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母,女兒有話要說。」少商難得正色肅穆。程少宮沒來由的心頭一跳,直覺告訴他,讓這孿生妹妹張嘴是要出大事的。
蕭夫人道:「說吧。」
少商心中一笑,微微側過身子,道:「蓮房,你過來。你可知你錯在哪兒?」
蓮房連滾帶爬的過來,哭道:「…是,是奴婢自作主張…」
「其實吧,我挺喜歡自作主張的。」少商笑道,堂內眾人目瞪口呆。蕭夫人心中生厭,她生平最不喜這種油腔滑調。
「自作主張,要看自作了什麼主張。那些只會聽一句做一句的,豈不是木頭了。」少商悠悠的說下去,照她那個時代的說法,這叫主觀能動性。不過蓮房已經聽傻了。
「譬如說,我讓你去東市買豆豉醬……」
程少宮忍不住:「東市不賣豆豉醬。」
「少宮!」
「少宮住嘴!」
——蕭夫人和程詠齊齊呵斥!桑氏想笑,努力忍住。
少商不理他們,笑笑繼續道:「譬如我叫你去買豆豉醬,哪些事你可以自作主張呢——走哪條路,去哪個鋪子,買你認為成色好的醬豉,甚至如三公子所言,你發現東市沒有豆豉醬,難道就空著罐子回來給我。這可不成,你得另找地方買。這些你都可以自作主張。那什麼不可以自作主張呢?買不到醬,你不可以拿醯來搪塞我,你不可以把我的醬倒半瓶給旁人,更不能決定我需不需要買豆豉醬。你明白嗎?」按她那時代的說法,這叫發揮主觀能動性。
蓮房呆半天后才反應過來,眼含淚花大聲道:「奴婢以後一定好好買豆豉醬…啊不,是服侍女公子,好好服侍女公子…!」
桑氏雙袖拱面掩笑,低低悶笑。蕭夫人抽著嘴角,強忍不悅;青蓯夫人努力將嘴角壓平,跪坐在蕭夫人背後替她順氣。
程也傻了,滿腦子都是『豆豉醬』在打轉,至今都沒怎麼明白少商的話;菖蒲繼續低頭裝傻,那傅母卻已經面色不大好看了;對面的程詠三兄弟卻有了些笑意。
蓮房心中感激,腦門在地板上磕出『坑坑』之聲,少商趕緊制止她,拍她肩笑道:「我喜歡聰明人。不過,你要學會什麼時候該聰明,什麼時候不該聰明。回頭你自己去青姨母處領罰。我沒罰過人,也不知該怎麼罰才合適。」
初中沒畢業的小女生,歷練還不夠哪。少商揮手示意她退下,蓮房抽泣著跪到門廊邊又磕了個頭才退出去。少商轉過身,朝程身後招招手:「菖蒲,你過來。我有話要問你。」
菖蒲似是受驚不小,戰戰兢兢的挪過去,一副膽小怕事的樣子。
三兄弟心中不快。他們年紀雖不大,但自幼跟隨父母歷練,見過殘忍兇徒,審過刁滑細作,甚至遠遠在備軍中為父親掠過陣。能掀起這麼大風波的婢女怎會簡單,又何必裝模作樣。加上那傅母,一個膽大嘴利,一個裝傻充愣,葛家倒是送來了一對好幫手。
——他們要是連這點做作也看不出,就白瞎了蕭夫人十幾年的調.教!
