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原本以為發匿名簡訊會非常麻煩,她去淘寶搜了一圈,沒找到合適商家。她又去微信平台上搜索,結果找到一個「悄悄話」平台,掃描二維碼,輸入對方手機號,支付一塊錢,就能發送一條。而且,對方如果回復,消息能直接發送到你手機上,但卻不暴露你的手機號碼。
對,一句話就夠。這種帶點威脅性質的消息,要短,要含蓄,只要對方能懂就行。
從上班到下班,茉莉一直在琢磨簡訊內容。作姦犯科的事她顯然經驗不足。
「小心點,我知道你的事。」
不行,指向不明。一頭霧水,看上去只是惡作劇。
要不也用那種假裝發錯消息的辦法呢。
「你老婆離開家沒有,老地方,不見不散。」
也不對。茉莉的目的是引對方主動來找她。不是純粹惡作劇。
「你的事你老婆知道么。」
有點接近了。但還是不準確。
「你過去跟男人有染,我會告訴你老婆。」
文縐縐地,也不好。
「你喜歡男的,我會告訴你家人。」
對,不僅限於老婆,還包括家人。家人一加進來,分量就重了。只要他真的擔憂,就會主動來找她。對,就這麼辦。
內容定好了。還有點小毛病:怎麼讓對方知道發消息的人就是她顧茉莉呢。總不能直接署名。那就不叫暗中威脅了。萬一情況複雜,搞不好還會引火燒身,她連抵賴的機會都沒有。思來想去,茉莉決定在文末加兩個字母:ML。聰明人應該能明白,然後就可以「順藤摸瓜」(請君入甕)了。
主意已定,顧茉莉決定發送。她手指懸停著,第一次做這種事,多少有點負罪感。勁草見茉莉出神,探過來問她幹嗎呢。茉莉嚇了一跳,連忙按居中鍵,收了頁面。
「沒事。」她作意微笑。
「又有情況?」勁草問。茉莉忙說沒有,又說有點頭疼。勁草要給茉莉按摩太陽穴。茉莉由著他揉了一會兒。等朱勁草睡著了,她才按原計劃,把消息發了過去。
消息發出去三天,一點動靜沒有。
茉莉揣測,有兩種可能:第一,平台不靈,對方根本就沒收到消息;第二,收到了,但對方穩住了。茉莉後悔發送前沒用自己的號碼練練手。她拿著手機,突然想捉弄婆婆一下。她把張善亞的號碼輸入對話框,編輯了幾句話,花一塊錢,發過去了。
隔天善亞要作團圓餅,叫勁草和茉莉過去吃。姥爺去世後,顧茉莉順勢就從娘家搬回自己家了。不是因為原諒勁草,而是她實在是有「案子」要破,隨時得出動,在娘家怕爸媽發現什麼端倪,替她擔憂。
勁草和茉莉進門,善亞的團圓餅已經出爐了。這是老太爺去世後,小家庭的第一次團圓。
真香。茉莉聞到味道了。婆婆的團圓餅用料很足,紅糖、白糖、桂花醬、蜜棗、青梅、瓜條瀝瀝拉拉一大堆,面用旺火蒸,出屜後晾涼,最後切三角塊,層次分明,甜軟暄騰。
這手藝,佩服!
吃飯的時候,善亞把手機拿過來了。打開屏幕鎖,放在桌面上,「幫我看看。」勁草拿起來。囡囡也湊過去,要伸手。茉莉呵斥,讓她坐好。
勁草瞄了一眼,笑出來,「這誰呀?」
善亞說不知道。
茉莉假裝興趣濃厚,「念!」
勁草看看他媽,善亞似有得意之色,點頭。勁草就念開了,「亞:在想你的三百六十五天,聽你我最愛的那首歌,淚總是一個不小心翻湧微笑的臉,突然我感覺,你沒走遠。」
勁草起鬨,「媽,有人暗戀你。」
善亞擺手,「都老太婆了,啥暗戀明戀地,」話鋒一轉,又道,「不過你媽年輕時候確實是一枝花。」
好了。消息有效。不是平台的問題。
那隻能等。顧茉莉決定如果一個禮拜之後還沒動靜,再二次發送,二度逼宮。不過,茉莉的擔憂基本多餘,因為很快對方就回消息了,簡單明了,約禮拜天下午兩點蘭溪路天匯廣場漫貓咖啡旁邊的小咖啡館見。
