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茉莉認為公婆有個習慣特別不好。簡直就是鄉村時代的遺留——不打招呼直接就上門了。為什麼不提前知會一下?電話幹嗎使的?可人家二老有理由,說是來上海看一個病重的朋友,上午探病,中午來兒子媳婦家看看,下午就走。
公公朱大力一進門,脫了鞋,熏得茉莉直接躲屋裡去。勁草還算識趣,他也有鼻子,也能聞到,先安排他爸洗澡,又叮囑用上海藥皂好好擦擦腳。婆婆張善亞在屋裡跟囡囡玩,她是奶奶,來了沒空手,買了一個不知道幾塊錢的小玩具,就算大福利了。
勁草進書房。茉莉拿著塊抹布,假裝東擦擦西抹抹。
勁草道:「住一晚上再走。」
「住,」茉莉不高興,但面場顧著,「跟我說幹嗎,好像我不同意似的。」
「爸膝蓋不好。」
「回頭找個專家仔細瞧瞧。」茉莉接話很快。
「他得住主卧。」
哦,原來是這個意思。「住好了哇。」茉莉還是一派輕鬆。哼,矯情,一家人都矯情。不過這一次,公婆還算守諾,住了一個晚上,第二天果然走了。可是,僅僅是這一個晚上,加第二天白天,茉莉還是覺得自己的家被改變了。
氣質變了。
大力的腳臭味還沒散,隱隱約約瀰漫在空氣里,她怎麼開窗都不行。那麼只好打開空氣凈化器,開到最大。抽風。反覆過濾。跟吸甲醛似的。善亞呢,一上午工夫,把家裡收拾得窗明几淨,連家裡衣服都給洗了。茉莉下班回來,一開門,還以為進了別人家。大力還摸了她的手風琴。這令茉莉十分憤怒,「除了我媽,誰也不能摸我的琴!」勁草只好解釋,說他爸也學過一點,你們可以切磋藝術。茉莉果斷表示沒興趣。
大力有個饋贈,為了給兒子和孫女補身體,他去農貿市場買了幾條活鯽魚。臨走叮囑勁草,殺兩條,留兩條。先養著,等他下次來再殺。他老人家弄了個臉盆,放在陽台上,囡囡倒是高興,圍著魚玩兒,弄了一地水。當然,公婆這次來,不是沒交代任務。善亞不好意思當面說,打電話拜託茉莉。勁草表弟,善亞的小外甥黃牽牛,至今沒對象。「留意著點,有合適的,安排安排。」善亞口氣巴結。茉莉慘然,被黃牽牛告黑狀,還要給他介紹對象。
糟心!
可既然張善亞這麼三央五求,她也不得不做做樣子。手頭只有一個可靠對象,沈榴榴。兩個人差著歲數。不止三歲。茉莉跟榴榴提,榴榴反對,說不找弟弟。茉莉道:「你就當為我,上次勁草找我茬那事記得不,就我見海濤那次。」榴榴說記得。茉莉道:「就是他告的狀。」榴榴著急,「都什麼人品?!更能不跟他相了。」茉莉提醒,「主要目的不是相親,是刺探情報。」榴榴被茉莉纏得沒辦法,答應去見黃牽牛一面。
很快,榴榴就帶著情報回來了。口氣很堅決,「不是表弟舉報的。」
「他說的?」茉莉問。
「說了,」榴榴說,「還發了毒誓。」
「有屁用。」
「反正肯定不是他。」
「原話怎麼說的?」茉莉問。
