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完澡,玉蘭幫茉莉吹頭髮。囡囡睡著了。
吹好弄好,吳玉蘭收好吹風,又把行李歸置了一遍。茉莉讓她先休息,明天再弄。玉蘭不聽,等都齊整了,才上床歪著。電視聲音開得小小的。都是日本話。
吳玉蘭環顧四周,「就是這種旅遊。」
「老年人,固執。」茉莉儘力周全。
「我是老年人我怎麼這麼識時務,」玉蘭嘲諷著,「有病,有病就不能不顧大面場了?他媽敢這樣,還是勁草不把你當回事。」
茉莉尷尬,只好解釋,「都是為了做人情,不看我婆婆,看勁草,現在我對他媽什麼樣,將來他就得對你和我爸什麼樣。」
玉蘭冷冷地,「我就從來沒指望過他。」又補充,「我自己女兒我都不指望,老了,不能動不能行了,養老院住住。」
茉莉哄著她,「不指望我指望誰呀。」
玉蘭不解氣,繼續,「人家生的是兒子,娶媳婦進來,我生的是女兒,要嫁出去,一有了小家,就忘了老家了。」
「媽你放心,我肯定管你到底,現在什麼年代了,兒子女兒都一樣。」
「你這日子,過得難受。」
「那怎麼辦呢。」
玉蘭沉默。
茉莉探問,「你是不是希望我離婚。」
玉蘭看女兒,過了一會兒,才說:「我希望你過得好。」
茉莉快速地,「我現在就過得很好,有老公,有孩子,有工作,還算健康,我很滿足。」玉蘭說但願。茉莉抓住機會,突然襲擊,「我跟老師那事,勁草知道了。」玉蘭沒反應過來,問什麼事。茉莉言簡意賅,「高中,老師。」她只說關鍵詞,但也能連綴成一個故事。吳玉蘭全懂。
「誰告訴他的?」玉蘭問。
「不曉得。」茉莉盯著老媽。
「他跟你說的?」
「匿名簡訊。」
「你不是說找到真兇了么。」
「是找到了,」茉莉說,「但是真兇不止一個。」
「什麼意思。」
「剛開始發消息的那個人,找到了,後續還有別人。」
「現在人都怎麼了。」玉蘭愁悶。
「不過我也不打算查了。」
「為什麼不查。」
「沒有意義,」茉莉說,「反正,只要我自己過得好,行得正,只要我和勁草感情還能維持。我都不說進步了,只談維持,還願意在一起過日子,別人發什麼都沒用,問題還是在我跟他身上。」
玉蘭想了想,說:「只要他能接受就行。」
「他能接受,」茉莉道,「他的過去也不是一點瑕疵沒有。」沉吟幾秒,繼續,「婚姻也是,肯定有瑕疵,兩個人在一起過多少年,一點其餘的樂子沒有不切實際,尤其男人。」
「你意思是,他出去軋姘頭你也能接受?」玉蘭驚詫。
茉莉苦笑,說:「找也分怎麼找。」
玉蘭呵呵,「犯錯誤還分等級了。」
「只要不是嫖娼,只要不是跟人私奔了,只要不是破壞原有的家庭關係,那種在網上找個人聊聊天,哪怕是解決生理問題,我都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兩個人在一起過那麼多年,不相互討厭就阿彌陀佛了。」
「什麼叫千里之堤毀於蟻穴。」
「水至清則無魚。」
「你是我女兒么。」
「媽,你糊塗啦。」
「我女兒沒這麼大度。」
「生活逼的。」
「逼得你願意跟別人分享男人?」
「這不叫分享,頂多只能算給他點零食。」
「現在女人都卑微成這樣了嗎。」
「爸不也有過故事么。」
