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百數的程家府兵分做兩半, 一半團團圍住少商桑氏等人的車輛, 另一半挺刀向前,做迎戰準備。不過須臾,兩邊短兵相接, 看見這夥人猙獰的面目, 嗜血的神情, 少商忍不住心生怯意。尤其是賊匪望見這邊輜重糜多, 婢女們多年少貌美, 更露出邪惡貪婪之色, 桑氏捂著程娓的眼睛退回車中, 婢女們多是滿心恐懼,膽小者更已縮成一團低低哭起來。
起初對這幫賊匪惡劣形象的震驚噁心過去後, 少商終於哆嗦著從車後驅馬出來,拔出程頌所贈的短劍,橫在胸前。默默算了遍敵我人數, 她覺得自己這點英勇應該只需要停留在擺樣子層面就行了。
誰知這伙賊人甚是兇悍, 眼見人數對比懸殊依舊揮刀就上,顯是篤定了家養的兵丁無甚戰力。可惜現下他們面對的不是尋常府兵, 臨行前程老爹特意將跟隨自己多年的衛隊淘了一半納入車隊。刀山血海里滾出來的氣魄膽識, 同等數量對戰, 撲滅賊匪就如撲蛾子一般。
兩邊激烈打鬥一陣,程家府兵已將這二三十人盡數斬殺,可躺在地上翻滾的賊匪垂死前猶自叫囂『你們等著,後面就來將你等殺光斬盡』云云。
「他們只是賊匪的斥候, 輕騎出來四處查探有否可供劫殺掠奪的靶子,後面還有大隊人馬。」李太公看著滿地屍首,大冷天也不禁背心一陣汗。兵荒馬亂這麼多年,他對匪幫的行事風格頗有經驗。
遭遇此事,眾人不再耽擱,趕緊往李太公鄉里急速趕去,誰知禍不單行,因趕車太急,途中桑氏的座車撞上沒在土堆里的石坑,左輪斷軸,輜車側面翻倒,車內眾婦皆被壓在裡面。
將人從損毀的車中拉出時,才發覺桑氏左腿受傷不輕,雖未骨折,但皮肉被拉出好大一道口子。少商差點咬碎牙齒,趕緊叫人將一輛安車中的行李大箱盡數推下,讓桑氏等婦進去,又撇下幾十輛不甚要緊的行李車,輕車簡行繼續趕路。
李太公見她小小年紀當機立斷,不由得暗暗叫好。
誰知沒走多久,後頭再度傳來殺伐呼喝之聲,且聲勢比之前那波人強盛許多,眾人臉色皆變。少商見此地離李太公所轄鄉野還有不少路,顯然片刻之間是趕不到了,她又望望西邊來時路,暗想其實自己也不是沒辦法逃生的。
一人單騎穿林而過,賊匪忙於劫掠車隊,必然顧不得自己。她熟記路途,只要逃到陳留郡就安全了,到時假稱車隊被打散,自己是被驅趕至此即可。
可是——少商眼前浮現失血蒼白的桑氏,還有娓娓和雙胞胎,她搖搖頭。
再看道路兩旁的山林有些眼熟,她忙抓住並駕的李太公問:「我記得來時路上,太公說這裡有許多空置的獵屋。敢問太公,這裡可有哪處獵屋是背靠山嶺,近處有上游流水?」
她沒讀過軍事理論,但好歹知道『腹背受敵』這個成語。如果來敵比自家護衛人數多,車隊里女眷不少,再像適才那樣在平曠原野上圈地禦敵,早早晚晚被攻破,那時必是死路一條。還不如依靠地形拖延,反正帶了足夠的食葯,再有水源,扛幾日不成問題,說不定能熬退這幫隨機出門作案的賊匪。
再說了,快則兩三日,慢則五六日,不論滑縣還是陳留必有援軍。但若是沒有這樣的獵屋呢?那隻能背水一戰,聽天由命了。
李太公對本鄉了如指掌,領著車隊往山林深處而去,左挪右拐繞來繞去,果然尋到一處絕妙的庇護所——這座獵屋依山而建,背靠一面青苔叢生的凹形絕壁而建,屋旁的岩壁上有一脈溪水從高山流下。屋子的主人許多年前逃丁走了,李太公覺得此地險奇,便翻修了五六間大屋,以備將來遊獵之用。