這就上戰場了?進度太快,茉莉忽然有點恍惚。她本能地想找人商量,過去都是找榴榴,可眼下,跟榴榴說已然不合適,找老媽玉蘭說呢,她又不想給老媽帶來煩惱。跟勁草、牽牛更不適合透露。說白了,她只是想對大表哥進行簡單敲打,並不打算趕盡殺絕。都是親戚,將來還要見面,必須留半步。茉莉還想到一個問題,如果到時候凌霄跟她玩羅生門呢,時間地點約了,到時候他不去,而讓另一個去,這樣一來,她顧茉莉不就暴露了?她是不是也應該先找個替身趟趟水。茉莉想到了高夏菁。她應該可以幫這個忙。但是她的目的不就是引大表哥現身,她如果自己都不現身,這場會面還有什麼意義呢。茉莉想好了,如果汪凌霄讓別人來,她繼續發匿名消息,直到他現身為止。
提前五分鐘進場。顧茉莉把自己袒露在咖啡館了。
這間店很小,跟旁邊熱鬧的漫貓一比,顯得快要倒閉似的。透過窗戶能看到樹和小街。店裡只有三五個顧客。沒有穿魚嘴高跟的女人,也沒有全身鉚釘或者褲腰上掛著鑰匙的男人。不知怎麼的,茉莉竟有點佩服大表哥的品味。熱鬧中的冷寂,那種文藝腔調,是牽牛和勁草不具備的。正是這種腔調,把他和他們區別開來。
時間一到。汪凌霄果然走了進來。
茉莉的心快跳到嗓子眼。地下工作從此刻宣告結束,等大表哥一落座,就要轉入地面戰場。凌霄打了個響指,服務員上前。他問茉莉要什麼。茉莉緊張,說隨便。於是他要兩杯咖啡,兩份甜點。
「他們家咖啡一般,甜點很正。」大表哥面帶微笑。好像只是跟朋友進行一場愉快的下午茶。茉莉在想著如何開頭。汪凌霄倒先開口了。
「怎麼發現的?」他問。
就這承認了?她甚至一個字還沒問。茉莉震驚於他的坦誠。「只有你有動機。」茉莉用盡全身氣力保持平靜。她覺得自己簡直就是福爾摩斯投胎。她迅速打開手機,調出那張照片——從網上扒下來的。汪凌霄和朋友們的合影。他們正在參加同志驕傲月大遊行。
茉莉盡量措辭溫和,「很顯然,在某些方面,你是受壓抑的。可是因為某些情況,比如大姨需要被照顧,或者事業需要在國內發展,你又必須回國,年紀一天天大了,你在婚戀上很尷尬,你始終強調有房子才能結婚,其實只是為你自己不想結婚找借口,勁草結婚,乃至於牽牛結婚都給你很大壓力,你很可能早就知道姥爺的遺囑內容,據我所知,你在參加高考前,有一段時間是金姐帶你的,你們的感情不錯。所以也許是金姐向你透露的別墅分配原則。你跟陳海濤很熟,海濤回上海,你第一時間得到消息,了解到我要跟他見面,設了這個局。至於文萱和牽牛,你是臨時得到結婚消息如法炮製,挑撥離間。」說到這兒,茉莉停頓片刻,她拿小勺在咖啡杯里攪拌幾下,又放下勺子,「說實話,我恨你,又同情你,但我今天來,絕對不是要毀掉你,而是希望你停手,你要記住,這裡是上海,不是沒有你生存的空間,你想怎麼選擇過什麼樣的日子是你的事情,現在姥爺走了,一切塵埃落定,沒有任何人能干涉你,明白嗎。」
言辭懇切。她覺得自己太偉大了,撥開迷霧見藍天。
汪凌霄很平靜,「如果不照辦呢。」
「那我就要採取措施。」
「能問問是什麼措施么。」他依舊紳士。口氣沉穩得彷彿坦克車。
「你對不起榴榴。」
「還有么。」
「也不排除會以某種恰當的方式告訴大姨。」
凌霄笑了。
「害怕了?」
「我媽根本不在乎這些,」汪凌霄說,「跟榴榴我也沒瞞過什麼,我的確猶豫過,但我不是天生就是那種人。」
「榴榴知道你……」茉莉驚詫。榴榴這是幹嗎,獻祭?!大齡單身不是罪,何必這麼折磨自己。或者她真為愛情不顧一切了?值得嗎?!天!
