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期間, 除夕前後各人都在家安分過節,只是忍耐了沒多久,又按捺不住紛紛出來浪。齊歡倒是沒怎麼動彈, 陳讓去了省城,大大減少她出門的興趣, 只和敏學的那幫人約了兩次飯局, 其餘時間便一直待在家。
一年到頭幾乎全都在外奔忙的齊參難得有時間休息, 卻還是要接待絡繹不絕上門拜年的客人。
齊參小時候家裡條件一般, 當初趕上了好時候, 憑藉著拼勁和運道,這麼多年一路走到今天。齊歡的爺爺奶奶早就去世, 家裡人口簡單, 沒有親戚, 每年春節, 上門的多是他的生意夥伴或是朋友。
齊歡一從房間出去, 客廳里便總是坐著各色見過或沒見過的叔叔阿姨,每每都笑得她臉僵,今年乾脆躲在房裡不露面。
然而有些東西躲也躲不了。大年初一, 頭一個登門的客人恰好是齊歡最膈應的。
石從儒帶著石珊珊上門拜年, 齊參和方秋蘅在廳里接待他們, 還非要她也在場。
石珊珊穿一身粉色的新衣, 頭髮綁成馬尾,劉海斜斜橫在額前,一如既往的乖巧。齊歡踏進客廳時, 就見方秋蘅在和石珊珊說著什麼,邊說笑邊幫她捋了捋頭髮。
齊歡停住腳,下一秒,齊參看見她,招手:「歡歡,來。」
齊參和方秋蘅中間空出了一個位置,齊歡當做沒看到,徑直從他們腿邊走過,在齊參旁邊坐下,讓他成了居中的。
和往年一樣,齊歡對石家兩位態度平平。石珊珊小小抿唇對她笑,「新年快樂,歡歡。」
她眼也不眨,「嗯。」
方秋蘅霎時又沉臉,想說什麼,齊參笑呵呵搭齊歡的手,問她前一晚睡得如何,父女倆自然又親昵,教方秋蘅到嘴的話咽了回去。
石從儒一派從容,似是對齊歡的「驕縱」早就習慣,如常問了兩句學業。
齊歡不咸不淡地答過,之後便一直安靜聽三個大人聊天。
石從儒的老婆,即石珊珊的媽媽,身體一直不大好,今年更是嚴重到長期住院。
「雪靈身體怎麼樣了?」齊參問。
「老樣子。」石從儒眉頭擰了擰,「吃藥稍微能控制一些,只是還是不太好,原本我們一家三口要一起來,她沒辦法出門。」
齊參關切了幾句,和他聊起吃藥方面的事情。
齊歡聽著聽著,靠在沙發上。和她相反,石珊珊的坐姿始終端正,手搭在腿上,背挺得筆直,儀態很是淑女。
大人從南聊到北,聽得齊歡犯困。目光暗暗落到石從儒臉上,停了三秒移開,嘴角若有似無輕撇。
是所有律師都這樣,還是只有石從儒這樣?
一本正經地,令人莫名反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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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歡縮在書桌前的椅子上玩手機。房門被敲了兩聲,她沒抬頭,懶散應:「誰啊。」
外面沒答,門把手擰動,齊參推門進來。
「生氣了?」
「生什麼氣。」齊歡悶頭玩手機。
齊參在她床尾坐下,「他們走了,你石叔叔給的壓歲錢你媽媽幫你收了。」
齊歡想也沒想:「我不要。」
齊參看她板著臉,忍不住笑:「多大的人了。爸爸給個壓歲錢,意思一下,這也要生氣?」
齊歡收了手機,抬頭:「我什麼時候說我是因為你給石珊珊壓歲錢生氣的?八百塊錢而已,我還沒小氣到那個份上。」
吃年夜飯的時候齊參就給齊歡包了今年的壓歲錢。六千六百六十六,都是現鈔,用白條束起的嶄新紙幣。方秋蘅對此頗有微詞,認為他拿得太多,齊參卻說:「下半年歡歡馬上就要高三了,六六大順,起個好彩頭嘛。」
而對於石珊珊,齊參並未高看她,他給所有登門拜年的朋友家小孩都是八百紅包,中規中矩,一視同仁。
聽齊歡這麼說,齊參一臉笑意追問:「那你窩在房間幹什麼?」
「出去幹什麼?」
齊參知道她牙尖嘴利,無奈,「過來。」
「不。」
「頭髮亂成什麼樣了,拿梳子,爸爸幫你梳頭。」
「不要,你梳的難看死了。」
「什麼話,你爸手藝比以前好得多,不信你來試試。」
