不可不防!」
初一一大早,莫若菲親自到王府稟報了花不棄受傷之事。
聽說花不棄只受了些外傷,七王爺不驚不怒,囑人送了傷葯。莫若菲得了七王爺體恤,花不棄原也只是受了些外傷,他也就放下心來,私下遣人查訪主謀。誰知才過三天,望京城就將世子動手害莫府小姐的事傳揚開了。七王爺的私情與花不棄的神秘出身再一次成瞭望京城中的熱門話題。
究竟是什麼人在幕後散播謠言?挑撥莫府和王府的關係有什麼利害關係?陳煜臉色漸沉,眼裡泛起深思。
多寶閣二樓廂房的竹簾一角被輕輕挑起,簾後站著一位身著茜桃色穿花百蝶裙的女人。三十來歲的年紀望之二十齣頭,膚白如雪,眉作遠山長,細腰不足盈握,挑開竹簾的手指纖纖,宛若蘭花初放。她雖然穿著艷麗的衣裙,仍掩不住清麗如秋月皎皎的氣度。
她望著樓下陳煜與小廝阿石騎馬遠去的背影,淺淺笑了。她喃喃自語道:「七王爺,你可猜得到我明月山莊下一步想走的棋是什麼嗎?」聲音嬌媚,帶著萬種風情。
她放下竹簾,緩步回到房中,輕靠在軟榻上,隨手拿起榻上擱置的綉布,竹篾綉圈裡綳了塊玉蘭色的錦緞。一幅平湖明月圖快要綉完了。明月高懸,湖水碧波泛起銀白色的光。清泠泠恬然寂靜的景緻中,一隻孤雁凄涼穿飛,頸中橫插了支羽箭,殷紅的血如雨灑落,令人悚然心驚。
廂房門吱呀推開,走進一名個頭不高、面容清瘦的年輕男子。他走到女子身旁低聲稟報道:「夫人,馬車已經備好了。」
柳明月恍若未聞,慢條斯理地綉著,抽出最後一針,針尖刺進了手指,沁出一滴血珠。她把手往孤雁頸中一摁,雁頸霎時被染紅。她滿意地抽出錦緞瞧了瞧,放進一隻精巧的匣子里。她這才站起身來,慵懶地說道:「最後一隻了。黑雁,今年元宵節的燈制好了?」
黑雁接過她手中的匣子,恭敬地回道:「都制好了,就差夫人手中這隻了。」
柳明月溫婉地笑了,「今年元宵節,我明月山莊的百雁燈一定能拔得頭籌。」嬌媚的聲音帶出了絲陰霾。
她緩步朝門口走去,黑雁趕緊為她披上鶴氅。柳明月系好系帶,戴了頂帷帽遮住面容。她帶著黑雁從後面樓梯下了樓,上了馬車。
花不棄幼時跟隨花九行乞,稍大在葯靈庄菜園子里勞作,熬得一副健康的身體。銅錢打出的青腫沒兩日便適應了,她吵著就想出門。
靈姑、棠秋四婢說什麼也不肯讓她出去。青兒見花不棄鬱悶,便對靈姑說:「小姐如果悶得慌,咱們就在院子里堆雪人玩可好?不出院子就是。」
花不棄並不想大鬧天宮,聽到堆雪人,眼裡已露出渴盼的神色。
婢女中以靈姑為長,她想了想,拿了羊羔皮手套鹿皮靴子,又給花不棄戴上頂狗皮帽子,把她圍了個嚴實,這才招呼忍冬、秀春、棠秋等人進了院子。
離廂房較遠的地方雪積得一尺厚,四婢持了掃帚、鏟子去弄雪。花不棄大笑道:「等你們鏟雪來堆好讓我瞧有什麼意思?我自己動手!」
不等眾人阻攔,她搶過一柄鏟子,大步走到了湖邊,用力鏟著新雪,嘴裡呵出團團白氣,小臉凍得通紅,眼睛漸漸煥發出神采來。
忍冬情不自禁地說:「這時候看小姐格外可愛。」
青兒笑眯眯地說:「我也鏟雪去!」
秀春、棠秋、忍冬和青兒年紀都差不多,四人朝端莊站著的靈姑吐了吐舌頭,操起掃帚、鏟子奔向花不棄。
眾人齊心,不消半個時辰便在湖邊堆起一個雪人。花不棄呵呵笑著,自湖邊扯起幾莖水仙種在了雪人頭頂上,綠白相間,煞是好看。
青兒弄來兩隻煤餅子往雪人臉上一摁,拍手笑道:「就差嘴啦!」
花不棄欣賞了下雪人的綠頭髮,想了想道:「弄些紅梅來做成嘴巴行不?」
