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到家,顧得茂不在,吳玉蘭坐在客廳大桌子旁包過橋餛飩。茉莉深呼吸,一路上她想清楚了,她絕對不會一到家就發脾氣。她要講理。要問清楚。她面對的不是一般的對手。是教導主任吳玉蘭。
玉蘭問茉莉怎麼突然回來了。
茉莉一邊去廚房洗手一邊說是出差,拐回來看看。
洗完手。坐到大方桌旁。茉莉拿起餛飩皮,另一隻手操筷子挑肉餡。
她找話道:「筋剔掉了吧。」
玉蘭笑說:「剔掉了,你爸爸一點筋都不願意吃到,只吃瘦肉,肉還得用刀背砸成茸。」
「海米放了么。」茉莉深諳過橋餛飩的製作方法。
「海米,花生碎,一點都不能少,」說著,吳玉蘭又去指導女兒的手型,「要捏成菱角形,別太扁了。」
茉莉多年沒包,有點生疏。玉蘭指導後,上手多了。一個個小餛飩包的,玲瓏可愛。玉蘭問茉莉最近跟勁草怎麼樣。茉莉敷衍說馬馬虎虎。玉蘭又問囡囡的情況。還問大表哥、小表弟,一圈下來。都清晰了。
顧茉莉答完,才裝作不經意道:「我見到高夏菁了。」
玉蘭手停住,皺眉,彷彿失憶了,「哪個高夏菁。」
「果果媽。」
玉蘭才想起來,問在哪見到的,又說這女人是個禍害。
茉莉如實答:「在廖伯伯的葬禮上。」
玉蘭哦一聲。沒往下接話。
茉莉笑說:「媽你不好奇高夏菁怎麼認識廖伯伯的嗎。」
玉蘭說不太清楚。
「媽你是不是有什麼事沒告訴我。」
「茉茉,你到底想說什麼。」玉蘭反問。
「媽,你認識高夏菁,你也認識廖伯伯。」
「是,然後呢。」
「幫高夏菁調動工作的善舉,是不是你找廖伯伯幫的忙。」茉莉逼問。
玉蘭不假思索,「茉茉,你是不是受什麼刺激,整天要不要這麼胡思亂想。」
茉莉繼續,「強姦門事件是你授意廖伯伯,逼迫高夏菁對勁草下套,有沒有這回事?」
吳玉蘭愣在那,過了兩秒,她伸手去摸茉莉的額頭,「不發燒吧,說什麼胡話呢,什麼強姦什麼下套,跟我有什麼關係。」
茉莉不理睬,繼續道:「先前我懷疑你,你就自導自演,給自己也安排了匿名簡訊,搞得好像你也是受害者,還讓我爸找關係調查。就是為了洗白自己。」
玉蘭終於坐不住,她站起來,「茉茉,女兒……你清醒一點好不好……你被人洗腦了是不是?」
顧茉莉一掌打開老媽的手,凄愴地,「媽,我是你女兒,你有什麼要求、願望,不能直接告訴我嗎?為什麼要玩這種下三濫的把戲!」
玉蘭的手還往前伸,觸到茉莉的胳膊,一個白跡子。
茉莉嘶吼:「你讓我噁心!」她終於還是控制不住情緒,哭出聲,「你快如願了,我跟勁草就快過不下去了,不過就算真有那天,我也不會回到你身邊!」
吳玉蘭也哭了。她一邊哭一邊嚷,問茉莉到底怎麼回事。茉莉的心更寒了。事到如今,老媽還是不肯承認,是,她沒有實錘,吳玉蘭只要矢口否認,就沒有人能判她的刑。所以,她更加要演到底。可茉莉偏偏要撕破她的畫皮!
玉蘭控制住情緒,「茉茉,你要離婚,我不意外。」
茉莉恨恨地望著老媽,眼睛能飛出刀子來。
「你不覺得你從頭到尾,根本就沒融入那個家庭嗎?」吳玉蘭深呼吸,「你覺得你跟勁草的感情,能超過他對他爸爸媽媽嗎?哪怕現在二老都不在了,你這輩子也別想超過。」
茉莉低訴,「你們為什麼就不明白對父母的感情和夫妻感情那是兩碼事不同情況根本沒有可比性……」
吳玉蘭調整情緒道:「你不理解也沒辦法,很多事情,是歷史造成的,就得放到歷史條件中去看,你們都是獨生子女,現在又碰上這麼個時代條件,勁草要在上海站住腳,沒有爸爸媽媽的幫助不行,他兩邊虧欠,但是你要記住,你跟他的夫妻關係,永遠不會超過他跟爸爸媽媽的親子關係……」
茉莉雙手堵住耳朵。她不要聽玉蘭的咒語。吳玉蘭是教導主任,能說著呢,死的她也能說活了。
顧得茂推門進來。他遛彎回來,看到老婆和女兒眼淚漣漣,一時怔在那兒。
玉蘭率先求助,「得茂,快勸勸女兒,她被人洗腦了。」
茉莉反攻:「爸,你知道你老婆做了什麼嗎?」
顧得茂鯨吼:「不許你這麼跟媽媽說話!」往前走幾步,嚴厲地,「她做什麼了?殺人了還是放火了?」
「爸,匿名消息是媽發的!」
「胡扯!消息查實,是境外詐騙團伙!」
茉莉沒想到這一出。
「公安局都快破案了,你還在懷疑你媽媽!」
「媽陷害勁草。」茉莉硬著脖子。
顧得茂回頭,對他老婆,「有這回事嗎。」
吳玉蘭悲凄地說沒有。
茉莉力爭,「爸——媽想讓我離婚!」
「我也想讓你離婚!你那個毛腳,還用得著別人陷害?!」得茂半秒都沒停頓。
茉莉傻眼。這是真心話,老爸一直看不上朱勁草。
