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九羅入神地聽炎拓講林喜柔當年的日記。
她自己也折星星,算記日記的一種,但遠沒這麼詳細,折了也並不打算給人看,還想過要留下遺囑,死後一把火燒了所有的星,也算是和這一生轟轟烈烈作別。
聽到這兒,她已經猜出了幾分端倪:「所以,你沒聽你媽的話,還是去擺弄小鴨子了,結果讓你們一家的出逃計劃泡了湯,是不是?」
炎拓酸澀地笑:「也不算不聽她的話,就是……出了點意外,你還記不記得,我跟你說,那天晚上是有兩班火車的?」
***
那時候沒高鐵,連T字頭、Z字頭的車,都是兩千年以後才出現的,行經由唐這種小縣城,多是綠皮火車,停的時間也不長,擠趟車如同拚命。
炎還山到的時候,恰好趕上九點半那班車通知檢票上車,侯站大廳里烏泱泱站起一大半人,立時沸騰如要上戰場。
林喜柔一直盯著進站口看,終於看見炎還山,喜得趕緊起身向他招手,然而周圍的人都在起身,林喜柔個子中等,瞬間就埋沒在人潮之中,急得又踮腳又跳,腦子一熱,站上了凳子。
炎拓則一直死盯著老頭和鴨籃,他牢記林喜柔的話,「等爸爸來了,讓他給你買一隻」。
那老頭也隨著烏泱泱的人潮而起,扁擔挑起來、鴨籃也挎起來,很顯然,他是九點半這班車,去甘肅的。
炎拓慌了,他才那麼點大,覺得人生中最緊急的狀況莫過於此:爸爸還沒到,小鴨子卻要走了。
他急得說話帶上了哭腔:「媽,媽,鴨子走了!」
嘈雜聲太大,細嫩的童腔剎那間就被蓋過了,站在凳子上的林喜柔急出一身汗,忙著揮手、又揮手。
炎拓一會看老頭,一會看林喜柔,媽媽在凳子上不會跑,可老頭在跑啊,彷彿被人推涌著離開,身形時隱時現、愈來愈遠。
他是個小小男子漢了,得趕緊下個決定。
***
炎拓說:「我當時是這麼想的,我得把老頭給拽住,讓他等會,我爸馬上就來了,就能買鴨子了。」
頓了頓又笑:「那時候太小了,沒有什麼趕車的概念,覺得買鴨子最重要,火車都該等我買完了再開。」
於是他往人群里擠。
心心永遠是牽牢哥哥的衣角的,見他跑,馬上跟屁蟲樣跟上,兩歲多的孩子,能說簡單的話,也會走路了,兩條小腿車軲轆樣甩開,緊跟不放。
喧囂的候車大廳,奔赴各地的人流,這一頭,炎還山終於看見了林喜柔,大力地向她揮手,往人群里擠,而那一頭,炎拓鉚足了力氣,在大人的腿縫間掙來掙去,身後還跟著個堅定的小尾巴。
這一刻,像極了命運無動於衷的臉,林喜柔以為的一家團聚,其實是離散的真正開始。
炎拓闔上眼睛,嘴唇發抖,有一行淚順著眼角滑落:「就是從那之後,我媽就再也沒見過心心了。」
聶九羅怔怔的,臉上有行燙熱,這才發現自己也流淚了,她抽了張紙巾過來擦眼睛,然後攥起了團在掌心:「走散了是嗎?沒遇到人販子吧?」
應該沒遇到,陳福不是說,炎心在黑白澗嗎。
炎拓沉默了很久,才說:「真要是遇到了人販子,可能還不算太壞。」
沒遇到,就是單純的失散了,在人群中擠得暈頭轉向,最後小鴨子沒攆上,媽媽也不知道哪去了,心心一直抹眼淚,炎拓安慰她:「不怕不怕,去找警察叔叔。」
其實火車站一般是有派出所的,林喜柔和炎還山第一時間去的也是車站派出所,但大人們都把事情想嚴重了,以為是拐帶,加上那時候,車站的拐帶事件確實也挺多,所以都往這條線上使勁了。炎拓和心心則在大街上一路走一路抽搭,被路過的好心人送到了街道派出所。
警察問起爸爸媽媽是誰,心心答不上來,炎拓卻記得牢:「爸爸叫炎還山。」