「菖蒲,我來問你。」少商笑眯眯道,「蓮房見堂姊不在,就要搬書案回來,你攔住了她。可是蓮房帶著好幾個健婢,你一人是攔不住她們的,所以你叫了十幾個小姊妹來將她們團團圍住。當時,你是怎麼對你那些小姊妹們說的?是說『別叫她們把長公子贈與四娘子的書案搬走』,還是『她們要搶我們女公子的書案,快攔住她們』。」
那傅母心中一沉,暗叫『好厲害』,一句話就問到了關節所在。
「我,我……」菖蒲這次不裝傻了,是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少商收起笑容,冷冷道:「這麼點微末小事,就把主家全都驚動了,說到底,不就是阿母以為我搶了堂姊的書案嗎。彼時若有一人出來喊一聲『誤會』,不就什麼事都沒有了?菖蒲,你暈倒了不能說實情,你那十幾個圍著蓮房她們痛毆的小姊妹們可沒暈倒。她們是不知道底細被你瞞騙了,還是她們知情不報,由著主家誤會!」
蕭夫人閉上眼睛,心中嘆息。
以她之精明,如何看不出程身旁的傅母和婢女大為不妥,只是這時不好發作,葛氏剛被驅逐,連累兒女面上無光,程近來剛學著掌事,才立了些威信,是以打算眼下無論如何也要給程留些臉面,回頭再收拾這兩個刁奴。
「以一張書案,行離間骨肉至親之實。這個罪過,要麼是你背著,要麼是那十幾個婢子背著。你挑一個吧。」少商靜靜的看著她。
菖蒲汗水涔涔而下,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心知這罪名可不是『自作主張』輕飄飄的四個字可以含糊過去的。
程臉色慘白,驚呼道:「不,不是的,不會的…這怎麼會…」她完全亂了,心如團麻,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桑氏低頭微微而笑,青蓯夫人聽呆了,不知覺停了給蕭夫人順氣的手。程家三兄弟看著自家幼妹妹神情自若,再對比程慌亂的模樣,心中莫名生出一股驕傲。
蕭夫人暗自嘆氣,若論伶俐機變,是一百個也比不上的,今日之事驟發突然,想來事先也不知情,可不過適才短短几刻,她就想明白關節所在了,並反轉了局勢。
「別咄咄逼人了。」她沉聲道,「你自己發落了蓮房的,的奴婢就讓她自己發落吧。」
「成呀,就聽阿母的。」少商無可不可的笑笑。
蕭夫人就是見不得她這輕慢的樣子,不悅道:「奴婢的過錯,到此為止。書案只是小事,給誰都成。你們姊妹以後還須手足和睦,不可生了嫌隙。」
少商笑嘻嘻的點頭,渾不當一回事,程詠和程少宮卻不甚舒服,便是素日大大咧咧的程頌也覺得心口隱隱發悶。
本來事情到此為止了,誰知那傅母聽了蕭夫人的話,似是得了靠山,忽然大哭道:「多謝女君為我們女公子說話。我們女公子沒有四娘子聰慧,沒有四娘子口舌伶俐,她是個老實人,女君您是知道的。適才四娘子那番話,哎喲喲,別說叫我們女公子自己想出來,就是寫出來讓她背都不成吶!四娘子有三位同胞兄長撐腰,可憐我們女公子勢弱,統共一個話還說不利索的幼弟啊!我們做奴婢的不免惶恐,日日擔心有人欺負我們女公子,處處逞強要尖,什麼東西四娘子有的,我們就覺著一定要給女公子也討一份呀,這才犯下了過錯……!」
少商眯了眯眼,覺得自己高估了這老婆娘,原以為多聰明,原來是個不知見好就收的。行,你不肯罷休,那就不罷休吧。
