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蓮衣客
花不棄生病,婢女們分了班值夜。今晚值守的是青兒和棠秋。
琳琅彩燈照出琉璃世界,燈影綽綽間,幾多凄清幾多回憶。深宅大院內聽不見車水馬龍的喧囂熱鬧,走馬燈轉過一圈又一圈,耐心講述著八仙過海的簡單故事。對大宅門裡的丫頭們來說,凌波館裡表少爺為小姐掛一院燈籠的故事,能議論上一年。
花不棄廂房外的檐下長廊上,生了火盆煨著湯藥。
屋檐瓦當上垂著細小的冰凌,淺淺反射著燈光,絢麗剔透。
冬夜裡的月冷冷清清,一塊白餅子似的掛在天上。池塘結了層清冰,院牆上還有些積雪,結著冰晶鬆鬆堆著,被月亮的清輝一映,像鋪了層銀白色的細紗。院角的梅花吐著馨香,與水仙的香氣混合著在院子里淺淺飄浮。
青兒和棠秋坐在草蒲團上,披著毛氈望著滿院彩燈出神,棠秋偏過頭對青兒說:「青兒,你甘心一輩子做婢女嗎?」
青兒攏緊了毛氈,沒有回答。
棠秋往火盆里加了塊炭,嘀咕道:「青兒,你長得這麼漂亮,怎麼會是做婢女的命呢?公子房裡的嘉欣和冰冰都沒有你美呢。就連世子來看小姐,都會多瞧你幾眼。」
青兒摸著自己的臉,想起莫若菲初見她時說廚房丫頭竟有如此絕色,跟著打了她一掌試探。她長得真有那麼美嗎?青兒道:「棠秋,你說小姐美嗎?」
棠秋往房裡看了一眼,低聲說:「小姐其實不美,只是眼睛亮得驚人。十個人站在一起,就數她臉上會發光似的,一眼就能看到她。真是奇怪,平凡的臉上怎麼就獨獨生得這樣一雙眼睛呢?」
青兒輕嘆道:「你說,若是一個臉比我還美麗的女人,還有一雙小姐那樣的眼睛,會是什麼樣子?」
棠秋驚嘆道:「啊,天下真有這樣的女子?乖乖,那可不得了,豈不是連公子都比下去了?!青兒,你說的女子是誰啊?」
曾經有人評定莫若菲是天下第一美男子,公子不僅生得美,人也像謎團似的。表少爺比公子只小兩歲,為什麼她覺得表少爺像棵白樺樹,公子給她的感覺卻像一座山?公子瑩潤雙瞳中透出的是看盡世事滄桑的深沉,是因為公子十歲起就掌控了方圓錢莊,處理著莫府大小事情,人情世故歷練得深?他出身豪富,相貌俊美,才能出眾,會喜歡上什麼樣的女人?青兒想著出神,竟忘了棠秋好奇心重,巴巴地等著她說答案。
「青兒!你快說嘛,你見過嗎?」
青兒抿嘴笑道:「你可真笨!咱們夫人年輕時可不是極美之人?否則又怎麼生得出公子這樣的無雙人才?」
夫人?夫人美則美矣,可總覺得少了些什麼。棠秋想不出來,心思又飄到莫若菲身上。想起公子的淺淺笑容,一時竟痴了。
青兒也不再說話,撐著下巴望著月亮出了神。安寧靜謐的夜晚,一個祥和的新年就這麼過去了。
雲琅提了壇酒,痛飲幾口,手腕抖動長劍,瀟瀟洒灑使出一路劍來。想起自己借猜燈謎向花不棄道歉,心裡得意,這一路劍比平時使得還要暢快淋漓。他擦了把汗,提起酒罈再飲。火辣辣的感覺自喉間一路燒下去,他吐出一口濁氣,情不自禁又望向花不棄住的凌波館。
一片輕雲快速地飛向凌波館的方向,雲琅揉了揉眼睛,以為自己喝醉了。再仔細瞧時,那片白色的輕雲離凌波館又近了些。
有賊!還是個高手!雲琅眼中銳色一現,冷笑著提劍就奔了過去。來得可真巧,如果他今晚陪莫若菲去了燈節,以這人的武功,莫府里的護院們根本不可能發現他。
借著酒勁和對花不棄突然生出的保護欲,雲琅的十分輕功提到了十二分。而來人的速度顯然沒有他快,只勝在悄然無聲上。
雲琅心裡冷笑,見距離已然不遠,揮劍斬下段樹枝朝來人射了過去。