她的目光瞟向院子角落的蠟梅,情不自禁地想起蓮衣客來。他真的就這樣消失了,她還會再見到他嗎?這個神秘的傢伙究竟是什麼人呢?眼前似乎又出現了他凝神望月的身影,花不棄看著梅花笑道:「用蠟梅也成啊,我去!」
不等她們反應,花不棄已奔向梅樹,跳起來摘樹上的梅花。腳下踏著水邊的薄冰,吱溜摔倒在了地上,她坐在雪地上咧開嘴大笑起來。
這樣就可以什麼事都不想,這樣她只是莫府養在深閨的小姐。讓她肆意地瘋狂一回吧!花不棄望著藍天傻笑。
「小姐!你摔著了嗎?」四婢惶恐地跑過來。
花不棄拍拍屁股爬起來,捏了團雪對準秀春就扔了過去,嘴裡大喊道:「打雪仗,咱們打雪仗!青兒,咱倆一派!」
靈姑微笑著嘆了口氣,揚聲說:「忍冬,你來幫我準備更換的衣物,待會兒小姐玩盡興了便要換下!」
得了她的首肯,四個人在院子大呼小叫地打開了。
花不棄頭一回有了玩伴,興奮地捧了雪追著秀春和棠秋亂打。
梅香水仙花香暗香浮動,清脆的笑聲隔了院牆飄蕩在空中。
莫若菲伴著陳煜還沒走進院子,就聽到陣陣尖叫聲、笑聲。聽到花不棄的聲音,莫若菲寵溺地笑了,「不棄這丫頭,要翻了天了。」
正說著,一蓬雪朝兩人飛了過來。陳煜嘴角噙笑,單手隔開雪球,在院子里四個女孩驚詫的目光中,腿往雪地上一鏟,雙掌拍出。白雪如瀑朝花不棄她們撲了過去。猝不及防的四人霎時被打了個正著,沾了滿頭滿臉。
「報仇啊!」花不棄正在興頭上,抹去臉上的雪大吼一聲,操起地上的鏟子,鏟起雪就向莫若菲和陳煜拋去。
「世子,我這個做大哥的自然不肯叫妹子吃虧。以一敵五,你小心了。」莫若菲朗聲說完,瀟洒地走到花不棄身邊,擠了擠眼睛道,「丫頭們,隨我迎敵!」
花不棄高興地一拍掌呼道:「上!」
三婢見少爺撐腰,膽子也壯了,相互使了個眼色,低頭握了雪團率先扔向了陳煜。
陳煜哈哈大笑道:「擒賊先擒王。莫公子可要護好你的小妹了!」他在原地滴溜溜一轉,身法突變,瞬間已近到花不棄和莫若菲三尺開外。
莫若菲也不著急,接過花不棄手中的鐵鏟往地上一划,輕柔的新雪立時變成一道雪牆擋在了身前。
二人用了武功,意不在傷人。凌波館裡雪霧騰騰,簌簌落下。陳煜的眼睛只盯著花不棄戴的狗皮帽子,打算擒了花不棄做擋箭牌,對四婢的襲擊毫不放在心上。
場面瞬間就變成了老鷹捉小雞。花不棄咯咯笑著躲在莫若菲身後,時不時偷空抓起一團雪扔過去。
莫若菲再鏟起一蓬雪揚起時,青兒靠近花不棄身邊悄聲說:「小姐,借你的帽子一用。」
她嘴角噙著賊兮兮的笑容,目光往陳煜的方向一瞄。花不棄心領神會,摘下帽子往青兒頭上一扣,就地一個翻身離開了莫若菲身邊。
聰明的丫頭!莫若菲讚賞地看了眼青兒,迅速地擋住她的身體,讓她只露出戴了狗皮帽子的腦袋來。他手勢漸緩,有意露了個破綻,讓陳煜閃身而過,一把抓住了青兒。
「呵呵,我有擋箭牌在此,還不乖乖地站定,讓本世子拋個痛快!」陳煜捉住青兒的肩往身上一擋,眉飛色舞。
就在這時,青兒飛快地轉過身,雙手用力抱緊了陳煜,大聲說:「小姐,我纏住世子了,快打!」
陳煜一愣,莫若菲和花不棄哈哈大笑,雪劈頭蓋臉地砸向陳煜。
「好個金蟬脫殼!我認輸!認輸!」青兒抱得很緊,陳煜又不方便用武力將個小婢女摔飛,只得站在場中雙手高舉做投降狀。
雪團飛過來的瞬間,青兒驀地鬆開手,雙手抱頭開躲。陳煜哪裡肯讓她也跑了,拎起青兒擋在身前,大笑道:「有俏丫頭做陪,輸了也不冤了!」
