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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十幾天前剛醒過來時,她除了頭痛欲裂, 首先便是被這猜測嚇到再度昏過去, 恨不得再死一次。實則她老家那1800線的江南小鎮環于山坳之中, 百里不同音,千里不同言,統共見過兩個千辛萬苦跋山涉水而來的鬼子。還是後來在外頭大城裡做工的年輕人回家說起,才知道那般形容打扮的是鬼子。老里長很是義憤填膺地說了一番話, 遂令鄉民們以後再遇到, 定要在相贈的地瓜紅薯蘿蔔乾中下些耗子葯才是。可惜再沒鬼子來過, 耗子葯也沒用上。

  直到建國後政府開山劈坳, 修路鋪橋, 廣鑽隧道, 老家才漸漸形成一個四方山村之中唯一一個小鎮。

  「女公子, 該飲葯了。」一個中年婦人端著一個粗木方盤進屋,轉身對身旁舉著重重棉簾的小女孩道「阿梅, 把帘子放下, 外頭冷」。

  俞采玲忙回過神來,端正的坐好(其實是跪好),那婦人將方盤放置於案几上, 盤中是一大一小兩個陶碗,大碗里是熱騰騰的湯藥,小碗里是三個小蜜餞。俞采玲舉起陶碗默默一口飲下, 頓時苦澀盈滿口腔, 實是比敵敵畏還難喝, 誠然,她並沒有喝過敵敵畏。

  然後她拈起糖漬的蜜餞慢慢含著,一邊打量跽坐在對面的婦人。這婦人叫俞采玲喚自己為苧,俞采玲實不習慣用一個字來喚人——因為這會讓她想起鎮上多功能綜合性髮廊的老闆娘嗲嗲的呼喚她n個姘頭時的統稱——卻苦於不知當地風俗不敢亂叫,前日才聽阿梅講左鄰一個做噩夢胡言亂語的孩童被巫士灌了一壺符湯險些去了半條命,是以只能含糊過去,誰知道後來才曉得她的確喚婦人為苧即可。

  婦人苧臉方身壯,神情肅穆,身著一件灰白色的麻布短裾深衣,自膝蓋以下露出褲管,想是為了做活方便,不似自己,雖也不見半分絲帛,但厚實的棉布深衣足足繞了腰身一圈,長及腳背,至於旁邊的十歲小女孩阿梅衣著就更簡單了,直接一身棉衣短謁,露著厚厚的花布棉褲滿院子亂跑。

  十幾日前,俞采玲半昏半醒的躺在褥上,眼皮似有千斤重,只聽見一個尖利的女聲正在叱罵:「…你這無能的蠢嫗,我家女君給你這個差事,你竟怠慢至此,小女公子若真有個好歹,將你全家都餵了狗也不及!」然後一個囁囁的女聲道:「當初是你叫小人別理睬她,任她叫罵人摔砸就是,犯了過錯在這兒受罰的,先殺殺性子再說,誰曉得就燒了起來……」尖利女聲道:「混賬,她再有過錯,也是主家的女公子,輪得到你輕忽!」

  ……俞采玲又昏昏沉沉睡過去,只覺得有人在喂自己湯藥,彼時她求生意志正強烈,便努力吞咽,恍惚中又聽見那尖利的女聲笑著道:「…我也不瞞你,這是個燙手山芋,輕不得重不得,如今病成這樣更沒人肯擔責了,你倒好,這幾日一徑央我…」

  隨後是婦人苧溫柔卻緩慢的聲音,她笑道:「女公子不是病成這樣,這好差事也輪不上我,我只盼著讓主家念我些好,待來日我家阿梅阿亮也有個前程。」然後是一陣聽了哐啷銅幣的聲音,是那尖利女聲滿意道:「也行,你既然認下這差事,就好好辦罷。」而後離去。