幾位家將勘探了一番地形,都說此地甚好,說著便熟練的從林中砍下許多碗口粗的大樹,照柵欄狀紮成拒馬,團團圍在屋前的平地上,這般忙碌了近一個時辰,大隊賊匪終於穿過密林找了過來。
這波賊匪有三四百之眾,呼呵起來聲勢震天,打鬥更是兇悍彪猛,令人聞之喪膽,但他們似乎是臨時組合在一起的,配合既不默契,號令也不統一,兵備亦不足。頭一波密密麻麻的箭雨過後,就只有稀稀拉拉的冷箭了。
加上屋前這片平地狹窄,賊匪們無法一股腦兒撲上去以多為勝,只能一**人馬陸續添燈油。為首的賊匪按照慣例喊過『兄弟們給我上,女娘財貨隨你們拿』之後,兩邊就叮叮噹噹打到現在。天黑了又亮,既沒攻破拒馬,也沒趕跑賊匪。
最清閑時,兩邊都打累打餓了,狠狠互瞪著進食,心裡盤算著如何突破/抵禦對方。
最驚險時,數十個悍匪仗著高頭大馬,趁夜越過拒馬衝到獵屋前,想要一舉擊破防線。好在經驗豐富的護衛預先在屋前布置了好幾條絆馬索,上來就拖倒馬匹,然後一擁而上將落馬的賊匪撲殺。饒是如此,依舊有十來個馬術高明的悍匪跳出絆馬索,迅速逃回前還探身抓了七八個四散躲逃的婢女,橫壓在馬後帶走。
少商原以為接下來對方就會以這些婢女為質,要挾他們舉械投降,誰知她天人交戰了半天,那些賊匪卻並未如此。她立刻明白了:這個時代哪有為了『區區』七八個奴婢就出降的主家。連賊匪都明白這種『普世價值』,是以根本沒提這種『愚蠢』的要求。
站在護衛組成的人牆後,少商心中苦澀,也不知是不是該慶幸自己的投胎技術。
被擄走的婢女中有一個左頰上生了酒窩的女孩,還不到十五歲,伶俐討喜,平日深得桑氏的喜愛,常愛來聽自己吹笛。
當時也有個賊匪沖向自己伸手欲抓,不過貼身護衛在她身旁的兩名武婢俱是好手,當即挺身上前。一個刷刷數劍,齊根斬斷那賊人伸出來的手掌,另一個就地一滾,連環雙刀斬馬腿。馬匹吃痛,將賊人甩下馬來,隨即被眾護衛剁成肉醬。
「賊匪欺侮欺侮她們就是了,不至於殺了她們罷?」少商努力站直身子。此時貞|操觀念並不如何強烈,女孩們只要活下來就成。
那兩名武婢互看一眼,其中一個道:「女公子別想了。只有活下來,才能報仇。」
少商心頭一涼,握住劍柄的手劇烈顫抖起來。
這兩名厲害的武婢是蕭夫人派在她身邊的——所以,蕭主任也曾遇過這樣的險惡血腥嗎,也曾這樣奮力掙扎的逃亡過嗎,也眼睜睜的看著身邊的人去死?
「嫋嫋,快回來!你站那麼前做什麼,小心叫流竄的箭矢傷了!」桑氏被阿苧攙扶著,艱難的站在大屋門前焦急大喊。
少商小跑過去,卻發現桑氏的左小腿又滲血了,她皺眉道:「叔母你進去躺著。」說著便與阿苧一人一邊,將桑氏硬扶了進去。
屋裡正中生有火堆,李太公坐在火旁由婢女料理臂上刀傷,程娓和雙胞胎已被帶至別處安置。少商將桑氏扶上一旁簡易搭成的床鋪平平躺好,叫婢女將傷處重新包紮,阿苧又從火堆上吊著的銅壺裡倒出一碗甜棗湯,喂桑氏慢慢喝下。
少商轉頭,躬身作揖道:「連累太公了,好端端的在家含飴弄孫,如今在此受罪。」
李太公依舊笑的像個彌勒佛:「當年兵匪沆瀣一氣,作亂鄉里,那才叫人間慘事哪!女公子不必擔憂,昨日我已叫家丁從山路繞回鄉去討救兵了,定比滑縣和陳留還快。到時兩面一夾擊,我們護著夫人和女公子先走。」
