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力走得很突然,心臟病,一覺就過去了。善亞發現的時候,人都涼了。葬禮當天,張善亞哭得昏天暗地,茉莉的理解是,婆婆是真悲痛。哭大力,更是哭自己,在她的計劃中,她張善亞是要比朱大力先走的。死在夫前一枝花,她才不要面對一個人的日子。
事發突然,茉莉和勁草必須團結起來。什麼「出軌」,什麼簡訊,什麼附近的人,統統放一邊。他們有這個默契。茉莉的調查停止。從搭靈棚到送葬,全部流程她一手把控,好讓勁草騰出精神來盡情悲傷。她能理解勁草的痛,他可是背負著三個人的榮耀前行的呀!
頭七還沒過,茉莉就開始考慮以後的事了。公公眼一閉,什麼都不管了,婆婆還活著。那麼,老太太以後的生活該怎麼安頓,成為小家庭需要面對的當務之急。
茉莉跟老媽商量過。吳玉蘭的態度很堅定,「必須管,現在是你婆婆最脆弱最無助的時候,你們必須管到底。」這話不用老媽說茉莉也明白,善亞就一個兒子,他不管,誰管。而她呢,作為勁草的另一半,自然不能置若罔聞。而且,茉莉還明白:最好她主動提,表現出高姿態,還能在勁草那落個人情。誰料五七還沒出,勁草就先發制人,找茉莉聊起善亞的去向問題。
「媽一個人在老家不行,」勁草一開口就定下基調,「情緒不太好。」
「正想找你說這事呢。」
「要不這樣不行,」勁草道,「在家附近找個一居,大開間也行。媽住。」
「我搬過去。」茉莉忙不迭。他們母子都高姿態了,她必須也高風亮節。又說:「其實一起住沒問題,爸走了,咱們應該好好孝順媽。」這不是漂亮話。茉莉發自真心。老公走了,善亞弱勢,茉莉不能欺軟。
「各住各的吧,距離產生美,」勁草說,「你要是同意,我回去就找房子。」
茉莉感動得要哭。這還有什麼話說呢,只要不住一塊,她覺得婆婆也是美麗善良的。
一番操作,五七剛過,張善亞又搬回上海來了。上次來,是夫妻齊心,善亞神氣活現。老兩口勞累了一輩子,終於給兒子買了房子,看著兒子成家立業,那房子她住得理直氣壯。這次來就不一樣了。老伴沒了,她形單影隻。一輩子夫唱婦隨,冷不丁沒戲唱了,張善亞像被抽了魂。老家人誇讚,說勁草孝順,能把老媽接到上海去養老。也有誇茉莉的,說她能容人,是個好兒媳。
三姨美亞忍不住做對比,她跟兒子牽牛說,「你二哥就是榜樣!」不過私下裡,她又不指望黃牽牛能做到接她去上海——牽牛連房子都沒有呢。正因為此,張美亞對她那個女博士準兒媳又不太滿意了。無它。沒財力。她跟牽牛兩個人聯手,暫時也買不起房。於是張美亞只能跟老公抱怨,「你可別走在我前頭!我受不了那個罪!」
大姐真亞倒看得開。她想清楚了,別說她沒錢給兒子在上海買房子。就是有錢買。她也不去受兒媳婦的氣。她打算在黃山終老。二妹夫死她沒敢大哭。心臟不好,受不了刺激。他們這一支,仍舊由凌霄代勞,前後操持。有意思的是,這次奔喪,沈榴榴竟跟得緊,貓在凌霄後頭,在家族的視野里第一次亮相。別人不知道,牽牛看榴榴不順眼,人來了,他裝不看見。
茉莉發微信問榴榴,「這算是官宣了吧。」
榴榴回:「對外說,我是他秘書。」