  邏輯學幾乎滿分的俞采玲同學哪怕燒熟透了也能推理出來,自己這個身體應該是某個古代貴族之家犯了過錯的一位小姐,目前正在鄉村受罰,之前照顧的人不盡責導致小姑娘生病高燒而死,於是便宜了自己。

  當第一眼看見婦人苧時,俞采玲以她那十分淺薄的古代知識分辨,只盼著她身上穿的是辮子朝的旗裝或露胸脯的唐裝——她完全不介意嫁個半拉光腦袋的老公或者冬天冒寒露溝子啊!可惜,她全不認識這種深衣是古代什麼時候的穿著。俞采玲垂頭喪氣了三天,直到第四日養好了身體跟著阿梅去看了回新娘送嫁才忽的高興起來——自然,彼時阿梅全不知平時鬱鬱寡歡的女公子怎麼無緣無故開了懷。

  婦人苧也在打量俞采玲,為著病癒,醫工已是下足了料的,這般苦澀的葯湯便是自己來吃也要皺眉,可小女公子除去頭一回噴了,之後次次都是一口仰盡,一聲不叫苦,那咬牙抿嘴的樣子很是倔強硬氣。自己也算寡言了,沒想這小小女君更寡言,除了與阿梅還多說兩句,常常整日鬱郁不發一言——怎地跟外頭的形容全然不同,苧有些疑惑。

  吃了湯藥,圓臉阿梅偎到俞采玲身邊,討巧的說:「女公子,今日外頭暖和,咱們去耍耍罷。」俞采玲也跪坐的煩了,頷首答應。婦人苧笑道:「晒晒太陽也好,不過今日護衛不在,你們不許走遠,叫阿亮跟著。」

  俞采玲奇怪的看了苧一眼,這婦人寡言,今日不但話多了,居然還允許她在沒有成年男丁陪同下出門去玩。

  阿梅朝母親扮了個鬼臉,連忙服侍俞采玲穿好翹頭厚底棉鞋,然後裹上厚厚的大氅,兩個女孩高高興興拉手出去玩了。

  走到屋外,俞采玲長長吸了口氣,迎面一股冰雪之氣,胸內的炭火氣盡消,滿是清新冷冽的氣息,抬頭望這北方鄉野的天空,方覺得小學時念的藍天白雲不是假話,看那高高闊闊的穹蒼,乾淨得好像清凌凌的冰水一般,俞采玲便覺得十分暢快。

  再回頭看這座小院,寬寬的籬笆繞著房屋遠遠一圈,雖是鄉野小屋,也蓋得屋頂高聳,裡面三間屋子都是寬闊高曠,沒有半分畏縮鬱郁之氣——這麼高大寬敞的屋宇,全不像倭國氣概。

  俞采玲滿意的點點頭,一邊拉著小阿梅一邊領著個七八歲蹦蹦跳跳的小男孩就要出院子,卻見遠遠兩名短打穿著的騎士飛馳而來,伴著泛起積雪和點點塵土,眼尖的阿梅忽道:「是阿父,…還有阿兄。」隨即扯著嗓子搖著手臂大叫:「阿父!阿兄!」

  兩名騎士到院門前一個利落的勒馬,翻身下馬,帶頭那個中年漢子一見了俞采玲便抱拳低頭作揖,笑道:「女公子。」後頭那個十七八歲的青年騎士也跟著一般抱拳行事。

  俞采玲點點頭,仰頭微笑道:「符乙回來了。」中年漢子抬起滿面虯須,開朗的笑道:「女公子出去玩耍嗎,適才我看見前頭水祠在祭溪神,你們去看看熱鬧也好。」回頭對兒子道,「登,你先別回屋了,一道跟著去。」那青年低聲道:「喏。」然後解下轡扣交給父親,跟著俞采玲一行人踩著咯吱咯吱的薄薄積雪出門去了。

