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只有媽媽好。
茉莉對這句話是深信不疑的。她對囡囡好,她媽對她好。她過生日,老公給了紅包,讓她自己去買東西。她老媽呢,一不小心給了她一個大驚喜。
第一眼,茉莉以為自己在做夢,或者就是進了白雪公主的世界——她老媽把上海的兩居室中的一間重新裝修了,完全按照她老家的閨房,原比例,原貌照搬,復原!茉莉差點哭了。這就是她生活了幾十年的小屋呀。
茉莉上前抱住玉蘭,感謝的話不曉得怎麼說出口。玉蘭道:「這樣你就不想家了。」茉莉抹淚,撒嬌,「想家我可以回去嘛。」吳玉蘭道:「總歸遠一點。」茉莉問老媽是不是要回去了。玉蘭說聽你爸的意思。
茉莉又對顧得茂,「爸,上海生活么蠻好,就住下吧,我還能來陪你喝喝老酒。」顧得茂說:「怎麼不讓勁草來,親爸來了,我這個老丈人就是不爸了。」茉莉說不是怕爸爸不喜歡么。顧得茂啞著嗓子,「是不喜歡,把我女兒搶走了,還想讓我喜歡。」茉莉上前挽著爸爸胳膊,「看我面子,包涵包涵。」顧得茂道:「也是個不成器的!比我當年……」吳玉蘭上前,不讓他說下去。
顧得茂能起來,多虧了老丈人支持。茉莉姥爺干過革命,在市人大,資歷老,人頭都熟。當了他的女婿,顧得茂等於坐上火箭了。不過,玉蘭卻是聰明人,里里外外,她從來都充分尊重丈夫,給足他面子,讓他當個頂天立地的男人,不營造一絲一毫上門女婿的感覺。這些年,這對伉儷在外口碑不錯。人們都說他們肯定能白頭偕老。
飯後洗碗,玉蘭問茉莉跟公婆磨合得怎麼樣。茉莉道:「回頭你跟勁草說,每周我起碼回來兩天,就說你和爸想我。」玉蘭微笑,「我不能說這話,親家要有意見的。」茉莉嗔,「媽!我到底是不是你親女兒!你都不知道,跟喬布斯爸媽一個屋檐下住著,有多壓抑,相互監視的。」玉蘭問:「還要老二么。」茉莉撇嘴,「還怎麼要,一點動靜不能有。」玉蘭說:「偶爾也可以出去浪漫一下。」茉莉連忙道:「想都別想,兒子不回來,老太婆要打電話的。」
聊了一會兒,勁草來電話,茉莉該帶女兒回去了。玉蘭送她們到電梯口,順帶提了一句,說下個禮拜要去浦東看看翁阿姨,時間再定,要是茉莉有空,就送送,路她不熟。茉莉一口答應。她對不上號,問哪個翁阿姨。玉蘭說是以前家旁邊廠子里的,個子不高,鼻子上有個痦子,上海知青。茉莉說好像有點印象。
晚飯過後,公公婆婆帶囡囡下樓遛彎。臨出門,婆婆換鞋的時候,還故意朝裡頭吆喝一句,「九點半以後回來哦。」茉莉在忙著收拾換季衣服,聽了一耳朵,過了好一會兒,才覺得有點古怪。
散個步需要那麼久的。
直到朱勁草的頭搭到茉莉肩膀上,他朝她耳朵里吹氣,茉莉才明白婆婆那句話的用意。他們是在給她和勁草留時間、騰空間,用來造人的。想明白了,茉莉猛然覺得悲哀,勁草帥氣的面龐也就興味寡然了。
茉莉推開勁草的頭。勁草硬來,直接新娘抱,把茉莉摔在席夢思上。茉莉整個身子彈起,顛顛簸簸。這場景是在電影里看到的,她跟勁草提過,說喜歡。她五行缺公主抱。人家現在依葫蘆畫瓢了。可電影和現實究竟差距巨大。這麼一顛,茉莉覺得自己骨頭都要散架了。還想吐。勁草餓虎一樣撲上來。
茉莉竭力推開他。
「不行的……今天不行……」茉莉扭捏。她實在沒心情。正牌夫妻,弄得跟偷情似的。偷得還不是那個味道,像吃了一盤隔夜菜。
「怎麼又不行了。」他覺得掃興。
「它來了。」茉莉編。
他明白了。是她那個親戚。「不管它。」
「不能不管。」茉莉堅持。勁草一個側躺歪在床上,立刻死蛇爛鱔了。
屋子裡靜悄悄地。
茉莉破開寂寞,「我還沒去過酒吞呢。」
勁草遲疑了一下,「我也沒去過。」再補充,「回頭帶你過去。」
茉莉說:「我在想,上次那個發簡訊的,雖然是挑撥,但內容也不是完全沒有真實的成份,比如它就知道我跟海濤見面了……」
茉莉還沒分析完,勁草就攔話道:「你能不想么。」
「我是科學研究的角度。」
「諾貝爾獎怎麼不是你得呢。」
「沒跟你開玩笑。」
勁草突然撐起身子,從床頭拿住手機,打開鎖,甩到茉莉面前,「好好查查,看有沒有什麼犯罪記錄,密碼你都知道的。」勁草突然這麼坦誠,茉莉反倒不好再查了。「我不知道。」茉莉道,「也不想知道。」
勁草叨咕,「夫妻之間一點信任都沒有了。」
