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黑車出別墅,一路疾馳。
炎拓坐了副駕,車上主路之後,他問熊黑:「什麼急事啊?」
熊黑目不斜視,專註開車:「還不就是板牙那破事,咱們養了蔣百川那些人有段日子了,總不能養到老吧。」
炎拓心裡一動。
之前在農場,他跟熊黑聊起過蔣百川,熊黑說漏了嘴,一句「林姐兒子」之後,打死沒再開口。
他裝著隨口一說:「準備換人了?」
熊黑沒多想,應了一聲。
「換林姨的兒子?」
熊黑正要嗯聲,忽然反應過來,嚇了一跳:「你怎麼知道?」
「上次你自己說漏嘴了,還讓我別跟林姨說,你忘了?」
是嗎?熊黑有點記不清了,但馮蜜就坐在后座,他多少有點窘迫,含糊著想敷衍過去。
馮蜜可不容易糊弄:「熊哥,你這嘴把關不嚴哪。」
熊黑尷尬:「炎拓自……自己人。」
橫豎也說到這一節了,炎拓略偏了頭看后座的馮蜜:「林姨兒子,多大了?帥嗎?」
熊黑沒好氣:「帥不帥關你什麼事?」
炎拓笑:「我幫馮蜜問。」
馮蜜嗤笑一聲:「多大了我不清楚,但帥是絕對不會帥的,別幫我問,跟我沒關係。」
炎拓還是那副隨便問問的架勢:「林姨的兒子,怎麼會在板牙那群人手上呢?跟我似的,也是被綁去的?」
馮蜜沒吭聲,熊黑清了清嗓子:「行了炎拓,不關你的事,少打聽。」
炎拓轉回身子,目視前方:「誰還沒個好奇心了?說一半藏一半的,瞧不上你們那小氣勁兒。」
車裡好一陣寂靜,熊黑瞥了炎拓一眼,幾次話到嘴邊想問,又幾次咽了下去。
他還是別多事了,聽林姐的吧。
炎拓也沒再開口,側了頭,看車窗外的城市夜景。
西安這座城市,於他,始終是生疏的。
雖然他的戶籍顯示是「西安」,但他的童年是在由唐縣城度過的,那之後很徹底地搬了一次家,再然後才搬到的西安:大城市的好處是人與人之間住得再近,距離都是遠的,同一個小區,哪怕對門,住上個三年五載,都可能依然相見不相識。
林喜柔應該喜歡這樣的地方:搬一次家,蛻一次皮,幾次過後,她就能新生了。
視線里,街景不斷變換,有時嶄新,有時古舊,有時又是陳舊。
……
熊黑有電話進來,他接起之後聽了會,說了句「好的」。
再然後,一抹車頭,改向了。
車子掉頭的幅度很大,炎拓奇怪:「怎麼了?」
熊黑沒看他:「帶你去個地方,你估計不知道咱們在城裡還有這麼個窩點呢。」
又揚高聲音:「馮蜜,你知道嗎?」
馮蜜的聲音懶懶的:「知道了,你只管帶我去就行。」
***
又是一個窩點?
炎拓拿出手機,看了一下定位。
他從沒來過這兒,是在西郊,這一帶原本是老工業區,工廠扎堆,環工廠又建了很多職工家屬樓,後來隨著城市的發展,很多住戶搬去了更好的小區,這些家屬樓就漸漸空置、等待拆遷改造。
而今改造應該在緩慢推進中了,炎拓注意到不少牆面上都畫了白-粉圈,裡頭寫著大大的「拆」字。
車子七拐八拐,最後在一幢家屬樓前停下,熊黑低頭解安全帶:「一樓,盡裡頭那家。」
炎拓下了車,仰頭看家屬樓,這樓太老了,牆面上都斑駁得掉牆皮,電線像蛇一樣,從一家的窗戶口爬到另一家,要不是有一兩家還亮著燈,他真要懷疑來的是棟廢樓。
他有一種穿越回八-九十年代,不,六七十年代的感覺。
換人來這兒幹什麼呢,難道蔣百川他們已經從農場轉移過來了?