  這個符乙是婦人苧的丈夫,原先還有兩名侍衛,俞采玲聽他們叫符乙為符頭兒,便也跟著學了,誰知符乙很是惶恐,死活不肯。頭回見他時,她見他與婦人苧舉止親密還以為是婦人苧的姘頭,很是八卦了一番,誰知是人家的合法配偶。

  出得院去,往西向走了約十幾分鐘,聞得溪水叮咚及人聲喧囂,只見一條寬約十來米的小溪就在眼前,溪水清澈見底,淺處不過半米,深處也只有三四米,雖只是條小溪,但物產頗豐,一年四季魚蝦不斷,很是補貼了鄉民的生計。是以在上游不遠處的岸邊,此鄉三老領著眾鄉民建了一座小小神祠,供奉左右的山林溪水之神,盼著能得神靈庇護,多些魚蝦果蔬。

  一看見水祠在前方,阿梅就緊拉著俞采玲往裡奔去,掏出兩枚五銖錢跟門口的老女巫買了一竹筒的土製香,又跟挽籃叫賣的姑娘買了些俞采玲叫不出名字的果子。倒是那姑娘瞧符登生得俊,朝他扔了個橘子,笑嘻嘻的看;符登的臉頓時比那橘子還紅。倒是阿梅笑道:「我阿兄快定親啦!」俞采玲戲弄道:「既你喜歡他,為何還收我們果子錢?」那姑娘爽朗道:「他人雖俊,但我家裡還得吃飯哩。」一眾鄉民及俞采玲等人均哈哈大笑。

  所謂神祠也就是兩間堂屋前後疊起來的大房子,鄉民們曾見過俞采玲一行數次,只知她是附近大戶人家的女公子,便紛紛讓開路叫她們進去。前面一間屋堂香煙繚繞,只見高台上立著幾座奇形怪狀神情猙獰的神像,觀音不像觀音,耶叔不像耶叔,石像腳處還潑著幾灘血跡,一旁是用很大的木盆盛著三五隻尚死不瞑目蹬著腿的雞鴨——俞采玲第n次搖頭,這年頭神像製作得如此可怖,祭拜方式如此原始粗糙,讓信眾怎麼進入忘我的崇拜情緒進而掏錢掏感情。她恨不能教導這幾個社巫製作數尊慈眉善目的神像,再放些花朵金魚,弄些唱詩誦經的裝模作樣,保證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廣進達三江。

  不過這顯然只是她一人的想法,周圍一眾婦孺老幼顯然很受用,各個或跪拜或肅立著雙手合十念念有詞,阿梅趕緊遞了幾支香在她手中,拉她跪到草席團上。

  俞采玲感慨,她上輩子最後一次拜拜還是跟三個室友去爬山,四個小姑娘很虔誠的拜倒在三清神像下,簡訊妹祈禱這次期末能再拿全額獎學金,博客姐祈求她暗戀的隔壁班帥哥能趕緊跟女友分手然後和自己一見鍾情,扣扣希望能提前獲得nznd公司的實習機會,她則請求前天剛寫的第11版入黨申請書能過關——舅舅說,若她入了就給她買台手提本。

  禱告再三後,四人一起齊聲念阿米豆腐後高高興興的出門去玩了,全沒注意一旁跪著的老婆婆很奇怪的表情。

  俞采玲拜過後插好香,輕嘆了一聲。從這個角度來看,那次拜拜還是很靈驗的,她上輩子是見義勇為掛掉的,倘若沒死,還能入不了黨?!也不知三個室友的願望實現了沒有。俞采玲深恨自己運氣不好,煮熟的鴨子都飛跑了,便嚴辭拒絕了阿梅叫她進裡面一間堂屋去聽巫士解說最新傳出來的圖讖。

  上次見那巫士,他還忽悠俞采玲做一場巫事去去鬼祟呢,大約他也聽說了俞采玲是叫長輩趕出來的大家小姐。呸,當她是棒槌。她就算有錢,寧可學她那涼薄的暴發戶老爹去救風塵,也不用在神棍身上,救風塵好歹能為和諧社會做一份貢獻呢。