大力一走。顧得茂竟兔死狐悲。茉莉回來,他問得比誰都細。玉蘭打斷他,「人都沒了,問那麼細幹嗎。」一轉臉,顧得茂偷偷跟茉莉說:「將來要有那天,你可得顧著你媽。」茉莉說:「爸,您要是真愛我媽,就走在她後頭,您老婆,怎麼托別人照顧。」
顧得茂發急,「我倒是想,這事也由不得我呀!」
跟顧得茂相反,吳玉蘭看得開。「父母兒女,就是一段路的緣分,誰能陪睡一輩子?往後你爸要走了,你就也給我租個小房,只要能動能行,我就自己住,不能動不能行,去養老院。最好我先走。眼不見為凈。」茉莉連忙說那不行。玉蘭道:「一碗水得端平了,你婆婆住不進你家,我也不能去。」
茉莉越想越恐怖,她只能讓老媽多朝好處想想。
善亞駐紮下來,情緒不那麼激動了。她看來是準備在上海終老了。茉莉給自己定了個睦鄰友好基本原則:凡事以禮相待。現在善亞弱勢,她這個兒媳婦但凡敢一有一點喳喳,不用說,勁草肯定站在她那邊。而且老人現在看得開,孫女她不帶,只一三五負責接送,勁草從金山調回來,工作更忙,急於表現,周末能帶囡囡出去玩一趟拍拍照片就是好爸爸了。
活兒全壓在茉莉身上。
上班,帶娃,家裡打掃什麼的,不跟婆婆住,也能請阿姨了。茉莉寧願多花點錢。她父母也給她塞錢。親爸親媽就是不一樣。
榴榴來看茉莉。茉莉問她跟大表哥的進展。
「量變。」榴榴說。
茉莉道:「量變挺好,等你到質變,就知道質變的苦惱了。」溜溜問她跟婆婆的相處情況。茉莉爽利地,「反正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好了,生活不是電視劇,我們不演『雙面膠』,還好,我婆婆深明大義,主動出去租房子住了。」
榴榴問房租誰付。
茉莉說:「她兒子呀!」
「又不心疼啦?」
「心疼也沒辦法,」茉莉說,「而且老頭一走,老太太在金錢觀念上,有點變化,人生那麼短,對自己好點怎麼啦,留著錢給誰花呀,我現在跟我婆婆,就像是兩個國家,偶爾搞搞外交,都笑臉相迎就可以了。」
很快,茉莉發現這外交不好搞。
晚飯時間,勁草媽把一盆大饅頭端上來了。他們家的老習慣,晚餐吃稀飯饅頭。一三五,善亞接囡囡,晚上這頓,就在她家湊合。茉莉吃不慣這寡淡的飯菜,可婆婆安排好了,她少不了識趣忍忍。而且,因為勁草也來,婆婆已經加餐了,除了稀飯饅頭,偶爾還炒個大頭菜,或是土豆炒肉絲什麼的。
茉莉敦促囡囡洗手,坐回來,準備開吃了。剛準備拿筷子夾饅頭。勁草媽下手迅速,「你一個,你一個,你一個……」跟念經似的。
瞬間,饅頭分配好了。
大家只能吃各自碗里那一份。一天不在意,兩天不在意,三天五天,一個禮拜半個月,久而久之,茉莉還是發現了「饅頭的奧秘」。
她忍不住回家跟老媽抱怨,「人家水平高著呢,」茉莉捏著嗓子,學善亞的聲音,「你一個,你一個,」哼哼兩聲,「每次都把泡了水的那個給我。」
「湊巧了吧。」
「絕對不是湊巧!」茉莉舉著筷子,夾起一塊豬蹄,「我觀察好幾次了,每次都是,穩穩地,她兒子就吃好饅頭,我永遠是壞饅頭。」
「把那一塊剝了不就得了。」
「怎麼剝,剝了又說浪費糧食,你不知道他媽嘴又多碎叨。」茉莉啃豬蹄。在家熬得慌,到老媽這兒加餐。玉蘭嚴肅地,「不要總是糾結一個問題,記住了,千萬別指望你婆婆像對待她兒子一樣對待你,你要覺得吃得好,就勤往家裡跑跑。」茉莉撇撇嘴,吃自己的。過了一會兒,才問:「爸怎麼還不回來。」玉蘭道:「去基金會了,他那些同學朋友過去的領導,好幾個都退休了,一群老同志感慨人生呢。」
