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娘家接囡囡,茉莉盡量不看玉蘭的臉。顧得茂難得在家。茉莉對老爸倒是有好臉子。
「都利索啦。」老顧問。
茉莉嗯了一聲。
「還是埋上海?」他追問。
茉莉又嗯一聲。
顧得茂不耐煩,「就是一抔灰,埋到地底下,化作春泥更護花,埋上海比賣老家高級在哪兒?下輩子投胎能投到富人家?凈給孩子們添麻煩。」又鄭重對茉莉,「茉茉,反正你記住了,將來我到那天,你就把灰往黃浦江里一撒。」
「爸——」茉莉嗔,「你不懂。」
「我有什麼不懂的,」得茂抬杠,「我們共產黨員,唯物主義!」
「他爸媽感情不好的。」茉莉說出真相。
玉蘭插話,「哪裡不好?之前不是老好嘛,吵起架來,珠聯璧合。」
「表面現象,多少年前就不好了,」茉莉看地,嘟囔著,「為了共同的利益,才沒散。」
顧得茂和吳玉蘭對看一眼,都不說話。
茉莉繼續,「他媽想離,離不起,真離了,他爸再找一個,寶貝兒子誰顧?錢一旦分流,勁草怎麼成家立業?房子買得起哇?難怪當初他們那麼堅持獨資買房,因為如果不獨資,張善亞會覺得自己半輩子白付出,或者說,自己付出的價值打了折扣,」說到這兒,茉莉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水,「不過現在么好了,人走了,都清靜了。」
顧得茂接話,「抓緊時間再生一個。」
茉莉道:「爸,我真不想生,孩子,有一個可以了,這輩子為誰活呀?」
玉蘭跳出來說:「萬一囡囡以後出國留學,不回來了,你老了,一個人在家,沒人管沒人問……」
茉莉不讓老媽說下去,攔話道:「真到那天我就一把安眠藥……」
「你是沒到那天,」玉蘭搶白,「真到那天就不想死了。」茉莉呵呵不語,轉而又說她的重點在於將來不會管囡囡。玉蘭追討說你不管誰管,自己皮里出的,說不管是假的。茉莉反駁,「我管她到十八歲,還要管什麼呢。」玉蘭不讓,凜然道:「那是美國,還是貧民窟的養法!這是中國,上海,十八歲成人了,上大學,談戀愛,結婚,生孩子,哪樣你能不操?你自己是怎麼過來的?爸爸媽媽是怎麼對你的?爸爸媽媽沒給你買房子嗎?」
氣氛有點尷尬。顧得茂打圓場,說提房子做什麼。
茉莉吊著嗓子,「買了我也沒住呀!要不賣掉好了,我的人生不需要通過霸佔一個房子,霸佔一個孩子體現價值!」玉蘭真生氣了,轉頭對她丈夫,「老顧你管不管你女兒。」
顧得茂對茉莉,「茉茉,不許這麼跟你媽媽說話!」
茉莉較真,「你們這個理念就有問題!」
顧得茂不得不拿出男人的權威,「家裡有事情你知不知道?!你媽媽多心煩壓力多大你曉不曉得?!」茉莉想說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但本著息事寧人的態度,她還是閉嘴了。玉蘭眼淚啪嗒,顧茉莉也搞不清楚她是真哭還是演戲,跟著嗚咽道,「茉茉,從小到大,你什麼願望是爸爸媽媽沒滿足的,你要對家裡有意見,就直說,不要別彆扭扭的,弄得人心裡難受。」
好了。時機到了。是時候了。
她難受。別人難不難受?茉莉覺得有必要當著老爸直接拷問老媽,誰都別裝!