「那是他及時回頭,下跪求我!」玉蘭氣勢很足。茉莉雞皮疙瘩起來,她從來不知道父母還有過如此戲劇化的過往。吳玉蘭又說:「何況朱勁草跟你爸爸怎麼比,學歷,能力,級別。」她掰著手指頭數,輕輕咳嗽一聲,「要麼就賣相,他們家都只有一個賣相。」
茉莉走過去,摟住玉蘭的肩,「媽,放心吧,我會把握尺度,這不什麼都沒發生呢,都是假設,朝壞處想,往好處做,」又說,「反正,現在無論誰給我發消息,挑撥家庭關係,我都當看不見,直接刪除。」
說完,茉莉凝望著老媽的臉。毛黃燈光下,吳玉蘭靜靜坐著。常年做美容,玉蘭的皮膚有種與年齡不符的細膩。因為細膩,每一絲表情都能展現。茉莉等著老媽的微表情。裡頭藏著真相。然而,沒有。吳玉蘭絕對適合從事地下工作。囡囡醒了,嚷口渴。玉蘭起身,去給孩子倒水。她只用自己帶的保溫杯。
跟老媽聊完,顧茉莉貼了個面膜。然後就睡不著了。這回交手是跟親媽,茉莉表面平靜,內心澎湃。睡不著就躺著,眼睛閉攏。老媽在她身邊,呼吸均勻。真是做大事的人。穩當。
另一旁,是她女兒囡囡。一個是生她的人,一個是她生的人。茉莉夾在中間,承上啟下,兩邊都扯著她,一使勁都能車裂似的。茉莉想起小時候,老爸總是加班,她一個人不敢睡,總願意跟老媽一起入眠。那時候的她,像多肉,是從老媽身上發出來的芽兒。她跟老媽沒有秘密。現在不一樣了,她長大了,成家了,立業了,有自己的小日子了。茉莉原本以為,爸媽對她的這種「分離」很能接受。但如今看來,爸媽的能接受,只是出於教養和禮貌。
老媽在變。近來她能感受到她的心急。過去,吳玉蘭很少在女兒面前說婆家的不是,現在吐槽的次數多多了。從匿名簡訊出現到現在,茉莉環顧周圍,吳玉蘭有極大嫌疑。過去她怎麼就沒第一時間覺察呢。外敵不可怕,內奸才致命。吳玉蘭幾乎掌握了全部信息。而且接力犯罪,最方便隱藏身份。假設罪名成立,茉莉就不理解了,老媽為什麼要這麼做。但是冷靜下來想,勁草父母能這樣對勁草,霸佔,牽扯,包圍,不肯割捨,那她父母為什麼不會呢。
吳玉蘭是有動機的。她離不開她,她愛她,她不適應女兒從家裡剝離出去,她不想被「拋棄」。從小到大,吳玉蘭跟茉莉形影不離,無話不說,頭十年地里,還有人說她們像姐妹……不過,一切還只是茉莉的揣測。沒有坐實。
這種事情也很難坐實。證據呢?而且,坐實了又怎麼樣,關係能斷么?朋友可以絕交,父母可不行。他們的關係,刻在血管里,印在基因里,茉莉不得不「投鼠忌器」。她今天跟老媽的一席談話,為的就是防微杜漸,如果是「黑手」是玉蘭,那聽了她這話,就應該適可而止;如果不是,那今天單純就是母女的一場掏心窩子。
何況她顧茉莉說的都是實話。
過去她希望婚姻白璧無瑕,天真,現在她只希望不要髒得太離譜,希望勁草能把她擺在第一位,顧家,給錢,對女兒好,對她好。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他如果「學有餘力」,可以做點「課外題」。但她絕不是說接受勁草出軌。出去約炮那種,捉姦在床那種。她打算如果二胎能順利生出來,她就攛掇勁草結紮。那樣就放心多了。隨著年齡的增長,茉莉更客觀,也更加理解人性。她必須給男人一點氣孔,讓一個優秀的男人一輩子都全身心屬於你,未免太過苛刻。她顧茉莉願意給最親的人台階,比如老公,比如媽媽,以此換取世界太平。