少商已非剛穿來那會兒不知世事了,李太公鄉里頂多能拿出百來個鄉勇,戰力還不好說。
李太公似是猜出女孩所想,又笑道:「女公子莫覺得老朽在說寬慰之言,這七八年來道野清明,路不拾遺。老朽也不知這回究竟出了何事,但上有州牧,下有郡太守,他們原先也都是能征善戰之輩,必不會坐視這幫賊人在境內胡作非為。咱們熬過幾日就好啦。」
少商笑笑,沒有說話——但若出紕漏的就是州牧和郡太守呢。比如萬家宅邸原先的主人布氏一族,不是投而復叛么。
想到這裡,少商問道:「太公,兗州州牧和東郡太守是原先就跟在陛下身邊的,還是後來投效的?」
李太公一愣,開始摸鬍子:「這個…州牧大人嘛,老朽不甚清楚,不過那郡太守老朽倒拜見過幾次,常愛在席間談當年從龍如何艱難陛下如何神武,想來是原先就跟著的。」
少商略鬆了口氣。那邊桑氏聽見了,放下湯碗,笑道:「投效來的原都是各方豪傑,陛下從不輕慢,多是在朝中許官的。」
這話很內涵,少商點點頭。不過知道東郡太守牢靠就行。
桑氏不知想到了什麼,哀哀道:「我們這裡都這樣,也不知你叔父如何?早知如此,我們還不如早些趕路,如今已到滑縣了。」恩愛夫妻十餘年,想到丈夫可能不測,她便如心口被剜去一塊肉似的。
「我覺得叔父應當無礙,反而滑縣不大好。」少商低低道。
桑氏不知是驚是喜:「你怎麼知道?」
少商嘆口氣,道:「我們三日前離開陳留時,尚且無風無雨,李太公鄉里也是一片祥和,可清縣卻看著不妥,由此可見,若有事端必起於東面。」她撿起一根樹枝在地上划起來,俯瞰地圖,司隸,兗州,青州依次自西向東一字排開。
「陛下宣旨要東巡數州,從起駕那日算起,哪怕再慢也該進青州了,可如今我們都到兗州了,御駕卻依舊逗留兗州東郡境內,這說明什麼?清縣詭異,陳留郡內沒什麼風聲,這又說明什麼?」
李太公被吸引過來,不自覺問出口:「這說明什麼?」
少商道:「這說明,有人圖謀不軌,先是拖延御駕行程,再突然發難,致使頃刻間周圍無人察覺。太公說前幾日陛下才途徑清縣,我猜出事就是這幾日,是以清縣以西才無人知道個中緣由。而且……」
她將樹枝點在清縣以東那處,畫了個小圓圈,「我疑心出事之處不在滑縣就是毗鄰滑縣!是以公孫縣令聞訊後才會急忙率人去救,致使縣城沒什麼人防守。我們最初遇到賊匪斥候時,我記得他們是東南方向朝北而行,若非先看見了我們,大約就會去劫掠清縣了。」
桑氏喜悅難言,顫聲道:「照你這麼說,你叔父如今反倒無事?」
「還不如叫他們去攻擊清縣呢!那縣城牆壘那麼牢固。」少商沒好氣的嘟囔,「叔母先擔憂擔憂咱們自己罷,如今外頭還有一群歡天喜地的悍匪正等著拿我們開筵呢!」
她不由得暗罵三叔父真是個驚天巨坑!
在陳留時愣要趕路,多留兩日讓她相個親會死啊;在清縣時又一副大義凜然,非要撇下妻兒自己進城,長了個腦袋是做擺設的?就不能謀定後動嗎!不然她們跟去縣城也好過在這凄冷山林被追殺。還擔心程止那個大豬蹄子?擔心個p!回頭桑氏沒守寡,程止倒做了鰥夫,沒了桑氏這把黃豆還有滿世界的木瓜呢,看他會不會重新燉一鍋湯?!
李太公在旁撫須,哈哈而笑:「到底是將門虎女,家學淵源,女公子好見解!」
少商無奈一笑。此時她強烈的懷念程老爹和蕭主任,若是那對公婆,一個大智若愚,一個滿腹智計,哪裡會讓自己落到這步田地!