「知道,我的苦惱她都知道。」
「那你現在還有什麼不滿足,」茉莉聲音不知不覺大了,「為什麼還要干這種見不得光的勾當!」
「我如果說,給你發消息的人不是我,你信么。」
「不是你?」
「是劉陽。」
「他怎麼會知道這些。」
「我跟他之間沒有秘密,他跟海濤也是朋友。」
「他為什麼針對我和勁草。」
「他知道我有壓力,想幫我出頭,當然是好心辦壞事,他希望我永遠不要結婚,」汪凌霄凝視著茉莉,眼睛裡彷彿有一片海,他攤攤手,「但這不可能,所以,剛才你說對了一半,我們三個,從小就有競爭,有比較,在婚姻問題上,勁草和牽牛的確給我很大壓力。但我還不至於去搞破壞。直到榴榴收到消息,我才意識到劉陽又出手了。他對我過去的相親對象也這麼干過。」
「為什麼不報警。」茉莉追問。她覺得大表哥的真真假假。或許只是甩鍋給劉陽。
「我欠他的。」凌霄低頭。
茉莉說不出話。
「我是逃兵。」
茉莉的心抖了一下。只為大表哥坦誠熾熱的心。
「不過老三那次是我出手的。」
「為什麼?」
「因為文萱是個好姑娘,老三配不上他。」
「你無權審判別人。」
「這不是審判,是提醒,老三不是什麼好東西,他還嫖……」凌霄激動得很突然,「算了,不談這些。」
「大姨夫知道嗎。」
「我不太清楚。」他很少跟父親溝通。
「這樣對榴榴公平嗎。」
「哪裡不公平。」
「你愛她嗎?你們之間有愛情嗎?」
凌霄默然,滿面肅穆。
「你只不過想找個人上岸,結婚生子!」茉莉壓低嗓子,目光從下往上,像高射炮一樣朝他射過去。
「我們有協議。」
「協議?」茉莉覺得這一次會面吞入的秘密太多,恐怕三個月都消化不了。
「人都在變,對待事情的看法也在變,你們這些為什麼老是喜歡把人釘在一個地方,貼標籤,蓋帽子。」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茉莉不客氣。
朱勁草來電話。茉莉跟凌霄打了個招呼,去旁邊接聽。勁草在電話里大吼,問茉莉去哪兒了。顧茉莉只說見個朋友。勁草質問:「又是那個海濤?」茉莉說不是,又說回頭再告訴他。勁草直言:「你在哪兒,我去接你。」茉莉說了句一會給他發定位便掛了。可是等她轉頭回座位,只有咖啡杯和小甜點留在那兒。汪凌霄走了。服務員告訴她,剛才那位先生已經結了賬。
顧茉莉靜靜坐著,從汪凌霄走到朱勁草來,她整個人迷迷糊糊恍恍惚惚,不敢相信,長久以來困惑的事情就這麼結束了。也許,汪凌霄只是找了個替罪羊,劉陽是不是罪魁禍首,全然不可考。但大表哥能把心中所想袒露開來,赤誠相對,茉莉卻很有些佩服他的勇氣。投之以桃李,報之以瓊瑤。茉莉並不打算把這些告訴勁草,有些事,註定只能是秘密,家庭關係沒必要複雜化,日子還是要往簡單里過。
但茉莉為榴榴痛心。汪凌霄就是再好再一表人才,她也不能把自己的一生幸福搭進去呀!汪口中所謂的協議又是什麼呢……這種思索無異於在腦中跑馬拉松,等到朱勁草拍她的肩膀,顧茉莉真是一點氣力也沒有了。
勁草看著他老婆對面的咖啡杯問:「人呢。」
茉莉撒小謊,「文萱找我。」
勁草問怎麼回事,又跟老三崩啦。茉莉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她怕三姨要來上海——文萱的確跟她提過這事。茉莉移花接木,挪到今天說。
朱勁草道:「老三沒房子,腰杆子挺不直。」
茉莉揶揄,「你的就直了?」
朱勁草笑說:「我也不直,你是一家之主。」
結束了。茉莉沒想到長久以來困擾她的事情,突然就這麼結束了。好像新聞里播報的那樣,某某組織宣布為某個恐怖事件負責。然後呢,生活開始重建。日子繼續。茉莉只覺得婚姻生活叫人疲憊不堪。
茉莉問勁草,「如果,我是說如果。」
勁草不耐煩,「沒事別瞎想。」
茉莉突然嚴肅。勁草連忙轉換態度,「你問。」
茉莉繼續,「如果,我們還是夫妻。」
「什麼叫如果還是,本來就是呀。」
茉莉道:「能聽我說完么。」
勁草做了個請的手勢,讓她說。
「如果我們還是夫妻,但是,你不愛我了,我也不怎麼愛你了,那這個婚姻,還不要繼續下去。」
勁草嘖了一聲。顯然,這是道送命題。
茉莉盯著他。等答案。
「要,」勁草斬釘截鐵。茉莉不言聲,等他詳細解釋。勁草吸一口氣,說:「當時不愛了,不代表永遠不愛,我還可以繼續愛上你,你也會重新愛上我,所以婚姻繼續,是為了減少麻煩,免得再去辦復婚手續。」
勁草的油嘴滑舌讓茉莉笑了。還別說,有時候,她還就喜歡聽丈夫的俏皮話。出了咖啡廳門,茉莉長長嘆了口氣,轉頭對勁草提要求,「你背我去車裡。」勁草愣了一下,二話不說,立刻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