玉蘭還問茉莉,最近還有沒有騷擾簡訊。茉莉說公公去世後,就沒有了。玉蘭笑道:「總有雲開霧散的時候。」茉莉順著想,說:「不會是我公公吧。」玉蘭說那怎麼可能。茉莉說:「要不你看,公公沒走之前,風波不斷,走了之後,風平浪靜,說明什麼。」玉蘭認為只是個巧合,估計幕後黑手也覺得沒意思,所以停了。
本來茉莉都快忘了這茬,老媽一問。睡覺之前,她又跟勁草提起這事。勁草道:「沒有不是挺好,省得你又懷疑這懷疑那。」
茉莉側躺著,單手撐著臉,床上放著影集,隨意翻。裡頭都是勁草過去的照片。
「本科照片沒幾張,不愛拍?」茉莉問。
「忘了。」
「噯,說說,過去你什麼樣。」
「這不都有么。」
「我是說,整個人的狀態。」
「狀態良好,比現在瘦十斤。」
「不是這種狀態,是說精神狀態,生活狀態,情感狀態。」
「精神恍惚,生活艱難,情感空白。」
「少來,」茉莉蹬他一腳,「爸出事,我才沒跟你計較。」
「睡吧。」勁草迅速躺下。隨時準備昏睡。
茉莉扳他肩膀,「我還沒說完呢。」
「你就是沒事找事。」他不客氣了。
茉莉不太正經地,「王藝凱這人雖然是個二百五,但好歹還算坦誠。」
「他說什麼了。」
「你緊張了。」茉莉豎起一根手指,眼鏡放光。
「緊張個屁。」他不惜粗俗。說明有故事。
「他爆料了一個驚天大秘密。」
「那啥啥?」勁草表達得很隱晦,變回老家口音。
「啥啥不啥啥。」茉莉學他。
「就是你揪住不放的那個問題。」
「哪個問題。」
「春風沉醉的夜晚。」
茉莉咯咯笑,故意小聲,貼到勁草耳朵邊,「被人表白的感覺怎麼樣。」勁草不聽,一拽被子,背對著她。茉莉探過身子,繼續說:「你是不是覺得特得意,男女通吃。」勁草轉頭,陡然變色,「你這個態度很不尊重人,老王沒錯,我也沒錯,就是對不上號,僅此而已,」頓一下,「看看,」勁草指著鏡子,「看看你那看笑話的樣子,跟天線寶寶似的。」
茉莉不放過,「就求證一下,我怎麼我就看笑話了,我從來都是尊重少數族群的呀。」還追著,「說說,怎麼拒絕的當時,他騷擾過你么。」
勁草不滿,「想什麼呢,那要騷擾過,還能繼續做朋友么。」
「你們班有個叫偉的是不是。」
「這件事能到此為止么,」勁草終於生氣了,「驗也驗了證也證了,說了不是不是不是,你怎麼就不相信呢,我只對你有感覺。」說著就抓過茉莉的手往他特殊部位放。
「看著我的眼睛!」勁草霸道總裁上身。
茉莉盯著看。瞳孔里是她的倒影。
「看到沒有。」
「什麼。」她不解風情。
「慾望。」
「沒有。」
勁草只好餓虎撲食了。
「行行行,」茉莉翻身倒在床上,「我就看偶像劇的心態。」她今天沒性趣。哦不,幾個月來,她都沒興趣。勁草道:「你要是腐女,我可跟你過不下去。」茉莉說腐女是腐別人,又不是腐自己,榴榴過去就是腐女。
勁草不想聽,裝睡著。茉莉口氣跟探尋 UFO 似的,「你說,匿名騷擾那人,就這麼消失了嗎。」勁草不回答。沒多久,他的呼嚕聲就在茉莉耳邊回蕩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