桑氏忽然直起身子,冷冷出言:「你這老媼,哪來的鄉野小戶之論,說的什麼狂悖之言。哪裡受欺負了,你是在指摘什麼!程家兄弟骨肉至親,幾十年來親如一體,從不分彼此。你說這話,是要挑撥程家骨肉么?是誰教你的,是葛家嗎?我倒要好好問問他們!」
那傅母噶然斷了哭聲,她立刻明白自己說了大大的錯話,她可以說程老實蠢鈍,容易受委屈,但萬萬不能攀扯到幾位公子身上。她反應倒快,連忙拚命磕頭,言道自己說錯了。
蕭夫人也皺起了眉頭,心道這傅母斷然不能留了。她六歲起管家理事,什麼不知道。這些日子她帶著到處走動,奴僕們只有更加討好,怎會輕視,分明是這傅母在挑撥。
程詠直起身子,怒斥道:「賤媼!竟敢議論主家是非!來人……」
「好了!」蕭夫人喝斷,「此事到此為止!」
少商等半天,等著蕭夫人發落這傅母,誰知等來了這麼一句。她心中自嘲一笑,得,還是只能靠自己。
「阿母。你覺得這老媼適才的話對嗎?」她淡淡道。
蕭夫人有心趕緊結束這錯亂的局面,呵斥道:「你們一個個沒完沒了了是不是!」
「對就是對,錯就是錯。如果這老媼的話是對的,那我和兄長們豈不真落了欺負堂姊的名聲,如果是錯的,請阿母立刻發落了這老媼,以正視聽!」少商靜靜看著蕭夫人。
蕭夫人今日一再受挫,已是怒極,森然道:「你敢忤逆!」
此言一出,青蓯夫人首先嚇一跳,桑氏也驚異的看向長嫂。
「阿母!」程詠大聲道。忤逆不孝是何等重的罪名,一旦落實,幼妹就萬劫不復了。
程頌不敢置信望向蕭夫人,程少宮也滿心失望,顫聲道:「阿母,少商不是你的女兒么。這老媼適才說了那樣悖逆之言您都不懲治,反而要對少商說這麼重的話?」
蕭夫人自覺怒極失言,扭過頭去,默然而坐。
少商心中冷笑。
這裡廳堂高闊,門外肅立腰懸刀劍的武婢,今日她在寫字時,蕭夫人就是派了這樣渾身寒氣的武婢不由分說把她拘了來,連阿苧都不許她帶,並且一上來就氣勢洶洶的一通責問。這樣三堂會審的架勢,尋常小姑娘早嚇壞了,總算她是半個混過道的,當年大姐頭的男票在撞球室被打斷了三根撞球杆她都沒多眨一下眼,何況今日!
如今在程家,她雖身為家主嫡女,但處境並不樂觀,今日不豁出去,一輩子就要被壓著打,永遠畏畏縮縮翻不了身,她可不是能忍氣吞聲的性子!
少商心意已定,轉頭對那傅母冷笑,狠聲道:「你剛才的話要是叫阿父聽見了,他一刀一刀活颳了你都成,你信不信?」提起程始,那傅母抖如篩糠。
「阿母不肯斥責你,你知是為何。不是為了你這自作聰明的蠢媼,而是為了堂姊的臉面。」少商一字一句道,「你覺得兄長們偏心我,不必難過,這不有阿母偏心堂姊嘛。」
「!」青蓯夫人高聲喊道,滿眼都是驚慌。
蕭夫人面沉如水:「讓她說。」
程詠覺得不好,想制止已經來不及了。
只聽少商道:「阿母適才說奴婢之錯不該歸到女公子身上。嗯,這話說的好。所以,才來到我身邊幾十日的蓮房犯錯,阿母就連問都沒問清楚,將我拘來訓上一頓,反正篤定必是我的錯。而伴在堂姊身邊十餘年的菖蒲犯錯,堂姊就一點也無礙。你說,這是為什麼?」
那傅母張大了嘴巴,發不出聲音;她只不過攀扯三位公子,攪混水好脫身,誰知這四娘子更生猛,直接將生母拖下了水。
「這是因為阿母喜愛堂姊呀。」少商左掌擊在右掌上,笑的冰冷,「我阿母文武雙全,慧達強幹,別說三個兄長,就是三十個兄長加起來還強多了。所以,你不用為你家女公子憂心,有我阿母護著,程府之內保管無人敢掠其鋒芒!」