  「大家都說裡面那位巫士可靈驗了。」阿梅扯著俞采玲的袖子道,俞采玲板著面孔道,「真要那麼厲害,達官貴人早請去了,還在這小地方?」其實後來涼薄老爹的生意做大了,也開始相信這些神神道道的,但關鍵是要找真本事的,免得插錯香爐拜錯神。

  「這可難說,阿母跟我們說,當年給皇帝陛下相面的那位嚴神仙不肯做官,如今隱居鄉野之中,日常只披著皮裘釣魚呢。」阿梅頗有見識。

  符登不滿道:「那位嚴神仙本是經學大師,幾十年前做學問已是一等一的了,相面解讖不過是閑暇為之,又不是專做巫士的。」

  阿梅只好哭喪著臉答應去溪邊玩耍,小阿亮很高興,俞采玲便拉著姐弟倆出了廟社,往溪水邊去。

  溪邊果然都是孩童少年,嘻嘻哈哈玩的熱鬧;此時民風古樸,小孩子的玩意不過是拿扁平的石子飛水面,忍著透骨冰涼的溪水摸幾隻鈍鈍的小蟹小蝦,最奢侈的也不過是用自製的高腳木屐在溪水裡踩來踩去玩。看著阿梅阿亮姐弟在岸邊嬉戲,俞采玲退了幾步,四下探目,只見一處被日頭曬得乾燥的大圓石,便坐了上去,符登靜靜跟到一旁,不發一言。

  俞采玲瞥了他一眼,苧為人沉著,非有要事絕不多說一句,三個兒女中大約只有符登隨了她——也就是說,她打聽自身情況的難度非同一般,阿梅阿亮太小答非所問,知事的卻又都是鋸嘴葫蘆,問多了又怕驚動他們的母親苧。

  這是一個很迷信的社會。來這裡不過數天俞采玲就發現了。

  自己病好了,苧便請了兩個巫師唱歌跳舞一番酬神;在院里起一座新的灶間,苧又殺了一頭小羊,祭了好幾碟果子給灶君;就連前日下大雪,苧都神情凝重的祭了兩罈子冬酒,也不知是求雪快停還是下更大點;昨日太陽好,地上積雪漸漸化去好采菌菇野菜了,苧又高興的殺了一對活雞活鴨。雖然至今俞采玲還不曾見過有人牲,卻也不敢輕易問東問西,最可憐莫過於她現在連這個身子的名字都還不知道。

  前方傳來阿梅的大叫大笑,好似一個男孩欺負了阿亮,阿梅便從草叢間拾起一塊未消融的冰塊塞進那男孩後頸給自家弟弟出氣,那男孩如蝦米般又跳又叫,眾孩童哈哈大笑。

  俞采玲也笑了,實則她十分感激苧一家。

  十幾日前她雖昏昏沉沉,但也能感覺出周圍環境並不好,身下是硬邦邦的木板薄棉絮,四周屋子陰冷潮濕,空氣中瀰漫著一股難聞的味道。可自打苧來了之後,身上衣裳被褥統統換了又暖和又厚實的好料子,又找了些鄉野婦人艱難地合力搬來一座大火爐燒來取暖,把整個屋子烤得暖烘烘的,打掃數遍後,苧更拿著點燃的艾草把那麼大的一間屋子一寸寸熏過,細細檢視,只怕還留有細小蟲蟻;隨後又砌灶堆柴,日日煮湯烤炙給俞采玲補養。如此,她的病才一日好過一日,苧卻累瘦了一圈。

  不過一場要了一條人命的病哪那麼容易養好,尤其在醫療水平低下的古代,便是今日俞采玲心情那麼好,還時不時覺得氣虛,走路不能快,只能慢慢踱著。為了叫她開心,苧還尋了一輛牛板車,叫兩名護衛拉著她和阿梅在鄉野走走看看。