話雖這樣說,卻在雪團砸過來的瞬間扳轉了她的身體,將她護在了懷裡,自己卻被打了個正著。
看到陳煜滿頭滿臉撲滿雪粉的狼狽樣,花不棄拍了拍手,得意地笑道:「山哥,咱倆出馬,怎麼可能打不過!」
莫若菲心頭一跳,臉色漸漸地變了,身體一激靈,心底深處冒出一股寒意來。花不棄與丫頭們的笑聲猶自在耳,他卻彷彿遠離了這個世界。他看不到莫府,看不到七王爺世子的存在,緩緩轉過頭問花不棄:「你剛才叫我什麼?剛才你說什麼?」
剛才她說了什麼?她喊他「山哥」?花不棄一個激靈嚇醒了。她努力想很正常地回答,腦袋早就嗡嗡作響。他的臉依然完美,眼神卻露出了她熟悉的暴戾。
花不棄手足發顫,全身冰涼。他認出她了?就憑她喊他「山哥」就能認出她了?她渾身的熱汗瞬息之間變冷,衣裳濕嗒嗒地貼在身上,透心涼。她絕不認他,絕不!花不棄偷偷用力一扭大腿,大顆大顆的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儘管害怕儘管她想尖叫,仍磕磕巴巴地逼出聲音來,「我,我叫你山山哥。我喊,喊錯了嗎?大,大哥,你別嚇我,不是你讓我喊的嗎?」
「陳大姐煮的奶湯麵好吃嗎?」莫若菲盯著花不棄驚恐的臉,輕飄飄地說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來。
一句話將時空合併,勾起了花不棄的記憶。低矮的紅磚樓房,骯髒窄小的路,被油煙熏黑的牆,臨街支起的兩口熱騰騰的大鍋,翻滾著混濁的麵湯。罵罵咧咧嘮叨著不爭氣兒子的陳大姐,麻利地用竹漏抄起麵條放在碗里,隨手澆上一勺高湯。
每天出門之前,他們總會到陳大姐的麵館里吃一碗香噴噴的奶湯麵,這是多年不變的習慣。
花不棄的神情已由驚恐變成茫然。他還想試她,她當然不上當。然而,她卻知道,她的雙腿已經在發抖。如果莫若菲此時叫出她前世的名字,她恐怕會立馬崩潰。
莫若菲一把扯過花不棄,死死地盯著她的眼睛,沉著臉一字字地說道:「你再叫我一遍山哥?」
花不棄想鎮定,也想不顧一切地尖叫。她扭開頭望向了陳煜,如果還有誰能化解莫若菲向她施加的壓力,就只有世子陳煜。
莫若菲的異樣,花不棄哀求的目光讓陳煜皺眉。他推開青兒,走過去靜靜地說:「放手。」
莫若菲似沒有看見他一樣,目光沒有移動分毫,手握得更緊。
他的行為惹惱了陳煜,他伸手握住了花不棄的另一隻手,想拉開她。
一隻手被握在陳煜溫暖的手中,另一手腕卻傳來痛楚。她該怎麼辦?有這個便宜世子哥哥在,她怕什麼?花不棄心一橫決定耍賴。
她哇地大哭起來,「你讓我喊你山哥的,我有什麼錯?!我本來就是娘不要爹不認的野種!我才不稀罕做你的妹妹,你放開我!」
她用力地甩著莫若菲的手,甩開罩在心頭的恐懼,甩開黏在她身上沉重的前世。淚水噴涌而出,花不棄尖聲哭叫著,手握在兩人手中,她跳起來用腳去踢莫若菲。
陳煜聽到那句「野種」,心頭酸澀,手掌翻起擊向莫若菲面門,趁他下意識鬆手來擋的時候,將花不棄擁進了懷裡。他厲聲說道:「莫公子!你在做什麼?!」
幹得好!漂亮!花不棄喑中叫好,趁勢把頭埋在了陳煜懷裡。她渾身發抖,一個勁兒地哭喊道:「我要九叔,九叔!我跟九叔討飯去!」
莫若菲握緊了拳,被花不棄撕心裂肺的哭聲驚醒了。他這是怎麼了?是他讓她喊他「山哥」的,突然聽到她這麼喊出來,怎麼就失控了呢?