「他說,這段時間,他表哥,也就是你們家勁草,都沒找過他,而且他有證明。」榴榴劃開手機,調出幾張照片。是高鐵票,兩張,往返的。乘車人是黃秋然。「看看這時間,你跟海濤見面的那天,人家根本不在上海。」茉莉不放心自己的記憶力,她調通話記錄,一番查證,明晰了。她見海濤,是三月十五號,這天黃牽牛在崑山。茉莉揣度,「有沒有可能是,他十三去崑山,中途又回來了,十五號在上海,然後又去崑山,十八號再次返回。」榴榴想了想說:「理論上有這種可能,但他說他在崑山有會,你可以去查查會議記錄,如果他會務很緊,那就沒時間回上海。」是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了。誰會忙成那樣。牽牛沒必要故意跟蹤。她見海濤,是突發事件。勁草說是表弟,茉莉當時就錯愕。過往接觸,她感覺牽牛情商不低,怎麼會做這種沒譜的事呢。
好了,問題來了。如果牽牛說的是實話,那就證明勁草扯謊了。茉莉第一反應是,再去找勁草對質。可理智又把她拉了回來。他既然有心撒謊,她再去問,有意義呢?他一定不肯說出真相。
顧茉莉臉癟紅了,牛喘。
榴榴勸她,「難得糊塗!」茉莉不打算糊塗。只是,接下來怎麼辦,她一時也沒對策。
榴榴對茉莉,「千萬別想不開。」
「不會。」茉莉擺手,「我還沒活夠呢。」
「我是說……別離婚。」
「想哪兒去了!」茉莉不認為事情到了那一步。只不過,沈榴榴把消息一帶回來,茉莉的心態立馬變了。她突然精神了。剛開始,她恨勁草,覺得他怎麼能不信任她。現在,除了怨恨,她還覺得這事有點意思,生活看似平靜,水面以下,潛流和漩渦偏偏不斷躁動。要斗就斗吧。其樂無窮。都是兩隻眼睛一張嘴巴,他智商也不能比她高多少。她顧茉莉也遊戲人生一把。
躺在床上,茉莉把整個事情復盤,她發現自己似乎忽略了一點。為什麼不可能是勁草自己發現的呢?那天他帶女兒,同樣可以外出,只是剛好在學校遇到的可能性比較小罷了。但如果是刻意跟蹤的呢。那天的跟蹤路線比較複雜,她不確定勁草能否獨立完成。當然,如果是別人向他舉報,他又不肯招認,那這個人肯定對他十分重要。茉莉首先想到了婆婆張善亞。這個懷疑只在腦中一閃就打消了。那天公婆根本不在上海。親自目睹可能性不大。又或者是有熟人看到了,直接告訴了勁草,或者告訴了別的什麼人,然後再傳到了勁草耳朵里,為了保護線人,朱勁草把鍋給牽牛背了。這檔子破事,說簡單簡單,說複雜也複雜。茉莉只能勸自己放寬心,靜觀其變。
打春後,天慢慢變暖,萬物復甦,上海的花開得五顏六色的,有生氣。多少年了,朱家有個保留節目,一到春天,必然郊遊。過去是在老家附近轉悠,勁草到上海後,範圍擴大,江蘇快走遍了。今年,勁草的意思是,帶爸媽去杭州逛逛,在西湖後山找個小院,煮茶賞景,清靜幾天。茉莉一聽,有點興趣。
行程剛定下來,公婆又改主意了,說清明人太多雨多,到哪兒都不方便,他們來上海看看囡囡就成。不用說,又住家裡。茉莉如臨大敵,她討厭公婆到她家那種「不見外」,而且公公晚上不睡覺,看電視看到十一二點,影響孩子,影響全家。他來的那一次,把茉莉整到神經衰弱,走了一個禮拜才調整過來。
茉莉早早跟勁草報備,「我得回老家一趟,我爸媽要搬家。」勁草問怎麼回事。茉莉這才把父母要來上海看病,房子準備收回的事說了。勁草沒意見,他給丈母娘打了電話,說明了情況。他走不開。吳玉蘭這邊掛電話,那邊就跟茉莉通氣,「什麼時候回來?」
茉莉小聲,「不回去。」
「去哪兒。」
「到榴榴那擠幾天。」
「總這樣不是事。」茉莉媽知道女兒煩厭公婆。又開始玩戰略轉移。
「我現在才明白爸的高瞻遠矚,」茉莉抱怨,「當初就不該讓他們家獨立買房,現在好,進門就跟個大爺似的,鳩佔鵲巢。」
