榴榴最近迷婁燁。他導的片子,全部刷一遍。一見面,還一直向茉莉安利。
茉莉看透她,「是大表哥喜歡吧。」榴榴說你怎麼知道。茉莉說大表哥是藝術范兒,看法國電影、德國電影、義大利電影,你是看好萊塢電影。
「我變了,我藝術了。」
「推薦一部。」
「《蘇州河》看過么。」
「大學時候看過,文娛部組織的。」
「《推拿》也不錯。」
「知道,講盲人按摩的。」
「還有《春風沉醉的夜晚》,」榴榴越說越興奮,「中國的文藝片真不多,看一部少一部,跟男人似的,根本找不到好的。」
「講什麼的。」
「你自己去看嘛。」
「簡答說說哇。」
「男女,男男,女男,有沒有女女不記得了。」
茉莉嘖嘖,「聽聽這話。」
「這有什麼,見怪不怪了,」她指指地下,「魔都哇。」茉莉才想起來幼兒園那一幕。她想跟榴榴說。但念頭在腦子裡走一圈,又消歇了。別人的八卦,她懶得提。她現在討厭八卦,就想過過簡單的日子。
晚上到家,勁草已經回來了,兩個人點了外賣,茉莉給囡囡做雞蛋羹,就算晚飯了。吃完飯,勁草和茉莉並排坐在沙發上,囡囡坐在地毯上摺紙。勁草說選個片子看看。茉莉挑了一圈,嫌電視盒子里沒好看的。勁草說你不看我看體育頻道了。茉莉讓等等,她去電腦上下。就這麼把《春風沉醉的夜晚》下載下來了。
U 盤插到機頂盒上。剛走了兩分鐘的戲,朱勁草就坐不住了,兩個男演員滾在床上,抱在一起。
「看這幹嗎。」他表示質疑。
「藝術。」
「孩子在這呢。」
「過了這段就沒了,」茉莉說,「榴榴大力推薦。」
朱勁草起身,抱起囡囡,一把拾起玩具,往書房去。茉莉盤著腿,捏加應子吃。繼續看。電影談不上複雜,但有點混亂,人到底喜歡什麼,有時候自己也搞不清楚。生活的邊界,本來就模糊。茉莉最喜歡女人去秦昊扮演的男人的辦公室去鬧那一段,最世俗,最戲劇化。
看完片子,難得囡囡已經睡著了。勁草沒脫衣服,襪子也沒脫,靠在床上,閉著眼。茉莉想拉一段是手風琴,打開窗,對著月亮拉,就拉那首《瑪奇朵雲飄浮》。
今天顯然不行了。她不能打擾老公和女兒休息。公婆走後,小家回歸到她手裡。公婆在,茉莉總是有種強烈的意識。丈夫是她的。公婆走了,丈夫自然而然成為她了。茉莉又覺得陌生。她身邊的這個人,原本是陌生人,現在睡在一張床上了。何況他還有那麼多未知,或許是秘密。
快睡著了,迷迷糊糊,茉莉腦海中突然蹦出個猜測:假如偉就是個男的呢,他用 rebecca 這個女性名字打掩護,跟勁草聊天……假如勁草早就知道這一切……是他們合起伙來欺騙她……思緒放鬆,繼續飄……難道勁草跟幼兒園裡報孩子的男人一樣?
那她成什麼了?