那人聽到風聲,揮動身上披風將樹枝彈開,反手射出一枚銅錢。見是雲琅,那人似猶豫了下,便要離開。
雲琅用劍將銅錢劈成兩半時,明月清輝正好照亮銅錢上的蓮花刻痕。他伸手抄住銅錢仔細一看,呼道:「蓮衣客!」
蓮衣客停下了腳步,露在蒙面巾外的雙眼冷冷地看著雲琅。
因他找回花不棄,雲琅對蓮衣客甚有好感。他知道蓮衣客是獨行俠,喜歡獨來獨往,一個人行俠仗義。在雲琅這種世家子弟眼中,蓮衣客的行徑自由瀟洒,正是他所喜歡卻不可能拋棄飛雲堡的家規去做的。
他路經西州府時,聽到知府黃大人家的小妾找葯靈庄配養顏丸藥。知府黃大人在地方上素有貪名,蓄得七八房小妾。想到黃知府沒有丸藥給他的小妾,被一群俗女人圍著吵鬧的情景,他就想笑。雲琅一時興起就去了葯靈庄,沒想到丸藥沒偷到還受了重傷,差點兒被葯靈庄生擒活捉。
從葯靈庄回到飛雲堡後,他撒謊路見不平,不小心被剪徑小賊傷了,被父親罵得狗血淋頭。罵過之後,父親又一番苦口婆心,從飛雲堡建立說起,從雲氏家族旁支近親九族說起。雲琅肩頭被責任壓著,瞬間開了靈竅似的,決定再不胡鬧了。
當不了自由自在的俠客終是種遺憾,雲琅羨慕之餘很想結交蓮衣客這個朋友。
「你是來看花不棄的嗎?」
蓮衣客遲疑了下,點了點頭。
雲琅笑嘻嘻地走近,疑惑地說道:「傳聞中你的功夫很高呀,怎麼今晚腳步虛浮,身法似有凝滯的感覺?」
「昨晚肩上中了一箭。無礙。」蓮衣客簡短地回答了句,轉過身道,「花不棄若無事,我走了。」
原來他為了救花不棄還中了一箭,受了傷還趕來看她,這人真夠俠義的。雲琅此時已經把蓮衣客想成正義的大俠,他趕緊叫住蓮衣客,「等等!你既然來了,就悄悄去瞧她一眼吧。不棄受了寒,我聽她咳嗽來著。表哥還沒回府,我就守在這裡,不會有人發現你的。我會保守這個秘密,不告訴別人。」
蓮衣客意外地看著他,雲琅的直爽熱情讓他心生好感。既然來了,還是去看看。他猶豫了下,低聲說:「謝謝。」
他輕飄飄地躍向凌波館。雲琅盡責地守在通往凌波館的路上,站了會兒他腦子裡冒出個疑問,蓮衣客為什麼這麼關心花不棄?昨天救了她,今晚又偷偷來看她,他和花不棄有什麼關係?這樣一想,雲琅站不住了,他施展輕功也悄悄地走向凌波館。
蓮衣客輕車熟路地自牆角翻落院中。滿院里的燈籠讓他呆了呆,莫若菲很寵花不棄,連元宵花燈都沒有忘記她,他覺得送花不棄回莫府是正確的決定。
院牆一角的老梅開著滿樹蠟梅,花不棄到莫府的第一個晚上睡不著就跑到了這裡。蓮衣客微笑著想,她也真會選地方,整座凌波館只有這裡能看到院子的全景,而從院子廂房的方向看過來卻會被假山擋了。他從腰間取下幾盞小小的兔兒燈,點亮了掛在樹梢,輕聲說:「不棄,來年願你平安喜樂。」
花不棄住的廂房還亮著燈,想起雲琅說她受了寒,蓮衣客眉心微微蹙了蹙,目光又瞟向檐下長廊。
木質長廊上藥香隱隱,地板反射著月亮的清輝。青兒和棠秋擁著毛氈靠著火盆,不知不覺已經睡著了。蓮衣客輕輕地落在長廊上,靜靜地注視著二婢,想了想,伸出手指輕輕地按在二婢頸間血脈處,確定她倆暈睡過去。
青兒兩頰帶著凍出來的紅暈,蛾眉微蹙,眼睫黑亮,鼻子挺直,紅唇纖巧,下巴玲瓏秀美。她像一枚帶著緋色的嫩桃,雖然沒有完全長成熟,已經散發出誘人的香氣。裁剪合身的衣服箍出苗條的身段,棉襖領口露出一截雪白的脖子。蓮衣客蹲下身輕輕地抬起了她的下巴,觸手滑潤,他突然看到她右頸耳側下方有小小的一點痣,不禁疑惑起來。良久,蓮衣客的目光突然亮了,他滿意地站起身準備離開。