如果是她,她怎麼可能不認他?她怎麼可能不來依靠他?如果是她,她怎麼願意一個人孤獨地活在這個陌生的世界裡?就算前世他欠了她,他打罵她,他害她摔下了山崖,但是在這個陌生的世界裡,他也是她唯一熟悉、唯一親近的人啊。
眼前最重要的事情卻是如何向陳煜解釋,莫若菲兩世為人,從市井到商界早就混成了人精,心裡早打定了主意,神色黯然地說道:「世子,在下失禮了。不棄,你原諒大哥。」
他能騙過在場的所有人,卻騙不過她。花不棄只盼著經此一事能順利離開莫府,抬起頭尖叫道:「你說你叫憶山,你說讓我叫你山哥的,我沒錯,我沒有錯!我不要待在莫府了,我要去找九叔,我花家十代行乞,我餓不死!」
「住口!堂堂郡主去討飯成何體統!」陳煜大喝一聲。
花不棄是七分驚懼,三分耍賴,被陳煜一吼藉機用力推開他,扭頭就往後院松林跑,邊跑邊哭,「誰說我是郡主來著?我不是!我就是個討飯的乞丐!我不要留在莫府當什麼小姐!我討厭你們!」
「小姐!」青兒提起裙子向花不棄追去。
「青兒!由她去吧。不棄自尊心強,她不喜歡有人看她哭。想明白她自會回來的。」莫若菲叫住了青兒。
花不棄狡黠的模樣在他眼前不停地晃動。如果她真的願意當乞丐,她也不會答應做林莊主的義女,不會答應隨他來望京了。這丫頭,只不過是想借著這事鞏固她的地位罷了。莫若菲屢屢識破花不棄的小心思,自以為是地想著。
這時,莫伯正好提了食盒進來,見幾個婢女面帶惶恐,少爺和世子臉色難看,他怔了怔就要退出去。
被嚇壞了的靈姑正愁不知如何解圍,她靈機一動,叫住了他,「莫伯,你又給小姐送補湯來了?小姐她想單獨待會兒。補湯給我吧,回頭我熱了再給小姐喝。」
莫伯向莫若菲和陳煜行了禮道:「小姐傷還沒全好,夫人囑咐每天燉補湯給她喝。靈姑,記著熱好了再給小姐喝。」
他遞過食盒,恭敬地行禮告退。
陳煜冷冷地看了一眼莫若菲,道:「給我一個理由!」
莫若菲已完全清醒過來,心裡已想好了應對。他憂傷地望向松林,良久才緩緩說道:「昔日櫻兒也是這般喊我的,本不想舊事重提,在下不想讓世子多心。」
陳煜恍然大悟,莫若菲嘴裡的櫻兒他自然知道。一年前內庫招標,七王府請皇商們赴宴,請瞭望京城的青樓名妓相陪。席間一名叫「紅櫻」的女子就坐在莫若菲身邊,見了莫若菲的人,一顆芳心就系在了他身上。莫若菲憐惜紅櫻,卻沒有男女之情。他有意替紅櫻贖身,紅櫻卻自盡了。
陳煜嘆了口氣道:「既如此,又何必讓不棄叫你山哥?」
莫若菲苦笑道:「我把櫻兒當妹妹看,不棄也是。」
陳煜看了一眼松林,擔心地說:「讓她一個人待著會不會出什麼事?」
「世子放心,不棄很懂事,一個人想明白了就會回來,有人去勸她會吵鬧得更厲害。」
「好,我就信你一回,這事我不會告訴父王。我這就告辭。」
花不棄狂奔至松林,嚇得心臟差點兒蹦出來。再這樣下去,她遲早會露出破綻來。
她癱坐在樹下積雪中,松樹被雪壓低了枝頭,像一扇扇雪白的屏風擋住了外面的世界。看不到屋宇房舍,聽不到人聲,花不棄覺得很安全。
她再不情願,也要面對。寒風吹來,花不棄打了個噴嚏,身上出的汗濕了衣裳,冰冷地貼在身上。如果她為自己著想,她就應該回凌波館。泡個熱水澡,換上乾爽的衣裳,烤著炭火,喝莫夫人特意吩咐廚房為她熬的雞湯,吃可口的飯菜。可她就是不想回去。
想起莫若菲兇狠的眼神,想起他突然說的那句:「陳大姐煮的奶湯麵好吃嗎?」花不棄懊惱地用頭撞著松樹。她怎麼可以高興得忘乎所以,怎麼可以忘記自己的處境,忘記莫若菲對她產生的莫名其妙的熟悉感?