瞌睡癮一下沒有了。再想想,似乎邏輯也對。他不敢跟她一起看《春風沉醉的夜晚》,過去看島國動作片人可來勁。心裡有鬼!為什麼要打發公婆走?企圖掩蓋這個驚天秘密?他怕一旦被她翻出來,父母接受不了。善亞能接受兒子搞女人,換成男人呢,那就是醜聞!另當別論了。對,就是女扮男裝,是他們百密一疏,沒想到她顧茉莉會用轉賬看真名。
結論出來了:勁草的姘頭是偉。偉是男的。
荒不荒誕?如果一切屬實,那整個故事裡,最最可悲的是她顧茉莉。
一夜沒睡踏實。
第二天早晨起來眼泡是腫的。當務之急:求證。證明她丈夫的性趣愛好。顧茉莉害怕,她怕自己較真到最後,跟電影里一樣,抓到個男的。四隻眼對面,她怎麼辦,跟他對打嗎?打得過嗎?即使僥倖勝利了,她也註定一敗塗地。這場仗沒有贏家。可是,她才不要糊裡糊塗活著。
媽的!
照鏡子的時候她突然明白了,rebecca 是個假髮品牌!偉用 rebecca 做微信名,意思是自己帶了假髮,可不就是女扮男裝么。
茉莉覺著自己真是天才,應該去寫偵探小說。勁草起床了。光著上半身。他還有腹肌,胸肌,結婚以後,他還盡量保持。越看越像了。他是 rebecca 那個族群的「菜。」茉莉把牙膏沫狠狠吐在水槽里。一個男人結婚後還在努力鍛煉,把身材保持得很好,那他的太太就要小心了。
「早上吃什麼。」勁草問。
茉莉沒理他,目不斜視,直接走出洗手間。她今天的行程很明確:送孩子去幼兒園,請假,然後去造船廠找勁草的大學同學兼好友王藝凱。憑直覺,她認為他手裡可能會有點線索。
雖然很不禮貌,但沒辦法。王藝凱是顧茉莉知道的、見過的、能接觸到的唯一的「那種人」。雖然藝凱沒出櫃,但他的行為言談都是肆無忌憚的,他嘴上喜歡說「我前對象」,誰都知道他前對象是個男的,他喜歡花樣滑冰,是一個日本男運動員的粉絲,還自費去索契看冬奧會……最關鍵是,他是朱勁草高中同班(同宿舍),大學同校,整個上海,恐怕沒有人比他更了解朱勁草的歷史。隱秘的歷史。
一進健身房就一股怪味。好幾個壯男見茉莉進門,以為是新學員,圍上來打招呼。窒息。一群野牛。茉莉說找人,野牛們散去了。
王藝凱正平躺在器械上,刷手機。茉莉笑著跟他打招呼。藝凱坐起來,自嘲,「沒怎麼練。」無線耳機掛著,手腕上是黑色橡膠圈,老王的裝扮很有未來感。
茉莉提議換個地方說話。
中午了。樓下的咖啡廳,茉莉點了個三明治。藝凱什麼都不要,他帶了飲料,還有沙拉,訓練後尤其不是能多吃。這幾年他一直在增肌減脂,但始終沒什麼效果。
藝凱先切入主題,「是大隊長的事么。」他習慣叫勁草為大隊長。學生時代,朱勁草是風雲人物。
茉莉口氣沉重又懇切,「真的非常非常抱歉,我是實在沒辦法了,才來找的你。」
王藝凱詫異,問出什麼事了。
「這關係到我和大隊長的未來,」她也叫他大隊長,口氣慘然,「雖然我知道這樣直接來找你,很可能會失去你這個朋友,但沒時間了,我必須知道答案。」
藝凱動了動屁股。他的沙拉還沒打開。可能不打算打開了。他兩手放在桌面上,坐好,等她下文。
「我想問你幾個問題。」
藝凱用笑掩飾尷尬,隨即打了個 OK 的手勢。
「你不用直接回答,」茉莉略有點緊張,語無倫次地,「我的意思是,你不用說出來,如果答案是『是』,你就點頭,如果不是,就不用做任何動作。」
荒誕。荒誕的遊戲。這是茉莉想到的最不尷尬的辦法。
藝凱準備好了。他看著她的眼睛,誠摯地。