身後廂房中傳來花不棄陣陣的咳嗽聲,連串不歇氣的咳嗽,撕心裂肺一般,咳得蓮衣客跟著也有了喘不過氣來的感覺。
花不棄咳醒了。房裡沒有人,她瞥見床頭小几棉套中的茶壺,坐起身想倒碗蜂蜜水潤喉。拿起杯子,喉間似有片羽毛輕輕拂過,她控制不住又咳了起來,手裡的杯子沒有放穩,摔在床邊踏腳板上,發出叮噹的聲響。她有氣無力地喊了聲:「棠秋!青兒!給我倒杯蜂蜜水來。」
花不棄的聲音留住了他的腳步。寒風中滿院燈籠微微晃動,花不棄穿著冰冷棉衣蜷在稻草堆里的臉在他腦中揮之不去。是再見她還是不見?就這一次吧,誰叫自己弄暈了婢女沒人侍候她。他再不猶豫,端起火盆上煨著的葯湯推開了房門。
聽到動靜聞到葯香,花不棄以為是棠秋和青兒端葯進來,喘著氣說:「又要喝葯啦?有枇杷止咳糖漿就好了,要不換蛇膽川貝液也行啊。可不可以不喝?聞著味道我就想吐!」
又一陣急咳從喉間蹦出來,肺幾乎要從口中咳出來似的,花不棄按著胸口,渾身都咳得痛了。
蓮衣客端著葯碗走到床邊,扶起花不棄低聲說:「張嘴。」
低沉熟悉的聲音驚得花不棄睜開了眼睛,他離她這麼近,近得她能看清露在蒙面巾外面的他的眼睛。濃濃的睫毛,深得看不清楚情緒的雙瞳。她喃喃地說:「我是在做夢還是醒著呢?你又來看我了。」
蓮衣客沒有回答她,只把葯碗湊近了她的嘴。
撲鼻而來的藥味刺激得花不棄皺眉,她下意識地扭開頭,不想喝碗中的葯。
蓮衣客有些焦急,放軟了語氣道:「這裡我不能久留,你把葯喝了我就走。不棄,良藥苦口,別耍孩子脾氣!」
花不棄心裡突然湧出委屈,偏過頭說:「我就不喝!你答應了我為什麼又反悔?既然不肯管我,還來莫府幹什麼?」
蓮衣客沉默了會兒道:「今晚我不是來看你的。那兩個侍婢暈睡過去了,沒有人侍候你。把葯喝了吧。」
如果青兒和棠秋沒有被你弄暈,你就不會端葯來?你更不會進來看我?花不棄小心眼兒發作,氣得把頭扭到了一邊。
蓮衣客不客氣地將花不棄的臉扳轉過來,葯碗再次遞到她嘴邊。花不棄眼神幽怨,似怒似嗔地瞅著他,他的手一顫,差點兒把葯盪出來。花不棄說喜歡他的話驀地在耳邊響起,蓮衣客把葯碗往床邊小几上重重一放,什麼話也沒說,站起身就走。
「別走!」來不及反應,他背上已貼住了一個溫暖的身軀。花不棄低呼一聲,從身後抱住了他。她的呼吸突然變得急促,忍耐不住地趴在他背後悶聲咳嗽。滾燙的呼吸撲在蓮衣客背上,燙得他有跳起來的衝動。
蓮衣客閉上雙目,緩緩說道:「不棄」
花不棄的眼淚湧出來,哽咽地說:「你不要生我的氣。你中了一箭還來看我,我很高興。」她伸手拿起几上的葯碗一飲而盡,急切地說:「你看,我喝完了。」
濃濃的藥味在鼻端縈繞,花不棄怯怯的表情像邀賞的孩子。蓮衣客鼻子有些發酸,他的手不受控制地伸出,輕輕抹去她嘴角的葯漬。
花不棄的眼睛瞬間變得明亮之極,傻傻地笑了。
那笑容像海上初升太陽的光芒,耀眼得讓人不能直視。他若再看,會被這道光燒成齏粉!蓮衣客後退一步,別過頭硬下心腸說道:「花不棄,為了救你我中了一箭,我想不明白為什麼要因為你受傷。你因我生病,咱們就算扯平了。你和我沒有任何關係,你喝不喝葯也與我無關。你就當從來沒有見過我吧,當世上沒有蓮衣客這個人。」
花不棄怔了怔,當從來沒有見過他?當世上沒有蓮衣客這個人?一瞬間,記憶蜂擁而至。天門關,他攬住她的腰避開黑衣女的長鞭;柴房中,他送來雞腿;松林里,他細心替她結好披風的帶子;南下坊,他緊追在海伯身後擔憂的目光。她生命中突起波瀾的這些日子裡,能給她安全感的人只有他,讓她怎麼能當他不存在?