齊歡不樂意,跟他犟。齊參也不惱,沒半點脾氣。喊了幾聲,她到底還是從鏡子前抓起梳子,盤腿坐到他腿前。
齊參給她梳頭,動作輕柔,梳齒一下下划過她的髮絲。
「以前我們讀書的時候,你媽媽坐在我和你石叔叔前面,她那時候一頭頭髮可漂亮。我上課就總是走神想,『哦喲,這個頭髮梳起來有意思了』。」
他噙著笑,邊梳邊回憶過往。齊歡卻不給面子打斷:「你以前說過一遍了。」
「說過了嗎?」齊參不尷尬,還是繼續,「那會兒,你媽媽老是回頭問作業,我成績不如你石叔叔,你媽媽大多時候都問他。我就一直想,我也要好好讀書,這樣你媽說不定就會來問我。然後我就拚命讀啊讀,結果還是讀不好。」
以前的事,齊歡聽他說過很多次。後來初中讀完,方秋蘅和石從儒繼續念高中,齊參離開學校出去打工,早早開始討生活。
齊歡悶悶聽了一會兒,開口:「後來她還是嫁給了你。」
前桌的漂亮女同學,和吃完苦中苦成為人上人的舊日不起眼同窗,走到了一起。
齊參笑:「是啊,嫁給我了。現在我還有歡歡這麼乖的小公主——」皮筋繞了最後一圈,他鬆手,「小公主轉過來看看。」
齊歡板著臉轉頭。
「嗯……沒綁好。」齊參把皮筋取下來,重新梳。
齊歡背靠著他的腿,任他搗鼓她的頭髮。
他邊梳邊說:「我不會讀書沒關係,我們歡歡這麼聰明,走出去誰都羨慕我,是不是。」
齊歡詰問:「那我要是不會讀書你就不喜歡我了。」
「哪的話。」齊參更樂呵,「爸爸就希望你開開心心,什麼都不要煩。會讀書當然好,要是不會讀,那也沒什麼,大不了爸爸養你一輩子。」
「石珊珊成績也不差,還聽話。」
「那是你石叔叔該關心的事。」他說,「別人家的小孩怎麼樣我不管,我們歡歡只有一個。」
齊歡又說:「要是別人都覺得我不好呢。」
「你在學校遇上麻煩了?」齊參手一停,第一反應是她挨了欺負。齊歡連聲說沒有沒有,他才緩和臉色,繼續撈她的頭髮,「那肯定是別人的問題,是他們不懂。」
把她的頭髮綁起,他翻轉皮筋,說:「誰敢亂講你不好,爸爸打爛他的嘴巴。」
齊歡被他不管不顧一心護短的語氣逗笑。
「誰敢說我?我爸爸這麼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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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五剛過,齊參又出遠門。齊家霎時變得空落,鄒嬸回來幫工,依然驅不散那股冷清。
齊歡的寒假作業早就做完,陳讓也從省城回來,她興緻勃勃,一連串發了十多條消息,當天下午就約他碰面。
見面地點定在一中和敏學附近,齊歡讓司機送到路口,剩下兩條街自己跑著過去。很多小商店都還沒開門,沒了往年的紅鞭炮殼,乾淨的地上顯得有些蕭瑟。
大老遠就瞧見陳讓的身影,齊歡眼一亮,扯了扯包帶。她今天出門帶的東西不多,但裝了挺多現金,攏共三千,打算給她爸買點東西,等他下次回家好給他。
錢包里不太方便裝,塞到極限,其餘的便捲成一卷放在背包的小拉鏈後。
齊歡加快步子朝陳讓跑去,還差老遠,忽見一堆混混從陳讓的另一邊走來,注意到他後,朝他走了過去。
那堆人站到陳讓面前,不知在說什麼,慢慢把他圍住。
齊歡慌忙衝過去。
「陳讓!」
她衝進去,抓住他的胳膊,就這麼突然出現在一堆人面前。
「……喲,跟美女約會呢?」
李明啟弔兒郎當笑,大冬天,他的頭髮反而剔得更短,板寸刺刺喇喇。
齊歡看向這個板寸頭,才抬眸,手腕被陳讓反手握住。她扭頭看陳讓,他眼沉沉,表情不輕鬆。手腕上力有點緊,他這不同於往常的嚴肅模樣,不消多費思量,齊歡立馬意識到面前的混混不是什麼過路人心血來潮找茬。
一個春節沒見,剛碰面就碰上這樣的情況。
陳讓還沒說話,齊歡也握住他的手腕,不退反進,往他身前一站。
她撇嘴,臉色是浮誇的傲慢——那是一種僅限於熟人才能看出來的浮誇——其中蔑視毫不加遮掩,就差把高傲兩個字寫在臉上。