茉莉深呼吸,她知道自己這麼問有點缺德,可既然來了,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她縮了縮下巴,不看他,好像在做心理建設,片刻後,她慢慢抬起臉,嘴裡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好像有千斤重似的。
「你是么。」她問出來了。
斯芬克斯之謎。
王藝凱定在那兒。臉好像突然被人抓了一把,全面收縮,但只過了半秒鐘,又舒展了。
他微微點頭。承認了。
他什麼都不怕。
茉莉猛吸一口氣,吐出來,又問:「他是么。」
藝凱脖子歪了一下,顯然,這個問題超出了他的料想。他打破規則,開口說話了,「這我不太清楚,要想知道雞下不下蛋,得問雞自己。」
茉莉獃滯。她就是覺得問勁草可能也不會得到真實答案才從側面求證。老天爺,生活太難。
「你自己沒感覺么。」他反問她。
道理上,她應該發現蛛絲馬跡,但不排除他是個好演員。
「我不知道,」茉莉抽了一下鼻子,「我的感覺是亂的。」
「我覺得應該不是。」
「不用安慰我。」
「我表白過,」藝凱苦笑,「他拒絕了。」
夠大膽。這故事一說就長了。又恐怖又悲傷。
「也許只是個例。」茉莉說。
「那就是我魅力不夠了。」藝凱自嘲。
「你們同學裡有叫偉的么,」茉莉追問,「叫偉,三個字,現在在上海,跟你們還有往來,有么。」她問得具體。王藝凱眼睛看天花板,說這個他得好好想想,想到之後,第一時間告訴她。
告別之前,茉莉叮囑王,不要告訴任何人她找過他。王藝凱答應了。他送她到咖啡廳門口,突然問:「如果是,你怎麼辦。」
殘酷的問題。
茉莉戴上墨鏡,她不想讓王看到她慌張的眼神,「我也不知道。」
藝凱淡然,「大隊長很怕孤單的。」
「謝謝你。」茉莉說。
晚上到家,看勁草的神情,茉莉就知道王藝凱背叛自己了。是啊,她幼稚。他跟勁草近二十年的交情,怎麼可能站在她這邊呢。他能說幾句實話,已經算給了天大面子。算了,發作了也好。正好問個清楚。飯吃過了,女兒在聽英語。書房裡不斷傳出英文對白,一男一女,輪流說。茉莉又放《春風沉醉的夜晚》。她要激怒他。
果然。沒幾分鐘,朱勁草便發作了,「顧茉莉,你到底想幹什麼?」他聲音低沉,但透著狠勁。
茉莉按暫停鍵,直面丈夫,「你還有多少事是我不知道的?」勁草說有些事情是別人的隱私,你這麼跑過去問,是對人的極大不尊重。茉莉冷笑,「別人的意思我不在乎,你的隱私,如果影響到了我,我就必須過問。」
「你就不能直接問我?」
「你不說實話。」
「信任在哪裡。」
「你配信任么。」
「那你也不能去找藝凱,問那什麼……」他支吾。
「他向你表白過。」
「那是他的事!」勁草大怒,「跟我一毛錢關係都沒有!」
「你呢,到底選男選女?」終於問出口了。茉莉感覺臉上一片燒。勁草咳嗽兩聲,然後突然發作,「我的表現怎麼樣你體驗不到嗎。」
茉莉聲音劈了,「我跟你說我現在都不知道你哪些是真的哪些是裝的。」她哽咽。她委屈。她堂堂一個大小姐,天之驕女,怎麼會走到這一步。在回來的路上她想過離婚,如果是真的,那就必須離婚。可她又捨不得。朱勁草是王八蛋,可男人是自己選的,她愛他呀!
茉莉吸溜鼻子。勁草激動,張牙舞爪胡亂吻上來,彷彿要當場證明自己。他是個男人,合格的男人。茉莉推開他。勁草堅持要她自己感受。「偉是誰。」躺在他臂彎里,茉莉還沒忘記查案。「真不知道。」朱勁草被逼得頭髮都快豎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