聽到他的話,她沒有傷心,只有後悔。花不棄目光空洞,輕聲說:「我不該告訴你,我喜歡你。這樣,你就不會像避瘟疫似的要離開我了。」
是的,他聽到她說喜歡他,他就不能再見她了。蓮衣客緩緩回頭,花不棄淚盈的臉叫他忍不住地疼惜。都是他的錯,怎能怪她呢?他低聲問道:「不棄,你想看看我的臉嗎?」
他的手已摸到蒙面巾正欲拉下,卻見花不棄雙手迅速地蒙住了自己的眼睛。蓮衣客一愣,「為什麼不看?你不想知道我是誰?」
花不棄轉過了身,一個不像她的聲音從喉間溢出,「看了,我就會一直記住你。你走吧,你的箭傷,因為我受的傷,要全好了,我才不會內疚地想起你。」
蓮衣客嘆了口氣,決絕地離開。
一閉眼,他的身影清晰浮現。可是這個人,讓她心臟怦怦亂跳,給了她無限遐想的蓮衣客將永遠消失在她面前。
花不棄的眼睛已經失去了神采,眸子嵌在蒼白的臉上,像兩汪深不見底的幽潭,絕望和悲哀在她心裡膨脹,她按住咚咚跳動的心臟,飛快地跳下床,拉開房門跑了出去。
遠遠地只看到他的身影一閃,像片輕雪消失在黑夜中。花不棄腿一軟,扶著廊柱滑坐在了地上。她握著頸中那枚刻有蓮花印記的銅錢,腦袋越來越重,胸像被石頭壓住喘不過氣來,眼前的燈籠不住地搖晃旋轉,花不棄無力地垂下頭暈了過去。
追進院子的雲琅吃驚地發現長廊上暈睡著三個人,他抱起花不棄,觸手滾燙。怎麼又燒起來了?雲琅心裡焦急,將花不棄放在床上,旋身出了房門。
弄醒青兒和棠秋後,他急聲說:「上回大夫開的葯還有嗎?」
青兒撫摸著脖子疑惑地說:「我怎麼睡這麼死啊?小姐怎麼了?」
聽了雲琅說花不棄又發起燒來,兩人慌了,叫醒了靈姑、忍冬和秀春,凌波館頓時陷入一片慌忙中。
蓮衣客進了凌波館發生了什麼事?他弄暈了青兒和棠秋,探望花不棄的病,可是花不棄為什麼會從房間里只穿著單薄的中衣就跑了出去?今晚真是多事!他不讓蓮衣客來,花不棄就不會出房門吹風受寒再發燒。雲琅悔得腸子都青了。
暈睡中的花不棄羸弱地躺著,像一隻仰面躺著的刺蝟,張牙舞爪,狡猾多端的刺藏在身後,露出了柔軟脆弱的肚皮。
雲琅想起她牙尖嘴利時的眼睛驚人地明亮,只覺得現在的花不棄怎麼看怎麼難看。她頸中滑出掛著的銅錢。雲琅詫異地看著銅錢上的蓮花刻痕,心裡的疑惑越來越重。花不棄為什麼會貼身戴著蓮衣客的銅錢?蓮衣客為什麼中了箭傷還要來看花不棄?