熊黑招呼著炎拓走進樓道,馮蜜慢悠悠跟在後頭。
樓道燈壞了,熊黑打亮手機電筒照明,越往裡去,積年的霉味兒越重,炎拓看到斜倒在地上的、上銹的自行車,打碎了的泡菜罈子,流出的汁液早幹了,在地上洇出一大塊白漬。
盡裡頭的那扇門上,貼著白色的喪葬輓聯。
——一病辭塵離故土,全家落淚哭親人。
輓聯也已經有年頭了,邊角處捲起,在手機光的映照下,分外瘮人。
炎拓覺得有些不對勁,下意識停下腳步:「不是,這兒……」
話還沒說完,就覺得有槍口硬邦邦頂上後腰,身後傳來馮蜜嘆息似的聲音:「炎拓,林姨的交代是,只要你反抗,我盡可以開槍——你可配合著點,我心裡是捨不得,手上不一定啊。」
炎拓頭皮一麻,但很快反應過來,強作鎮定,笑著看熊黑:「熊哥,是不是有什麼誤會啊?」
熊黑掏出鑰匙開門,答非所問:「這兒是我們干臟活的地方,上次辦了個找茬的,媽的不經打,三拳兩腳就死裡頭了。」
說著推開房門,又撳亮了燈。
身後有槍,炎拓不得不邁進門來。
是間差不多已經搬空的屋子,只留了張破沙發和幾把椅子,屋角堆著高高的、臟污的一次性餐盒以及各種零食袋,有隻張皇的老鼠被聲響驚動,扭動著尾巴,唧地一聲就竄沒了。
屋子是水泥地,中央用白-粉畫了個圈,裡頭有燒灼過的痕迹,圈裡還散了幾片半焦的紙錢碎。
除此之外,這屋裡還有什麼不對勁的……
幾秒鐘之後,炎拓反應過來。
這屋子沒窗。
所有本該是窗的地方,都用磚頭封死了,另外加抹白灰。
熊黑說他:「你,往前走,別挨我們這麼近,對,往裡走。」
炎拓走到屋子中央,小心避開燒紙圈,然後轉過身。
馮蜜背倚著門,很閑散的姿勢,但手中烏洞洞的槍口一直朝著他,熊黑抱著胳膊看他,目光陰晴不定。
炎拓心中狂跳,臉上卻只作好笑:「熊哥,到底是怎麼回事……」
熊黑打斷他:「這裡頭是不是有誤會,你心裡有數,我反正是不知道。你如果沒問題,也不用緊張,就當是過來逛的——林姐說,你不用回去了,我只好把你請這來,具體什麼事,等她來了,你們自己搞。不過呢,得委屈你一下,進來的人,可不能這麼搖手大擺的。」
邊說邊彎下腰,打開鞋櫃門,從裡頭拿了團實心塑料繩出來。
炎拓笑了笑:「不至於吧熊哥?太誇張了也。」
熊黑沒笑:「至於。」
對視了一會之後,炎拓讓步,語調很輕鬆:「有膠帶嗎?這種捆上去,勒得肉疼。」
熊黑樂了:「這還挑啊?有,你別讓我難做,我也盡量不讓你受罪。」
說著,塑料繩扔回柜子里,又換了卷膠帶出來。
炎拓喉嚨里有些發乾:「先上個廁所行嗎?捆上了再想上,就麻煩了。」
熊黑示意了一下洗手間:「自己去吧。」
又吩咐馮蜜:「你啊,就貼著門站,別離他太近,你看電影里那些人,總會出其不意搞個突襲,太愁人了。不過,炎拓是自己人,真沒問題,會配合咱們的。」
炎拓苦笑了一聲,抬手做了個投降的姿勢:「你們今晚上,鬧的哪出啊。」
說完了,邁步朝洗手間走,熊黑斜乜了眼看他,並沒有要跟過來的意思。
洗手間裡頭也是髒得不行,只一個洗手台、一個馬桶,連垃圾簍都沒有。
炎拓顧不上那麼多,先掏出專用號碼手機。
無信號。
再看自己的手機,也是無信號。
怪不得放心大膽地讓他一個人用洗手間。
炎拓額上滲汗,飛快地卸除專用手機卡扔進馬桶,然後把專用號碼手機塞進褲子里,又拿起自己的手機。
卸載「閱後即焚」時,遲疑了一下。
還是刪了。
只要逃得過,他記得那座小院的位置,逃不過了,就刪了吧,刪得乾乾淨淨,就當從沒見過。
刪除的剎那,又迅速剝下手機殼。
裡頭有根針,聶九羅給他的。
原本,是想拿來對付狗牙的,但狗牙死得太快,沒能用上。
好歹也是根利器,炎拓小心地把針塞進袖管,想了想又怕滑脫,改為斜插在袖管內側。
***
從洗手間里出來,熊黑示意了一下空地:「面朝下,趴在地上。腳併攏,兩手放背後。」
炎拓瞥了眼地面:「這是不是也太髒了?」
熊黑皮笑肉不笑:「炎拓,這時候還在乎這個?你真有鬼,特么拿命擦地也不虧,萬一是場誤會,你以後十年下澡堂,熊哥都幫你包了行不行?」