「別撞了,再撞就撞傻了!」
熟悉的揶揄語氣,低沉中帶著絲喑啞的嗓音,花不棄瞬間熱淚盈眶。她抬起頭,全身掩藏在白色披風下的蓮衣客不知何時已悄然而至。
他靜靜地站在不遠處,穿著她熟悉的黑色緊身衣,披著帶斗篷的披風,黑巾蒙面。花不棄獃獃地看著他,眼淚慢慢淌下面頰,驚喜、感慨、委屈她分不清現在是什麼心情。但她清楚地知道,原來她是這樣想念他。
蓮衣客透過積雪的枝丫默默地看著抱膝蜷坐著的花不棄。她像冬天裡的松鼠,黑亮的眼睛隨時帶著警覺與機敏,遇到危險會用毛茸茸的尾巴擋住自己的臉。他環顧四周,發現花不棄找了個好地方。積雪的松枝四面圍合,形成了天然屏障。若不是聽到細微的撞擊聲,白雪抖落的動靜,他幾乎找不到她。
他縱身一躍,越過松枝自空中翻越而進。
眼前白影一晃,蓮衣客已解下披風罩在了花不棄身上。斗篷翻起,遮住了她所有的視線。花不棄下意識地想掀起斗篷看他。
「別動。」
他不願讓她看到他的,他為什麼還要來看她?他是在同情她?在可憐她?還是他和她的母親有著異樣的關係,讓他不得不來?諸多猜測從花不棄腦中晃過,找不到答案。
花不棄沒有堅持掀開斗篷。換了她以前的性格,她會不顧一切,想盡辦法去看到他的臉。現在她不敢這樣做,她害怕看到了蓮衣客後,他會永遠地從她面前消失。
她低聲說:「你嘴裡說要殺我,可是在天門關救我的人是你,在柴房給我送雞腿的人是你,跑來莫府看我過得好不好的人是你,你是除了九叔和阿黃,對我最好的人。我早就知道,你不會是來殺我的。」
蓮衣客靜靜地回答她:「你錯了。天門關救你是可憐你,那些人想殺的人是莫若菲,我不想讓無辜的人喪命。柴房給你送雞腿是噁心看到你吃耗子,不得已而為之。潛入莫府看你則另有原因,卻也不是關心你過得如何。」
他否定了所有,這讓花不棄異常難受。她多麼希望他只是為了保護她,守護她。花不棄的心底深處有個所有女孩子都有的夢,紫霞仙子的夢。有一天,會有一個人踩著七彩祥雲來帶了她走。有一個人可以保護她,可以不讓她這麼辛苦地過。
前世的十八年,今世的十三年都無依無靠地過了。為什麼聽到他的話會這樣難過?花不棄埋下頭,拾了截樹枝在雪地上發泄似的亂劃著。
她突然扔掉樹枝,憤憤地說:「你既然不是真心想對我好,你為什麼要來?你是來看我哭,看我難過的嗎?你放心,我只在這裡待一小會兒,就當沒事發生一樣回去做我的莫府千金小姐!難不成我放著吃飽穿暖的好日子不過,真的去睡屋檐去討飯?我沒那麼笨的!你以後用不著來,我不會想你的!」
耳旁傳來風一般的輕笑,「你這樣想就對了。做好你的莫府小姐,將來找個好人家嫁了。你這一生可以富貴平安。記著我的話,以後我不會再來。」
花不棄驚惶地轉身,看到一抹黑影掠上了高高的枝頭,她大喊道:「你別走!我還沒有還你披風!」
蓮衣客再不回答她,身影一晃就不見了。
他真的就走了?他叫她安心當莫府小姐,將來嫁個人?他又怎麼能理解來自不同世界的她的不願意?對古時候的女子來說,一輩子就這樣過了。她呢?她要在十三歲的年紀就看盡自己的一生?她憑什麼要過他們所期盼的日子?他們憑什麼自以為是地安排她的人生?花不棄咬著唇,眼淚嘩地一下涌了出來。心裡的氣憋得她難受,她賭氣地脫了披風挖開雪埋了。寒風吹來,她凍得發抖,心卻更冷。