他默默地把銅錢藏進了她的衣襟。這時,一滴淚從花不棄眼角沁出,晶瑩剔透的淚滴濡濕了她的睫毛,輕輕從面頰上滾落。
雲琅瞧著瞧著就驚跳了起來,揉著胸口低呼道:「邪門,心裡咋突然像吞了個冰砣涼颼颼的?」
時近寅時,望京京都守備府後花園的門悄然被推開。一道黑影迅疾閃入院內,狸貓一般悄悄來到一間廂房外。
廂房之中仍燃著燭火,窗戶紙上隱約透出一個走動的人影。
門被輕輕叩了三下,元崇三步並作兩步,拉開門。屋外黑衣人閃身進了屋,元崇警覺地往外張望了幾眼,關好房門問道:「怎麼這麼晚?」
來人沒有答話,徑直走向內室。
元崇跟進內室,手裡已端著一盆熱水。
內室中站著一個身形瘦削的男子,穿著夜行衣,黑巾蒙面,披著黑白二色的披風,正是蓮衣客。
「燈節上出了點兒事耽擱了。」蓮衣客說著拉下了蒙面巾,露出硬朗的臉,陳煜?!
他的嘴唇失了血色,眉心微皺,神情疲憊。他小心解開衣裳,右臂低垂動作遲緩,轉過身坐在床榻前道:「傷口肯定裂了。」
元崇上前一看,白布上沁出了血跡。他埋怨道:「明知皇上元宵節召你觀燈,昨晚陪你回了王府就該好好歇著。有什麼急事又拿我作借口出府去?那花不棄不是被你救下了嗎,難不成你還要親眼看到她回到莫府才肯放心?」
他是救下了,卻把她扔在了草棚中。昨晚他不出府向莫府報訊,花不棄怎麼辦?陳煜指了指自己的肩頭,沒有回答。
元崇沒有再問,動手解開了包紮住傷口的白布,緊跟著他倒吸了口涼氣,「才過一夜,怎麼傷口會變成這樣?今晚又發生了什麼事?」
陳煜肩頭那處箭傷血肉模糊,四周肌膚髮紅,觸之火燙,像是一個甜柿子被用力拍爛,紅血黃水溢出,慘不忍睹。
陳煜笑了笑道:「父王見了明月山莊的花燈之後暈厥,我向皇上討了旨去查探。情急之下,從花舫直掠上岸。柳家大小姐似乎從我的身法上懷疑我是蓮衣客,故意在我肩上拍了幾掌,只能生受著了。」
柳青蕪看似隨意的幾巴掌拍在他肩上的時候,肩頭的銳痛直達心底,痛得他能感覺到腳指頭死死地摳住了地。走出明月山莊花樓的時候,他的右臂酥軟得用不上力。早知道這丫頭狠辣多疑,他就不該送上門去。可是那張臉,叫他不得不去。
陳煜閉上眼,柳青蕪和青兒的臉交替在他腦中出現。
在莫府看到花不棄的婢女青兒時,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天門關黑色女斗篷下露出的晶瑩玲瓏下巴。今晚受了柳青蕪幾掌也值得,總算讓他知道黑衣女就是她。強撐著去莫府也大有收穫,細看之下莫府的婢女青兒和柳青蕪眉目之間有細微的差別,絕不是同一個人。但兩人耳側位置都有同樣的小黑痣,長相酷似的兩女沒有關係才叫奇怪。
元崇嘆了口氣道:「昨日你突然告訴我你是蓮衣客也駭了我一跳。你我從小一起長大,我竟不知道江湖中神秘的蓮衣客竟然會是你。聽你語氣,柳家大小姐不簡單?」
陳煜笑了笑道:「我懷疑臘月三十莫府煙花爆炸也與明月山莊有關。今晚我不只見到了一個柳青蕪,還見到了一個和她容貌極為相似的女子。那個女子在莫府為婢,我懷疑明月山莊還有一個不為人知的二小姐。」
元崇來了興趣,大笑道:「長卿,你總算找到流言的源頭了。明月山莊要和莫府爭生意,生怕因為花不棄你父王會偏向莫府,所以要讓她出意外叫莫府不好交代。沒害到花不棄,元宵節就讓王爺見了花燈暈厥。你父王病倒,皇上令你來主持今年的內庫招標。你恨莫府收留花不棄,絕不會幫莫府。這樣一想,事情就理順了。只是,明月山莊的花燈有何特別?」
「花燈無甚特別,只是勾起了我父王的一些回憶罷了。」
也許,不僅僅是爭奪生意這麼簡單。明月山莊主要經營的是瓷器,莫府經營錢莊,合作比仇殺帶來的利益更高。明月山莊為什麼這麼仇視莫府?柳青蕪想要莫若菲和花不棄的命。那個青兒在莫府沒有對花不棄下手,她進莫府的目的又是什麼?都是明月山莊的人,為什麼兩人的行事完全不同?