茉莉媽笑,「到自己兒子家,見什麼外。」
「這不還有個兒媳婦呢么。」
「人都是雙重標準,」茉莉媽分析,「自己皮里出的,跟外的,能一樣嗎?我對勁草再好,能超過對你嗎?別要求太高,差不多就行了,記住,那不是你媽。」
茉莉嗯嗯啊啊敷衍。
茉莉媽又叮囑,「別一直不露頭,走之前,你得回去,起碼給人做頓飯。」
一到榴榴家,茉莉就原形畢露了。兩個人好像又回到了學生時代,有點住宿舍的感覺。榴榴替茉莉抱不平,「他爸媽也是,兒子都成家立業了,還老往這跑。」茉莉道:「人家可是把全部身家拿出來給兒子買的房子,朱勁草,該他們的,欠他們的,就得幫他們養老送終,別說一套房子,一間屋子,就是抽筋扒皮,割肉捐肝,也是理所應當,在所不惜。」
恐怖片。
榴榴咋舌,「勁草就沒個態度?」
「什麼態度?」茉莉啐,「在我面前一種態度,他爸媽電話一來,就是另一種態度,等真人到跟前,就是第三種態度了。我跟你說這人城府不是一般的深。所以呀,你多明智,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舒服。」
榴榴撇嘴,「現在舒服,以後呢,老了誰管我,我媽倒是守寡了大半輩子,好歹老了還有我,我呢,混一輩子,身邊連個人都沒有。」
「你媽要來么?」
「不來。」
「為什麼。」
「嫌我丟人,這把年紀還沒把自己嫁出去,」榴榴赤腳走,去端水果,「不過我現在的當務之急,是生個孩子。」
「跟誰。」
「不知道。」
「最好獨立作業。」
「哦呦,我可沒那麼先進。」
「結婚有什麼意思,弄幾個陌生人到家,雞飛狗跳,阿有毛病的?我要不是本著完整人生的考慮,能跟爸媽過一輩子。」
「你是貪圖人家的臉蛋、身子。」
茉莉一口水差點沒噴出來,「怎麼這麼色呢你!我是那麼膚淺的人么。」
「是。」
「你!」茉莉揚手要打。
榴榴躲,笑呵呵地,「還跟勁草鬧嗎。」
「鬧什麼呀。」
「那事兒。」
「沒。」茉莉說。
「消停了?」
「消是消停,就是沒找到真兇。」
「估計就是個意外。」
「再意外,也得是人看到,人彙報。」
「八成熟人。」
「上海那麼大,真他媽巧。」
「會不會是海濤?」榴榴做冥思苦想狀。
「什麼意思。」
「海濤把見你的消息,傳給了勁草。」
「那不有病么。」
榴榴忽然偷偷摸摸地,「我跟你說我就有個直覺,海濤對你,絕對不是一般的意思。」
「瘋了,人有老婆孩子。」
「照你這麼說,世上都沒婚外戀了。」
「根本沒可能性!」茉莉嘴上說,心裡也琢磨。呵呵,應該不會。海濤為什麼要找她呢。她已然人老珠黃,腰粗得跟桶似的。而且,一個巴掌拍不響,海濤如果對她有意思,她的「雷達」不可能接收不到。那種感覺,那種氣息,那種頻率,一定有的。
榴榴又說:「反正,瞧著吧,如果只是偶然,那就不會有第二次,但如果是有人存心,肯定還會再出手,你還會有麻煩。」
茉莉頓時起一身雞皮疙瘩。表情凝固。
「有懷疑對象么。」榴榴問。
「沒有。」茉莉暫時還不想把果果媽「供」出來,她覺得事關面子。有人迷戀她行,如果勁草被人惦記,傷的是她的面子,那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