  俞采玲雖不很懂古代規矩,但也知道大戶人家總是府里的僕婦更高級些,但似苧這般嚴明心細的不凡女子居然只在鄉野,這其中絕對有問題。

  既來之則安之,人總要先活下去才能想怎樣活得好,繼而再由背井離鄉感到孤獨寂寞冷,俞采玲秉性再自私實際不過,傷感細胞幾如瀕危物種,現在生存且境況不明,哪有功夫傷春悲秋。

  「……你也算男人,看著妻子受此大辱,竟一句都不說,不如我將裙袍予你,你穿出去給別人看看罷!讀書不成,做官不能,還是個跛子,你說,你還能作甚?!我好生命苦呀,跟了你這樣懦性的……」

  此處本是程承的書廬,門口守著的幾個僕婦,一見蕭夫人就要上前阻擋,當前一個便是葛氏心腹李追,她見這回蕭夫人帶的不是尋常僕婦,而是持劍負弓的勁裝武婢,已有些心慌。

  她趕忙上前躬身行禮,賠笑道:「女君您……」不等她說下去,裡頭又傳來程承的聲音。

  「夠了!你若忿忿不平,可以回葛家去,兄長會多予你金銀……」

  「休想!我嫁之時你們程家困厄交加,如今你家兄弟飛黃騰達了,你們倒想棄了我,休想!你要是之前叫我回去,我還敬你還有幾分膽略,怎麼,你兄長回來了,你這軟骨頭長了膽啦,知道跟我頂嘴了,你一輩子就是窩囊無能的廢物,只靠你兄長……」

  蕭夫人忍無可忍,幾個武婢上前三兩下就將葛氏的僕婦拗臂縛起,青蓯夫人則直接一把擰過李追的胳膊,順手就丟給後面人,院中發出此起彼伏的『哎喲哎喲』之聲,不等李追等人發出高喊出來,只聽『哐』的一聲,主居處的門扉竟叫蕭夫人一腳踢開。

  被扭住胳膊的李追被嚇一大跳——隨葛氏在程家十幾年,素來斯文柔致的蕭夫人上來就是一腳踹門,可是從未見過,都忘了掙扎。

  蕭夫人徑直走入屋子,只見程承半靠在床榻一邊,酒氣未散,已被氣的渾身發抖;葛氏則站在他對面,正跳腳大罵。見到蕭夫人進來,程承抬起頭,滿面難堪之色,又有幾分委屈,目中含淚,道:「…姒婦…」

  蕭夫人心頭一痛,她自嫁入程家,便將程始的弟妹都看作自己的一般,程續和程息出嫁,程止又遠走讀書;日常理家,實則只有程承對她多有輔助。如今見他滿目枯槁之氣,明明才比程始小几歲,卻仿若垂老之人,直叫她恨得不行。

  蕭夫人也不多說話,示意青蓯夫人將程承扶走,葛氏要上來糾纏,蕭夫人上前一步,袖中籠拳,一記重重打在葛氏肚上,再反手一個響亮的耳光,用力之大,直接將之摜倒,當即將葛氏打傻了,呆坐在地。這時,青蓯夫人已領人迅速退避關門而出。

  「你,你……!」葛氏肚皮劇痛,一手捂臉頰,一手捂腹,不敢置信道,「你敢打我!」

  蕭夫人和程母不一樣,是真正書香貴門教養出來的,這麼多年妯娌,蕭夫人連高聲叫罵都不曾有過,如今竟然如此。

  蕭夫人目若寒冰,冷聲道:「我不但要打你,還要休了你!」

  葛氏忍著疼痛,豁的一下爬起,罵道:「我不走,當初程家窮的……」

  「適才的話我都聽見了。」蕭夫人平靜道,「那又如何?如今程家勢大,葛家勢弱,我想打你就能打你,想休你就休你,你能如何?」

  她緩緩踏前一步,葛氏不由自主的後退數步,懼她再來打自己,道:「你敢?!我父對程家有恩!」

  「什麼恩?資助糧草么,鄉里縣裡哪家大戶不曾獻過?」蕭夫人冷笑道,「大人護衛鄉里周全,使眾鄉親不致淪入刀槍戰火之中,保全了多少人闔家性命,出些糧草財帛也算是恩德了?怕是葛太公自己都不敢這麼說對程家有恩罷。」