一連串的問題在陳煜腦中糾結成了一張網,那個能解開網的繩結在哪裡?
他停住思緒,趴在床榻上說道:「王府中人多嘴雜,就連我的近身侍從阿石也是皇上賜的小太監。今日又要麻煩你親力親為,再給我包紮傷口了。」
元崇知道現在不是細問陳煜的時候。他拿起布巾小心地將傷口擦拭乾凈,看著紅腫的傷口,知道要把膿血全擠乾淨。他的手指輕觸了觸傷口周圍的肌膚,踟躕半天也沒有動手。
「你常說自己是粗人,怎麼動起手來像大姑娘繡花了?」火辣辣的感覺從肩上傳來,感覺到元崇有點兒下不了手,陳煜眉心微蹙,嘴裡調笑起元崇的小心翼翼。
元崇不滿地嘀咕道:「我這不是顧忌你是千金之軀,怕你吃不消嗎?好心當成驢肝肺。」
陳煜撲哧笑道:「一支小箭創就讓你手軟了?你平生志願是投軍報國沙場殺敵,我怕你真上了戰場連刀都舉不得。」
元崇被他說惱了,臉漲成豬肝色,手指毫不留情地壓上陳煜肩頭的肌膚,本已凝結成薄痂的傷處被擠破,濺出一股膿血來。陳煜的背瞬間繃緊,顯是痛得很了。元崇忍不住說道:「你要不要咬塊布巾啥的?」
「你繼續!」陳煜深吸口氣答道。
「雖然我調走了小廝,你若喊出聲來,還是會驚動府里的人。你真的不需要?你確認要充硬漢?你絕對不會呼天搶地慘叫出聲?」元崇嘴裡說著,手上並沒有停,用力按壓著傷口。
陳煜咬著牙說道:「以往只覺得漸飛話多,沒想到你比他府上養的鷯哥還嘴碎。」
「是八哥!想想你風花雪月當大俠飛檐走壁多快活呀,記得有回咱們三人一起說起蓮衣客,你咋說的?他算什麼獨行俠啊,沒準是個採花賊呢!你瞞我們可瞞得真好!」元崇說著話分陳煜的心,指尖感覺到肌肉漸漸放鬆,他拿起一壺烈酒對著傷口就澆了下去。
陳煜渾身一顫,悶哼了聲,痛得抓緊了身下的棉被。他全身肌肉再度繃緊,冷汗從額上點點沁出來,被燒灼的感覺直達心窩。和看到花不棄眸中爆發光彩,對他傻笑時的感覺一樣。他腦中炸開一道白光,失去了意識。
元崇眼中露出欽佩之色,拿起布巾細細擦拭。他發現陳煜暈過去了,這才喃喃說道:「大俠真不是人人都能當的。」
他雖不如白漸飛書讀得多,卻是粗中有細之人,給陳煜包紮停當,收拾好床榻,拉過被子蓋好。弄好這一切,元崇一屁股癱坐在凳子上,擦了把額上的汗道:「你還真說准了,少爺我連雞都沒殺過,上戰場看到開膛破肚沒準會軟了腿。」
他拿起酒罈倒了一大杯酒幹了,熱意從肚中騰起,情緒才漸漸平靜下來。
元崇絞了塊熱巾敷在陳煜腦門上,靜靜地看著這個一起長大的朋友,心裡說不出的感慨。昨晚去南下坊,陳煜與他分頭找人。再出現在他面前時,陳煜渾身濕透,上身赤裸,還帶著箭傷,悄悄讓他相助。他想起白漸飛說過,自七王妃逝後,誰也看不透陳煜。但是他相信自己,元崇臉上露出了開心的笑容。
「笑什麼?看到我的狼狽樣挺得意?」陳煜緩過氣漸漸醒轉。傷口已經包紮好了,劇痛之後再沒有酸脹麻癢隱隱抽痛的感覺,他覺得舒服多了。他歪著頭看著元崇,疲倦的臉上帶著笑意。
元崇精神來了,挪近了椅子道:「長卿,要讓漸飛知道嗎?我的意思是可以再多一個人幫你。」
陳煜搖了搖頭,「漸飛是要走仕途的,他將來會是皇上的人。以他的才華,他現在入仕也許還會被選中成為輔佐太子的人。父王能留在望京是皇上對太后的孝心,顧念著同胞親情捨不得讓父王遠離。漸飛滿腹經綸,心愿是有朝一日能登朝拜相。七王府和他牽連深了對彼此都不好。」