茉莉道:「我這不是想挖出幕後真兇么。」
「那要都能讓你挖出來,它就不鬼鬼祟祟了,而且也沒有必要跟著它的節奏走,」勁草脾氣起來,又抓過枕頭,抱著,「你不抓緊時間,以後么沒那麼方便了。」茉莉問什麼意思。勁草說:「公司崗位調整,我馬上去金山那邊帶團隊。」
金山,窮鄉僻壤,都快到海邊了。
「單程五十多公里。」勁草闡述。
茉莉有點蒙,消息來得太突然。噩耗。
「那怎麼上班?」她問。
「要加班的,公司有宿舍,半個月回來一次。」
「不行!」茉莉驚叫。老公不在家,她一個人面對公公和婆婆,還要帶小孩。這日子能過哇?!瘋掉了。
解決辦法跟勁草提了,全遭否決。茉莉生了一夜的氣,第二天一早,兩口子一起出門,剛上車就吵起來了。
「工作辭掉喝西北風呀!」勁草拿出大男人的氣勢。茉莉說:「沒說辭工,是換工,這是下下策,上策就是我帶囡囡去我媽那住。」
勁草果決地,「我不同意。」
茉莉道:「朱勁草我告訴你,你不在家,我跟你爸你媽,日子沒法過的。」
勁草陰沉著臉。
茉莉繼續說:「不是我不孝順,給爸媽花錢,我什麼時候含糊過,遠香近臭曉得伐,沒有辦法的事情,你不在,我跟爸媽講什麼。」
「都有磨合期的,爸媽一心一意為我們的,孩子么帶得好好的。囡囡就是你們的共同點。」勁草勸。
「都冷靜冷靜,開車吧,我跟你說的是兩個頻道上的事情。」
「我看是一個頻道。」
茉莉提著氣,「非要我把話說明白了是伐,你爸媽跟你,是一個頻道,你跟我是另一個頻道,你爸媽跟我,不是一個頻道。」
勁草急促促地,「那不也是你爸你媽。」
茉莉不客氣,「我媽住虹口呢,普陀的是法律上的爸媽,因為你才有的爸媽,你不在,很難相處,明白了嗎。」勁草知道說不過茉莉,一踩油門,車子沖了出去。茉莉尖叫,「瘋了哇,你想不開自己去跳黃浦江,我還有老爹老媽要養呢。」
勁草惡狠狠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
茉莉啐,「行啦,開你的車吧!」
僵持了幾天,勁草還沒跟他爸他媽提這事。茉莉回娘家,她跟老媽講好了要送她到浦東去。約的地方在公園門口,茉莉有點奇怪,但也能想得通。多年不見,老年人不喝咖啡,公園裡好說話。人民公園天天一大堆老年人。這日天氣不好,雲頭壓得低,陰沉沉。茉莉陪老媽站在公園門口,看看手機,時間差不多,「人還來不來呀。」玉蘭說再等會,又說,你有事你就先走,我坐地鐵回去。茉莉不放心老媽,堅持陪著等。
又過了好一會兒,一個老太太夾著個大包,鬼鬼祟祟朝這邊走。玉蘭認不清,喊了一聲翁姨,那老太抬頭。玉蘭還是不敢認。老太走近了,問:「玉蘭嗎。」茉莉媽這才認出來故人。臉上驚訝,「翁姨,你怎麼……」老太一身的風霜,看上去過得很不如意。
茉莉探頭看,包里都是紙皮和塑料瓶。老人拾荒,估計換點小錢。翁姨臉朝茉莉,問玉蘭,「這是……茉茉嗎。」她還記得。玉蘭連忙讓茉莉叫人。茉莉不曉得輩分。玉蘭讓叫奶奶。茉莉連忙叫了。玉蘭見老太有點窘,便支開茉莉,讓她去買瓶水。茉莉趕忙走開了。
一場久別重逢,吳玉蘭憂心忡忡,直到道了別,上了車,茉莉沿著隧道往浦西開,她老媽眼角的淚水好像還沒幹。茉莉沒追問,過了江,玉蘭暫時不想回家。茉莉帶老媽去吃飯,吳玉蘭又後悔怎麼沒請翁姨吃一頓。「有兒有女,混成這樣。」玉蘭感嘆。茉莉問:「房子呢,退休金呢。」吳玉蘭說:「房子給兒子了,女兒不願意,弄得不往來了。她又跟兒媳婦弄不到一塊。知青,外地退休的,退休金就那麼一點,」大拇指摳著小拇指內蓋,「白天就出來撿點東西,晚上回去睡一覺。說是公園裡有好多這樣的老人的,把公園當家,那兒有熱水,沒吃飯就問別人討一點,沒錢就要一點,反正都是窮人,互相幫助。」
慘吶。
信息量太大,茉莉都不曉得有這種事,她給老媽加水,「這兒媳婦也太厲害了哇,我就不行,我還要被趕出來呢,鳩佔鵲巢也沒辦法。」
吳玉蘭問怎麼回事。茉莉這才把勁草要出去上班,她跟公婆沒法相處的情況挑明了。玉蘭沉默,可能因為翁姨的情況,她將心比心,不建議女兒太強勢。茉莉道:「媽,實在不行,我只能回你們那湊合了。」玉蘭當即表態說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