茉莉站定了,氣沉丹田,「媽,你給我和勁草,發過匿名簡訊嗎?」
玉蘭還沒開口。得茂就詫異地,「什麼情況,跟你媽有什麼關係,是有人針對我們家。」
吳玉蘭不聲不響,去飯桌上把她的手機拿過來。解鎖。點開簡訊息一欄。字跡暴露在茉莉面前。又是匿名簡訊?這次內容是:顧德茂,你最好把錢吐出來。
茉莉的意識世界陡然掀起一陣風暴。
等會。不對。這次是吳玉蘭收到簡訊,看樣子又是故意假裝發錯。意在指認顧得茂。這麼說,她老媽和老爸也是受害者?顧茉莉半低著頭,不說話,她在思考,冷靜冷靜再冷靜。這會不會是吳玉蘭企圖洗白故意製造的呢。她給自己發匿名簡訊。這樣一來,就顯得她也是受害者,進而洗脫先前的肇事嫌疑。不過,有一件事需要核實,那就是顧德茂到底有沒有收過什麼錢……茉莉深呼吸,久經沙場,她是老游擊隊員了。抓主要矛盾,抓關鍵問題。
「不排除是惡作劇,」顧茉莉穩重地,「爸,我們是一家人,是一條船上的,所以,你必須跟我和媽講實話。」
「什麼實話。」老顧沒想到女兒突然問他。
「你收過別人的錢沒有。」茉莉口氣輕微,但話很重。玉蘭連忙攔在前頭,「茉茉,你怎麼能這麼不信任你爸爸……」老顧激動,「我顧得茂這一輩子,對得起天地!對得起組織!」
茉莉進一步,「爸,你跟我們要說實話,這條消息,可能是惡作劇,也可能引發大問題,現在第一步就是我們內部要統一,要知道底牌。」
「沒有!」顧得茂大義凜然。
吳玉蘭亂擺手,「你爸爸不會的……」
茉莉又道:「好,假定消息不實,那發這條消息的人,目的是什麼呢。」吳玉蘭道:「會不會跟你們先前收到的那些,是同一個批犯罪分子。」
茉莉看著媽媽,說她也不太清楚。
顧得茂說:「要不這樣,我去找公安局的朋友試試,追查追查簡訊來源。」茉莉不知道老爸還有這層關係。玉蘭問,你哪有什麼公安局的朋友。顧得茂說原來省公安廳的老胡,現在不是調到上海來了么。吳玉蘭說不是說退了。顧得茂說退了託人查查還是沒問題的。吳玉蘭不做聲。
顧得茂又問:「查不查。」
吳玉蘭突然很堅決,「查!堅決查!茉茉,上次你那些個,也都一起查查。」
一時之間,顧茉莉又有點迷糊,是她冤枉老媽了?如果嫌犯另有其人,那麼跟此前的那些匿名消息,有關聯么。難道真有第三個人,對她整個家族不滿?是老爸在任時得罪人了?老爸撒謊了嗎?或者他的確貪污受賄過?所以才避居上海?不對啊,如果真有問題,躲上海有什麼用,起碼要去國外才行……雲里霧裡,茉莉忽然有種看黑幫片的感覺。
善亞一走,美亞來上海就不好住到勁草這兒了。跟外甥和外甥媳婦一個屋檐下,總覺得有點不像樣。美亞只好讓兒子幫她去女生宿舍找個床鋪躺躺。她這趟來,是監督兒子離婚。文萱打給茉莉。茉莉又學給勁草聽。勁草大面場得顧,老媽去了,三姨比以前更親。他連忙開車把三姨美亞接到家裡,好歹招待一頓酒菜。
美亞不客氣,有酒她就豪飲。酒催得話多。茉莉和勁草才明白。張美亞的底氣來自於:她兒子黃牽牛,要分房子了。
學校在外環有塊地,擬建教師公寓,牽牛積分夠,勉強能拿個小套。價錢比商品房便宜一半還多。美亞得知,連夜籌款,賣老家的房子,讓老黃四處借,再加上結婚的錢,好歹夠首付。
美亞把酒笑談,「肯定是二姐在上天保佑咱們,不然怎麼房子就冒出來了呢,千載難逢大好事,讓咱給趕上了。」轉而對善亞的遺像舉杯,「二姐,謝謝呀!」又對勁草、茉莉,「舒坦,我兒子也不是三無光腚男了。」
茉莉不解,問什麼是三無光腚男。
美亞掰著手指頭,「無戶口無住房無存款,」又改口,「不對,牛牛是兩無,他有戶口的,現在是一無了,無存款,女博士才是三無,三無光腚女。」