「放肆!」蕭夫人強忍怒氣,「你這是在怨我了?」
少商回過頭來,淡淡笑著:「阿母,分別十年,您頭一回與我深談時,就叫我『有話直說,說假話虛話,有什麼意思』,女兒牢牢記著,一點沒忘。如今您覺得真話不好聽了,想叫女兒說假話了?」
蕭夫人怒氣上涌,肅然起身,指著罵道:「你這孽障,來人哪……」
程詠知道母親要發作,忙撲上去緊緊抱住其雙腿,哀求道:「母親,都是兒子的不是,是兒子思慮不周才釀出這樣的事,惹的母親大怒,都是兒子的過錯!年幼,又自小沒人教,您別怪她!」
蕭夫人聽兒子口口聲聲都在給少商說話,怒火更旺,遷怒道:「你知道就好!你當初要是送出兩張書案,豈不皆大……」
「三張。」誰知程少宮忽冷冷道,「需要三張書案,娓娓也寫字了。阿母心裡只有堂姊,連娓娓也忘了。」
蕭夫人呆了,停止掙扎雙腿,指著程少宮,道:「你……」對上三子不滿的眼神,她心中一涼,生平頭一遭兒子們一道反對自己,她忽覺四面楚歌聲。
桑氏趕緊出來打圓場,笑道:「娓娓才寫幾個字,要什麼書案。一點家事而已,何必劍拔弩張的。」
程詠跪倒在蕭夫人腳邊,連連磕頭:「都是兒子的不是,阿母罰我吧。」
蕭夫人氣的渾身發抖:「好好,就罰你,就罰你……」
「——母親為什麼要罰長兄?」少商忽道。
程詠急出了汗,回頭吼道:「你別說了!」
「不,我要說。」
少商跪的筆直,單薄的肩頭彷彿蝶翅般一碰即碎,淺白色的陽光透過門廊照進來,照著她似乎整個人都隱沒在光線中不見了似的。她雪白稚氣的面龐沒有一絲血色,神情冷漠,聲音更是淬了冰凌一般。
「母親可以罰我,但不能罰長兄,因為他一點也沒做錯。」
「為什麼長兄只給我一人書案?那是因為我粗鄙無文,長兄可憐我,才將自己心愛的書案給了我,盼著我不要氣餒,好好讀書。又不是他特意去外面打造新書案時只打了一張,漏過了堂姊。長兄何錯之有?」
堂內靜謐一片,無人出聲,只余程輕輕的哭聲。
「阿母,我如今能寫之字不過百,讀過之書不滿十卷,還都是些孩童啟蒙之物。堂姊呢,該學的她都學了,還沒學的您正在教。阿母,女兒今年幾歲了,您還記得嗎,我明年就要及笄了。」
青蓯夫人都不知道自己眼眶已經濕了,然而那跪在中央的女孩一滴淚也沒有,那樣倔強驕傲,只把薄薄的背脊挺得筆直。青蓯這輩子無論何事都是站在蕭夫人這邊的,可這回,她卻想站到女孩那邊。
「有一個不能分割的麥餅,面前有兩人,一個快要餓死了,一個卻七八分飽腹,阿母,您要將麥餅給誰?亦或是,您要跟那將餓死之人說,為著公平起見,你先忍忍,待我有了兩個麥餅,再給你們一人一個,可好?」
程詠側頭拭淚,逆光中回望身形單薄的幼妹,一時心痛如絞。
桑氏定定看著少商。忽想起多年前自己親眼見過的一場小小戰事,當時對方主君已死,戰至只剩下數名兵卒,可他們還堅不肯降,奮力將殘破的舊主旌旗高高豎起。後來他們全軍覆沒,盡數戰死,落日餘暉下,只剩土坡上依舊斜插著的斷桿破旗。
她覺得少商就像那些殘兵,身上有一種孤勇,一種令人心悸的光彩。
「阿母,你還要罰長兄嗎?他沒有過錯。」
少商微一側臉,迅速甩掉眼眶中的濕意,然後回過頭,依舊笑容嫣然。
她眼前浮現起家鄉那濕漉漉的青石板路,南方的冬天其實比北方更難熬,又濕又冷,就像她的童年。她早就不在乎了,可是還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