炎還山啊,縣上的礦場老闆,可算名人了,又愛各處打點關係,經常得個表彰拿個先進,所里光跟他吃過飯的就有兩三個,其中一個聽了就樂了:「炎還山啊,那大老闆,光顧賺錢,連孩子都丟了,得,我給送家去。」
家裡,林姨在,她已經發現林喜柔不見了,也發現了鐵絲窗上被鉗開的那個口子。
然後,門就被敲響了。
她半是疑惑半是瞭然地把兩個孩子接過來,笑著跟警察道謝:「不好意思啊,太晚了,改天專門去謝您。」
候著警察走了,她問炎拓:「小拓啊,跟姨說,去哪了啊?」
炎拓抽抽鼻子,說:「媽媽帶我坐火車去了。」
「爸爸呢,也去了?」
炎拓想了想,確定爸爸也會去:「媽媽說,等爸爸來了,就給我買小鴨子。」
***
這回憶,真是聽得人心都揉散了。
聶九羅坐得難受,很想挨靠點什麼,她趴到床邊,額頭枕著手臂,把臉埋進床褥里:「這些,是你自己記得的?」
炎拓看高處隱在暗裡的天花板:「其實我後來就忘了,很長一段時間,忘了個乾乾淨淨,如果沒有我媽這本日記,我可能真的就是林喜柔的乾兒子了。」
「再然後有一天,長喜叔找到我,說有份我爸爸的遺物要交給我,就是我媽的日記,封在一個大信封里,封口還有我爸手寫的字,我爸真是沒看錯人,長喜叔守著這份東西這麼多年,從來都恪守承諾,從沒打開過。」
「看前幾頁的時候,我還持懷疑態度,覺得……這麼多年了,誰知道日記是真的假的?可是,看到火車站這段的時候,忽然之間,就全想起來了。」
想起了那之後,就沒見過心心了。
想起母親哭著給林姨跪下要人,林姨說:「你女兒在我手上,你們就老實了,那就一直老老實實的,我說什麼是什麼,別再給我找麻煩。這樣,沒準哪天,你們還有見面的機會。」
想起母親抱著他流淚,喃喃說著:「傻兒子,就為了只小鴨子,一隻小鴨子,就能把你給騙跑了……」
這些事,後來他怎麼就全忘了呢?
聶九羅抬眼看炎拓,光在眼前,他卻在影子里,很近,也遠。
「後來,我反覆推想過,那天晚上,我們一家,是真的能逃走的。車子十點鐘就開了,就差那麼半小時。那時候,林姨剛剛在這世上立穩腳,還沒攢起實力,手頭也無人可用,不可能再把我們追回來。真可惜啊……」
他喃喃:「要不是我硬要去追什麼鴨子,說不定我們一家四口,已經在雲南紮下根了,我爸死了,我媽癱了,心心失蹤了,憑什麼我一個人,反而太太平平過了這麼多年安穩日子?不公平對不對?所以受點罪可能也是報應吧。」
聶九羅沒說話。
有那麼一剎那,她覺得自己和炎拓都像風箏,炎拓是過去太沉重了,飛不起來,即便飛起來了,也永遠活在過去時,頻頻向來路回顧;她則是既往太輕飄了,連那根繞線的軸板都沒有,父母都走得早,早得明明白白,親屬也沒什麼值得留戀的,於是她一直往上飛,逐名利求開心,只想讓自己活得舒服點、再舒服點,從來也記不起往身後瞥一眼。
她說:「你這話可不對。」
邊說邊伸出手,把面前的被子往裡掖了掖:「我覺得啊,一個五歲的小孩,可以折愛折的花,可以追喜歡的鴨子,是他的自由。」
「不要老用『要不是』把自己給套住,按照你的邏輯,可怪罪的人太多了。要不是你媽媽沒牽住你倆的手,你們也不會跑走;要不是你爸爸把煤礦開得那麼深,林喜柔也不至於能出來。為什麼受了罪的人,老要往自己身上找罪過呢?不該盯著害人的人削嗎?」
炎拓說:「道理是這個道理……」
聶九羅打斷他:「道理是這個道理,那就按這個道理過日子。仇人不放過自己還可以逃,自己都不放過自己,那到哪都是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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