元崇瞪他一眼道:「我就不能入朝為官?你就不怕和我牽涉了?沒準兒將來我還是手握兵權的上將軍!」
陳煜微笑道:「你還記得小時候咱們三人一起陪皇子們讀書的情景嗎?」
元崇呵呵笑道:「記得,原本咱們三人要好,但漸飛懂事,顧及皇子多一些。不像我傻得很,總不肯替殿下頂包。」他放緩了聲音,凝視著陳煜道:「他也不像長卿你。你成天貪玩,皇上見老師罰你總讓免了。」
閑散王爺的閑散世子,一生錦衣玉食就夠了,不需要他學富五車。習武強身是皇上應允。只不過除了大內侍衛教他,七王爺心疼兒子,掌管內庫多少也認得些江湖中人,多找了幾個師父陳煜又學得好了些罷了。
見元崇一點就明,陳煜心裡倒有了些顧慮,元崇畢竟是京都守備府的公子。他思索再三後道:「用蓮衣客的身份,我可以不必顧及自己是王府世子,行事更方便,但我在江湖中走動的消息傳出去對王府沒有好處。昨晚你我同時出府,我不見了蹤影會讓有心人聯想到蓮衣客的突然出現。雖是情勢相逼,但是我也利用了你。有你相陪,我就有了不和蓮衣客重疊的人證。元崇,你最好也」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元崇遞來的酒打斷了。元崇粗獷的臉上湧起和煦的笑容,「這是藥酒,喝了好好睡一覺。我早就囑人去王府送信,道我拉你賞燈飲酒醉了。」
陳煜心頭一暖,接過杯子與元崇輕輕碰了碰,一口飲盡。他微笑著閉上眼道:「好酒。」
不消一會兒,陳煜的鼾聲漸起。元崇輕聲道:「有我守著你,好好睡吧,兄弟。」
遠處傳來雞鳴聲,年節終於過完了。
陳煜睡到日上三竿才起,精神已恢復如常。他收拾停當,穿好元崇替他備好的錦袍,儼然又是一副華貴世子的模樣。
找了個宿醉的理由,元崇吩咐下人備轎送他回王府。
才到王府門口,就看到阿石伸長了脖子站在大門旁張望。見陳煜慵懶地下了轎,阿石苦著臉迎上去說道:「少爺你總算回來了,王爺醒了一直在找你。昨晚怎麼不叫阿石跟著去服侍?」
陳煜揉了揉眉心道:「這個元崇真真害苦我了。他昨晚硬要賭酒,這會兒我的頭還疼呢。王爺身體有無大礙?」
「王爺回府沒多久就清醒了,吩咐少爺回來就去書房見他。」
陳煜「嗯」了聲,進了府門往書房走去,隨口對阿石說道:「酒後口渴得很,想吃果子。找管事的拿些橘子、枇杷來。」
阿石為難地撓了撓頭道:「現在是冬天啊,少爺!枇杷夏日才有,橘子府里倒是有不少。」
「嗯,挑兩簍好的送到我房裡。對了,你去弄些蛇來!」
「蛇?少爺想吃燉蛇羹?炒蛇皮?紅燒蛇肉?不過少爺,冬天蛇冬眠,市集上沒有。要找獵戶進山去捉才行。少爺,你不是一向討厭蛇蟲鼠蟻,怎麼突然想吃蛇啊?」
陳煜臉一板道:「誰說我想吃來著?是和元崇賭酒輸了。他明知道我討厭這些玩意兒,非要我親自去捉二十條蛇。難不成少爺我還真的進山去捉?你去辦,別聲張出去讓那小子知道了!」
他臉上不自然的神情讓阿石忍不住偷笑,心想元崇少爺這招真狠。他大聲應下後見陳煜進了書房,趕緊一溜煙跑去找人弄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