茉莉笑,「文萱有房子。」
美亞啐,「那也叫房子?五十年產權,商水商電,煤氣灶都沒有,白住我都不要。」
茉莉見三姨在氣頭上,不好深勸。等人走了,她才跟文萱聯繫,問眼下的情況。文萱又不想離了。茉莉道:「那人家不說你嫌貧愛富。」文萱說:「我主要是不想跟他媽住一起。」茉莉問牽牛的意思呢。文萱說沒聯繫。茉莉又道:「要不先要孩子呢。」文萱理解茉莉的「好心」,但她堅決表示,絕不會為了不離婚,而草率要個孩子。
「你對牽牛還有感情么。」茉莉最後問。
「要說沒有是假的,要說多深也是假的,就覺得還能湊合過。」黨文萱最後這麼說。
美亞走得急。榴榴來,她人已經在高鐵上了。茉莉問囝囝呢,榴榴說他爸帶著。茉莉呦呵一聲,說真盡職盡責。榴榴笑,「他的兒子,他不帶誰帶。」茉莉又問真亞要孩子沒有。榴榴道:「她那身體,要去她帶么,我現在才發現,根本不是張真亞想抱孫子,而是凌霄想要兒子。」茉莉把廚房檯面擦乾淨,回頭道:「你這一步真賭對了。」榴榴說:「咱倆一個毛病,吃賣相。」茉莉道:「我現在不吃了,我跟說時間長了你看什麼都麻木的。」
榴榴笑,「我開始找男朋友了。」
茉莉一愣,有些不相信自己耳朵。她連忙關好門,拉住榴榴,「你鬧什麼事呢!」
榴榴莞爾,「凌霄還吃醋呢。」
「婚前協議這麼簽的?」茉莉一直對那份協議感興趣。榴榴說大概吧,相互不干涉私生活。茉莉真心覺得榴榴和凌霄夠前衛。她忍不住勸閨蜜,「還是悠著點,結婚了,別亂來,你是孩子媽。」榴榴道:「孩子媽就不需要感情生活了?我這沒違反哪條規定呀。」茉莉說:「那總得在乎另一半的感受吧。」
「他要真在乎我,我可以關起門來好好過日子呀!」
茉莉明白了,這是榴榴的激將法。可是,還是太危險。玩火!關鍵在於,大表哥的情況,沈榴榴婚前都知道,既然想清楚了,要走這趟火焰山,就不應該不滿足。茉莉想問是不是汪凌霄在外面找人了。可終究有點問不出口。骨子裡,她顧茉莉還是個良家婦女。她只能對榴榴說,當初你就不應該那麼衝動。一說不要緊,換榴榴激動了,「當初?當初我能找誰?低的丑的看不上,稍微條件好點,直接嫌我是硬碟。」
的確,茉莉知道,榴榴做了多少年「硬碟」。這是她第一個相親對象送給她的。「本地人會找我嗎?人也不吃我這賣相?偏偏我還吃賣相?」榴榴喋喋不休著,「後來好歹有房子了,比三無光腚好一點。」
又是三無光腚。茉莉伸手讓她打住,問最近是不是特流行這個詞。榴榴問她還在哪兒聽到了。茉莉把三姨美亞的抱怨說了。榴榴嘆,「我要是文萱,我根本不留上海,讀了博士,高校都進不去,去地方上頭昂得高高的,在這還被人說成三無光腚,唯一值得驕傲的博士學位,到了這個年紀,真不能算加分項了。」
茉莉沒提牽牛和文萱的糾紛。她謹記一條,現在她跟榴榴,不但是閨蜜,而且是妯娌了。說到這兒,沈榴榴和顧茉莉一時似乎無話可說,兩個人坐在飄窗上,朝樓下呆望了一會兒。小區噴水池邊,有老人帶著孩子坐在池沿子上。
茉莉忽然對榴榴,「後悔么。」
榴榴遲疑了一下,「不。」又補充,「一個女人,要找人生伴侶,有三點特別需要注意,」她挨個掰手指,「有責任心,能成為孩子的好爸爸;有能力,願意為家庭承擔責任;願意改變,有趣不乏味。」
茉莉笑笑,「大表哥好像都符合。」
榴榴道:「勁草也符合。」
茉莉糾正,「他乏味。」
「哦?」
茉莉點頭,再次確認,「乏味,很乏味。」不過她沒說,曾經,她就喜歡勁草的乏味。她寧願勁草當男花瓶,永遠不變的那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