她是現實的人。她理智地知道這件披風不能讓別人看到,心底深處隨之湧起的是對蓮衣客絕情而去的埋怨。也許她還有著小小的企盼,盼望蓮衣客並沒有離開,還躲在松林的某處瞧著她。盼望著他會擔心她凍著,再一次來到她身邊。
然而,數過兩遍一百,蓮衣客還是沒有出現。花不棄哆嗦著,抱著雙臂縮坐在雪地里,失望地埋下了頭。
雪花不知不覺地從空中飄落,漸漸鋪滿了一身。遠遠望去她就像松樹下的一個小雪堆,寂寞地任寒風吹拂。
花不棄恍惚地想,他真的不會再來,她也應該回去了。她應該回到炭火旁喝暖暖的雞湯,吃可口的美味。寒意漸漸浸進四肢,早就凍得沒了知覺,倦意深重,她實在不想挪動分毫。長長的眼睫上積起了輕盈的細雪,她迷糊地陷入了白色的夢中。
彷彿聽到有人進了松林,彷彿聽到了青兒、棠秋焦急喊她的聲音,那些聲音遙遠而模糊。花不棄想回答,聲音像嘴裡呼出的微弱白氣,輕得被風一吹就沒了。
天色漸暗,松林里亮起了燈籠火把。莫若菲焦急地帶著家僕搜尋著花不棄。他身邊站著一個身著錦衣的清俊少年,劍眉飛揚,雙眼炯炯有神。他抄著手,疑惑地說道:「表哥,這麼久了還找不著人,會不會是被賊子擄出府去了?」
想起臘月三十被人動過手腳的煙花,莫若菲有點兒煩躁不安。他想了想道:「雲琅,不排除有這種可能,我這就去安排人出府尋找。你帶些人再把松林搜一遍,別放過任何一個地方。你遠道而來,才進府還沒歇著就讓你幫著找人,有勞了。」
雲琅拍了拍他的肩道:「表哥放心,找人重要。這裡就交給我了。」
莫若菲越想越擔心,施展輕功飛快地離開了凌波館。
「兩人一組,隔十步再找一遍。一處角落都不要放過!」雲琅接過一支火把,率先進了松林。
聽到松林里的動靜,花不棄掙扎著睜開了眼睛。找她的人從不遠處經過,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連出聲都困難。她想起了凍死的花九,清楚地知道,再不被人找到,她也會被凍死。她怎麼這麼傻?傻到為了和蓮衣客賭氣而讓自己被凍死?花不棄用力咬了咬舌頭,針尖般的一點兒痛楚支撐著她從懷裡摸索出了火摺子。手指僵硬得沒有了知覺,她甚至感覺不到火摺子的存在,僅憑著感覺握住了在松樹上一划。火光閃了閃,火摺子從手中落下,瞬間又熄滅了。花不棄絕望地從喉間逼出一絲若有若無的聲音,「我在這裡」
雲琅似乎看到了什麼,又似乎剎那間閃過的是家僕們燈籠火把的光。他遲疑了一下,彎下了腰。
火把照耀下,松樹濃密枝丫的背後露出了花不棄的身影。他大喜,高呼道:「我找到人了!快去通知公子!」
雲琅越過松枝走到花不棄身邊,他將火把往雪地上一插,抓起一團雪用力地揉搓花不棄的臉,「醒一醒!」
臉上傳來刺痛,花不棄小貓奶叫似的說:「你還是來了」
「喂!醒醒,別睡過去!」雲琅握住花不棄的雙手,觸手如冰,眼看凍去了半條命。他喝令人趕緊去請大夫,抱起花不棄飛快地離開了松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