迷迷糊糊想了一夜。第二天早起刷微信,茉莉又有點疑惑,如果說匿名消息,老媽操作過,那 rebacca 又是誰呢,還有背後的「偉」……還有高夏菁……都有點解釋不通……茉莉不打算繼續深究。說實話,她覺得折騰夠了,敲山震虎之後,她還是希望過好自己的小日子。當然,如果虎還沒走,她就只能繼續戰鬥。
旅也旅了,游也遊了,張善亞笑聲不斷,吳玉蘭一路也還算巴結。茉莉的理解是,她的敲打起作用了。她恨不恨玉蘭,當然恨,給女兒女婿發匿名簡訊,這是一個媽做出來的事么。但她又必須小範圍地原諒媽媽。因為這事一旦鬧出來,什麼都清楚明白了,不但玉蘭顏面掃地,她顧茉莉搞不好也會「連坐」。
茉莉想得清楚,歸根到底,她還是需要男人,不是物質上,也不能說精神上,而是,她還愛他——她喜歡看勁草認真的樣子、發怒的樣子、生氣的樣子……各種樣子。她還不願意放手。勁草算鳳凰男嗎。未見得。他們家在老家,還算有幾分體面,可上海的生活,硬生生把他逼成了鳳凰。在父母的支持下涅槃。他就必須對父母感恩戴德。這就算不錯啦!勁草還不是過河拆橋的人。拿了父母的錢、房,不管父母的也大有人在。翁阿姨不就是例子么。
在京都喂鹿的時候,兩位家長起勁,茉莉看著婆婆和媽媽的背影,轉頭對勁草,「你和我,都是受害者。」勁草沒理解。過了一會兒,才道:「又收到簡訊了?」茉莉失笑,說沒有,以後都不會收到了。
勁草問:「找到罪犯了?」
茉莉停頓兩秒,「沒有,見怪不怪,其怪自敗,只要我們感情好,過得好,誰挑撥也沒用。」
話趕話到這兒,勁草也些動情,他一把摟住茉莉的肩膀。茉莉說幹嗎。勁草道:「摟我老婆不行呀。」茉莉不掙扎了。兩個老太太歡聲笑語中。
「什麼才叫孝順老人。」茉莉蒼茫地。勁草不說話。茉莉又說:「非得像一塊糖融化在咖啡里,自己都沒了,消失了,才叫孝順嗎?」
勁草低頭看看她,勸解說別想那麼多。
茉莉是想孝順老人的。多少年來從未這麼主動過。可是善亞卻沒給她多少機會。從日本回來,善亞便病倒了。送去醫院,一天一天瘦,精氣神像被抽掉了。醫生讓家屬做好心理準備。兩口子忙得沒日沒夜,顧不上囡囡。茉莉只好把女兒寄放在老媽那兒。
顧得茂正要出門,他還打算在事業上東山再起,聽說親家的病情,隨口點評,「人,女人,不要太好強。」茉莉厭煩這話,可又懶得反駁。她帶著氣進門。
玉蘭問:「茉茉,你是不是對媽媽有意見。」
茉莉說沒有,又問孩子作業完成得怎麼樣,老師在家長群里問。
玉蘭不被她誤導,繼續問:「有意見提,別憋著。」
茉莉意識到,老媽這才真的發作了。日本的那些歡聲笑語都是裝的。現在等於反攻倒算。她想挑明了?為什麼?茉莉大腦迅速運轉,她走去飲水機旁倒了一杯水,再一轉身,她就必須有對策。明白了。或許老媽正在引誘她提問。只要她問,「你有沒有發過匿名消息」之類。吳玉蘭便會堅決否認。然後,事情就結束了。搞不好人家還會倒打一耙:你為什麼這麼不相信媽媽?不行,證據不足,還不是審判的時候。
茉莉轉過身,微笑已經換上了。或許可以講究點策略。她把問題拋回去,「媽,你怎麼會覺得我有意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