桑氏正要開口,忽聽外面侍衛高聲大喊:「——援兵來了!援兵來啦!」聲音中滿是喜氣。
屋內眾人又驚又喜,少商和李太公齊齊站起,桑氏本也想起身,但因腿傷和失血早已虛弱不堪,略一用力就暈厥過去。少商囑咐阿苧好好照看桑氏,然後跟著李太公走出屋去。
按來回時間算,這波援軍必是李太公鄉里來的,少商原本猶疑鄉勇的戰力,誰知剛踏出戶外,發現外面的搏殺聲已如震天雷鳴般。
這山林原本如深水般,無論多少響動都如投石入深潭,不見波瀾,可眼前騰騰殺氣激蕩的整片山林幾乎都震動了。
少商抬眼望去,只見一片黑甲白羽的將士如潮水般湧來,馬蹄似虎嘯狼奔,片刻奔至眼前。他們也不管列隊布陣,策馬奔至就打,先到先打,後到補刀。
那群賊匪再顧不得程府這邊,連忙調轉刀口和馬頭去抵禦,可黑甲軍精銳之極,不論單兵戰技還是群體配合都遠勝於這群烏合之眾,更別說後面還有源源不絕的黑甲騎士趕到。
少商一愣,獃獃道:「太公,這,這是您鄉里來的……?好生神勇啊。」這年頭地方農民武|裝的這麼生猛?
李太公也傻了,口不擇言道:「哪裡…哪裡…」
少商無語的看著老人,所以您是承認了嗎。
忽的,李太公看見在後來的黑家軍中有一群鄉野壯丁夾雜其中,他當即朝其中領頭長袍的年輕人大喊:「五郎!我郎!為父在這兒!我在這兒……」
黑袍黑甲一氣來了千餘,迅速填充這片山林素凈的顏色,除了前頭數百正在斬殺賊匪,剩餘數百將士勒韁掠陣。一面高高揚起的黑色鑲金邊戰旗之下,他們齊齊擁著一名頭戴騎著墨黑駿馬的將軍,數百人就這麼靜靜而立,宛如林中幽靈。
這時,前頭那數百黑甲軍一陣已如餓狼噬羊般,轉瞬間將帶血的大部分羊肉扯咬的乾乾淨淨。誰知賊匪中有一個頭領甚為驍悍,眼見同夥被滅的十不存一,剩餘的已痛哭著投降,便集結了最後十餘個對他死心塌地的匪眾,奮力劈殺出黑甲軍的包圍,然後嚎叫著朝那將軍衝去,似是打算臨死一搏。
那匪首奮力砍殺,在馬上揮舞著一把巨形雙手馬刀,人間兇器般連續撂倒了擋在前面的數名護衛。那將軍左手一擺,制止打算繼續上前抵擋的衛隊,右手摘下掛在馬上一件金色長形兵器,然後縱馬相迎。那匪首殺紅了眼,揮刀而來,將軍手上一動,猶如撥著一弦金烏,霎時蔓延出一片金色的光彩。
少商暗暗想這位將軍定然膂力驚人。只見他高高舉起手中那輪金烏,猶如一隻赤金色的鳳凰般展開明艷的翅膀,然後重重的正面劈下,那匪首連巨刀帶胳膊應聲而斷。
「好——!」李太公撕扯著喉嚨高聲叫好,活像個情緒太過投入的茶館說書先生,「好一把赤鳳擎天鎏金戟!端的是舉世無雙!」
他激動的鬍鬚亂抖,轉頭對少商笑道:「老朽有兩個堂侄在羽林衛中,早聽說此兵器英俊非凡,今日終得意見!」隨即他又鄙夷的看著滿地賊匪的屍首,「可恨賊人太過無能,無緣得見獸紋破雲雙斧的神威!」
少商看著遠方的情景,又看看李太公:所以這老頭是在遺憾賊匪還不夠厲害是嗎?
她忽想到一事,問身旁的武婢:「那我阿父用的是什麼兵器?」
其中一人道:「將軍用一把九環厚脊長刀,重八十餘斤。」
少商不想說話了。叫這麼挫的名字,重250斤也沒用!
這時,前方正式戰鬥已經結束,程府護衛們陸續搬開柵欄拒馬,黑色戰袍的軍隊也慢慢收攏隊形。此時雖是天光大亮,但陽光難入密林,只漏進幾縷淡金光線。
那位將領收起赤金鎏金戟,被衛隊擁在中間緩緩驅馬走近,此時忽抬頭往這裡一望,淡金色的光如絲線般,織入他漆黑的甲胄,跳上他白皙的面龐,清癯俊美,難描難繪。
少商看見這張臉,身子立時僵了半邊——能不能換個救兵,她覺得自己這邊還能再撐撐。
作者有話要說:
再說一遍,本文架空,架空!
另,我可能給自己立flag了,即使到了十二月份,我依舊只能隔日更,對不起,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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