「爸,你知不知道媽設了多大的局!」茉莉試圖解釋。顧得茂卻大手一揮道:「你是不是被你那個王八老公洗腦了,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人愛你能超過你媽媽,包括我,都不能超過她!你知不知道你媽媽當初生你的時候,有生命危險,她堅決要求先救你,自己的安危她一點都沒有考慮,你從小到大……你媽媽是怎麼疼你愛你培養你的,你要去上海,我和你媽媽是怎麼鼎力支持的……毛腳女婿我們不滿意,但只要你喜歡,我和你媽也是義無反顧,支持!房子也買好,哪裡對不住你!……茉茉你只要知道,這個世界上,誰都能可能害你,你媽不會!」
茉莉呆在那兒。
她原本想向老爸求助,認為老爸理性,講理,可實際上呢,人家是兩口子,這一番暴風驟雨式的演說,讓她實在不曉得怎麼應對。是,她跟勁草本質上一樣,都欠爸媽的。她欠得更多——她欠老媽一條命,是吳玉蘭當初奮不顧身,勇敢抉擇,才有了今天喘著氣的顧茉莉。
眼淚模糊了視線,聽覺依舊敏感。
她聽到老爸在她耳邊喋喋不休著,「你以為你那個男人是什麼好東西……我跟你說有人跟我彙報……他在外頭花著呢……在家裝鱉……也不知是哪家糞池子爆炸把他爆出來的……」
茉莉不想聽,這不客觀,不是事實,這才是真正的污衊。顧得茂這是被愛情蒙蔽了雙眼,才一門心思為一個惡魔般的女人說話……在他眼裡,吳玉蘭就是朵白蓮花……可不可笑。
茉莉快速收拾包往外走。顧得茂拿出一家之主的架勢,攔在半途,「向你媽媽道歉!」
茉莉往東,老顧往東,茉莉往西,老顧也往西。
茉莉聲音劈了,「爸……你根本就不了解情況不知道事實你是在助紂為虐……」
「向你媽道歉!」顧得茂雷霆萬鈞。
「你老婆搞不好都犯了……」最後一個「法」字還沒從嘴裡說出來,茉莉的左臉頰,就結結實實挨了眼前這個德高望重的男人一巴掌。
聲音清脆,力道充足。
白皙的臉蛋,立刻起了紅印子。
吳玉蘭哭著拽住她丈夫,臉對女兒,「走!你爸有高血壓!」
路途閃出道縫兒,彷彿華容道,茉莉一錯身,失魂落魄逃了出去。
無家可歸。顧茉莉生平第一次有了這種感覺。高速路上,她真想一腳油門,直接衝出護欄,了此殘生。可這年頭只閃過零點零一秒就消失了。她不能這麼做。萬一死不掉呢。殘疾一輩子多痛苦。就算要死,也得找個穩妥的法子。何況她現在還不能死,就算父母不要她孝順,女兒囡囡卻需要她的撫養。她不能帶給女兒這麼大的殘忍。
尚在半途,勁草打電話來。茉莉調整好情緒,保證聲音正常。勁草問茉莉到哪兒了。茉莉說馬上進崑山。勁草道:「等我,我帶囡囡過去找你,我們去黃山。」茉莉本能地有不詳預感,她問勁草什麼事,為何如此著急。朱勁草萬分悲痛地,「大姨自殺了。」
張真亞死在黃山她婆婆家自建的房子里。幾年之前,她就從皖中搬到此處避居。理由是:空氣好。她在老家總感覺無法呼吸。真亞是上吊沒的,用自己的絲襪。有點學三毛。真亞生前床頭擺放著的,也是那套三毛全集。
婆婆和小姑子說,真亞身體不好,一直比較悲觀厭世,自殺前一陣,好幾次都提到說活夠了。自殺前不久,兒子汪凌霄還帶孫子來看她。事實上,真亞死的時候,凌霄和囝囝還在高速路上。
老汪從馬鞍山趕來,哭得不能自已,這個少言寡語的男人,這半輩子都視真亞為女神、精神支柱。突然這麼冷不丁走了,意味著下半生他都將一個人。所有人都勸他節哀順變,可沒用,他悲傷得無法站立。
凌霄上前勸,老汪又不曉得哪裡來的氣力,陡然躍起,要給兒子一頓老拳。茉莉的理解是,他怨凌霄為什麼不晚點走,或者為什麼不做好真亞的心理疏導工作。這一切原本是可以挽回的。
靈堂前,凌霄、榴榴帶著兒子跪成一排。他們現在是孝子賢孫。茉莉和勁草,少不得多忙一點。囡囡也跟著,茉莉就讓文萱帶著。對了,文萱和牽牛也趕來了。看樣子,還沒分。
美亞稍晚點才到,一來就哭得比誰都凶。三姊妹,如今只剩她一個人殘存於世,一想到將來既沒法像大姐這樣避居黃山,呼吸新鮮空氣,也沒法像二姐那樣,東去上海,光耀門楣,美亞就打心眼裡感到喪氣。索性借著喪事,好好哭哭。
榴榴也哭得厲害。茉莉理解榴榴。老實說,真亞對她不錯,尤其是她生下兒子之後,真亞不顧病體,多次到上海看她。而且,茉莉還認為大姨在,和大姨不在,榴榴和凌霄的婚姻會是兩個狀態。大姨是定海神針,一旦仙去,誰還能鎮得住汪凌霄?再接下來的故事,那真就不好說了。茉莉為榴榴捏把汗。不過,葬禮結束,老汪和凌霄等人要送真亞的骨灰回安徽安葬,臨行前,卻爆出個壞消息。老汪要和兒子汪凌霄斷絕父子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