「找茬的還是打搶的?說吧,你們這些人怎樣才肯走?」
「怎樣?」李明啟扯唇角,「我……」
「要錢是吧?」齊歡不耐煩打斷,翻了個白眼。
沒給他們說話的機會,她從包里拿出錢包,把那一沓錢全拈出來,再加上背包拉鏈里的那些,全部捲成結實的一卷,丟在他們面前。
「三千。」
李明啟一幫人頓住。
「你們跟陳讓有矛盾?」她沒想聽他們回答,直接說,「我不管你們有什麼過節,今天他——」她大拇指往後一指,話里話外全是不可一世的驕縱,「要陪本小姐逛街,誰都別煩,要打架等我逛完街再打。」
李明啟打量她一會兒,眯眼笑:「這位美女真有意思。只是呢,我們……」
「屁話少說。」齊歡就差用鼻孔看人,「我們敏學的人向來很好說話。但誰要是讓本小姐不爽,我就讓他不爽。陳讓今天陪我逛街逛定了,我約了他這麼多回,誰打攪我跟誰沒完。」
敏學私立里都是一堆有錢的少爺小姐,禾城人人皆知。聽她這麼一說,李明啟一幫人都覺得這情況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有錢富二代,有家裡做靠山,難怪趾高氣昂目中無人。
而後,他們看向陳讓的目光變得玩味。陪有錢的大小姐消遣?真特么慫包。
「這條街過去另一邊就有監控,你們在這搞事肯定落不到好。趁我還肯用錢打發,趕緊滾。」齊歡說話一點也不客氣,「我沒時間陪你們浪費,大過年就當可憐可憐你們,拿了錢有多遠滾多遠。或者你們可以在這打他,我也不攔。只是我保證,碰到我一根汗毛你們都走不出禾城。不信可以試試。」
盛氣凌人錢多無腦的傻樣是裝出來的,但齊歡說的話每一句都是真的。
越是小的地方越是亂,像李明啟他們這些年輕混混,都有跟的大哥,不外乎是些在禾城活動的人,夜場老闆或是這樣那樣。而那些讓小混混們唯命是從的大老闆,歸根結底也是生意人。她爸在家時,上門的訪客什麼來頭沒有?只要是禾城排的上號的,她都見過。
像以前就碰過特別有意思的一次,她那時還在念初中,曾經被人找茬,那個一臉濃妝的高年級學姐放話說要收拾她。傳聞學姐的男朋友是社會上的,一個電話能叫來一車人,跟的大老闆厲害得不得了,連男生也沒幾個敢得罪學姐。
結果到最後,那個所謂的大老闆確實是大老闆,但齊歡比他們更熟——讓一幫小混混點頭哈腰視為後台的大Boss,逢年過節都會給她送東西,見了面她喊叔叔,每年拜年的時候都會坐在她家客廳跟她爸爸談笑風生扯閑話。連鎖的KTV從隔壁幾個城一路開回禾城時,還拿了一大沓白金VIP卡給她,說不上課可以帶同學去玩,大侄女免費。
那次齊歡沒被收拾,倒是把學姐嚇得臉發白。
這也是敏學的人怕她的原因。
她爸是禾城第一富,這個第一,代表著方方面面。
儘管齊歡沒搬她爸的名號出來嚇人,但眼見她如此有底氣,被他們包圍一點也不露怯,李明啟心下有了計較。
彎腰撿起那一卷錢,他在手裡掂著,「大過年的,美女這麼客氣,我們就不客氣了。」他把錢揣進兜里,視線緩緩在陳讓臉上掃過,最後招呼身後的人,「走。」
他們的眼神和反應,顯然都是在嘲笑陳讓吃軟飯鑽女人裙底。一群人漸漸走遠,嬉笑調侃仍不絕於耳。
等他們徹底離開視線,齊歡繃緊的雙肩才終於放鬆。
手腕被用力一扯,陳讓將她拉得轉了個身。
「……怎麼了?」齊歡褪了那副令人作嘔的大小姐表情,腳下站穩。
陳讓盯著她,「這樣很危險。」
齊歡愣了下,笑:「沒事。」她說,「我爸爸一直教我,能用最輕的損失解決的麻煩,就不要猶豫,立刻解決它。」
她動了動眉,小聲道:「我爸爸給我的錢都是連號,全都有數的,你放心。」
陳讓並沒有因為她的安慰而輕鬆,眉心像是烙上一個解不開的結,還是那句:「這樣很危險。」
齊歡在說著什麼,他彷彿在聽,又彷彿沒有。
只有手一直未曾鬆開,緊緊攥著她的手腕。
剛剛她擋在他面前,以一種決絕又不退卻的姿態。
那一剎那,身體里有塊地方像被破開刺中。
——窩心,又後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