炎拓不得已,只得依言趴了下去。
熊黑哧啦一聲把膠帶扯開老長,大步走了過來,跪下身子時,又吩咐馮蜜:「萬一炎拓對我動手,你別管,就站那。我贏了也就算了,如果我一時沒制住他,你也別心軟,直接開槍掃——反正我死不了,歇幾個月,還是你熊哥。」
馮蜜還是懶懶的:「我懂,我就不信兩人做這事,還能給做砸了。」
炎拓內心裡天人交戰:熊黑難對付,即便他能暴起掀翻熊黑,也避不過子彈。
他現在還不想死。
他一聲不吭,任熊黑把他手腳縛牢。
做完這些,熊黑鬆了口氣,探手在他左右兜處摸了摸,收了他的手機,這才抓住他一條胳膊,半拽起他,把他扔坐到了椅子上。
專用號碼手機原本在褲子里,經此一拽一動,已經滑進了褲管,好在兩條腿是併攏的,可以控制手機的下滑。
炎拓吁了口氣,試圖抖落那根針,然而也不知道是袖管的摩擦力太好還是膠帶綁得太嚴,一時間,明知道就在那兒,咫尺天涯,就是拿不到。
越急越沒轍,炎拓急出了一身冷汗,頓了頓決定轉移注意力,先顧別的。
他抬頭看熊黑:「熊哥,吃飯的時候還好好的,怎麼突然間就這樣了?我到底哪得罪你們了,能不能給個明白話?」
***
熊黑也是一頭霧水。
農場的監控里,有一段狗牙被審時、炎拓一直守在門外的視頻,可守在門外不能說明什麼——炎拓那段時間,削尖了腦袋想往他們的陣營擠,也許他是好奇呢?
後來,石河縣城郊的視頻里,又拍到了炎拓開著呂現的車,在陳福他們失蹤地附近出現——熊黑捫心自問,也不能憑這個把人定罪。他追溯了一下這個視頻,炎拓當天真的是離開,都已經進臨縣了,又掉頭折回來的,那是反方向嘛。再說了,機井房附近被子彈打成那樣,炎拓要是在現場,還不被打成梭子了?
所以,根據他的推理,最關鍵的就是林姐在晚飯時說的那句話。
——有,我們沒找到而已。
啥玩意兒這麼一錘定生死?難不成炎拓房裡,藏了陳福的頭?
熊黑納悶:「你那屋裡,到底放了什麼啊?」
炎拓定定看了他好一會兒,然後慢慢倚上椅背。
他說:「我那屋裡,能放什麼啊。」
***
林喜柔是後半夜時來的。
當時,炎拓已經低垂著頭、半睡了一覺了,聽到樓道里的動靜,立刻睜了眼,悄悄活動雙腿。
那個專用號碼手機,從小腿邊沿滑至腳踝,又緩落到地上,炎拓抬腳踩住,趁著熊黑和馮蜜開門迎客的剎那,腳下用力一挪,把手機推滑進牆角的那堆垃圾里。
日後,這手機即便被發現了,也不是他的——他隨身只有一部手機,已經被熊黑收走了。
林喜柔進來的時候,手裡拿著一本磚紅色的筆記本。
炎拓略撐了撐膠帶,叫了聲:「林姨。」
他努力不讓自己去看那個日記本。
林喜柔看了他好一會兒,把那個日記本扔到他腳下:「這是什麼?」
炎拓低頭去看,好一會兒才說:「我媽的日記本啊。」
「誰給你的?」
炎拓遲疑了一下:「我爸給的。林姨你忘了,我爸彌留的時候,家裡只我一個人,你帶林伶出去打預防針了。當時,他迴光返照,跟我說我媽留下這麼一本日記本,讓我留著。」
「你為什麼藏著這個?」
炎拓抬起頭,看了林喜柔一會,又去看熊黑和馮蜜,像是在詢問每一個人的意見。
他說:「我媽活著也跟死了差不多,我爸早死了。一個人,留著父母一輩的遺物,有問題嗎?」
林喜柔居然被他問得愣住了。
過了會,她才緩過神來:「所以,你早就知道父母一輩發生的事?」
炎拓笑起來:「但凡是個正常人,即便小時候不記事,長大後,也總會想知道父母當年出了什麼事。林姨,我要是跟你說我從來不好奇,從來沒去想過、探過,你相信嗎?」
林喜柔面無表情,但嘴唇微微發白,她一字一句,問他:「那你什麼都知道了,恨我嗎?」
炎拓反問她:「林姨,你看過我母親的日記嗎?日記里,你從來沒有害過她,都是她要殺你啊。」
頓了頓,又補了句:「還殺了兩次。」m.w.com,請牢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