  葛氏驚疑不定的看著蕭夫人,道:「你怎麼…怎麼…全變了。」印象中那個溫順和氣,說話端莊細緻,凡事不與她計較的蕭夫人哪裡去了;神情變了,說話變了,連舉止都變了。

  蕭夫人冷冷看著她,並不說話。

  葛氏有些明白了,咬牙道:「那些年你做出低聲下氣的好模樣來,君姑拿你沒辦法,君舅到死都在誇你溫良賢淑,是程家之福,臨終前還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呵斥君姑不許為難你,你,你好會做戲……!」

  蕭夫人輕輕一笑,忽又不急了,緩緩道:「你以為我是你這種蠢貨?彼時我勢弱,娘家嗷嗷待哺,我如何有底氣跟君姑頂嘴,我忍著,忍上十餘年又如何,忍到今日,再來和你好好算賬。」

  葛氏又驚又俱,復又鼓氣道:「你待如何?不過是休了我。」

  「不如何。」蕭夫人緩緩走到葛氏身邊,道,「其實,許多年前你就想過改嫁了罷。」

  葛氏一驚。

  蕭夫人自顧自的說下去:「第一回是你新嫁沒兩個月,你挑撥二弟自己另起爐灶,另扯大旗,以你的嫁妝為軍資也做出一番事業,是不是?可二弟一口回絕了,你氣憤的回娘家住了十餘日,要家裡給你擇婿另嫁,是也不是?」

  葛氏嚇的不輕,脫口而出:「你怎麼知……」隨即趕緊閉嘴。

  蕭夫人笑道:「你總說我命好,嫁得英雄漢。有本事你自己也去嫁一個呀,你要真找到好的,葛太公也不會攔著你,可看看你自己挑中的都是什麼貨色。什麼『鎮山大王』,什麼『寶澤勝天大帝』,你不是偷偷叫僕從去打聽過么。哼,什麼東西,俱不過數月就叫人砍了腦袋,烏合之眾鳥獸散去,可憐他們的姬妾和姊妹家小都教人分了,貌美些的還好,總有人要,容貌尋常的,也不知是充了糧草還是營女支;還有那個什麼陳縣宰……」

  「你不必說了!」葛氏大聲,滿面通紅,羞憤難當。許多年前的陰私連自己都快忘了,今日忽叫人說破,就如被扒光了一般。

  蕭夫人卻不放過她,繼續道:「這回後,你老實了一陣,總算知道征伐搏殺是天下大事,不是鬧著玩的。可生下二娘子不久,你的心思又活了。嗯,我想想…之前你那般老實,大約是怕自己不能生養罷…」

  葛氏怒上心頭,卻不敢還嘴。她嫁入程家數年未孕,當時程母臉色已經不很好看了,加上蕭夫人在旁邊一個接一個的生,除了早夭的大娘子,後頭兩個都是健壯滾圓的男丁,外頭誰人不誇蕭夫人是興家之婦,映襯的她更加抬不起頭來,彼時她只恐自己身子有缺憾,就是改嫁了也不會得了好,當然偃旗息鼓。

  蕭夫人興緻盎然的說下去:「生下二娘子不久,你說要調養身子,就又回了葛家,這回你倒學乖了,自己不指東指西了,只纏著父兄給你擇好女婿來改嫁。其實我知道你的意思,你不過是想壓我一頭,可後來呢,如願否?」

  當然沒如願,不然葛氏此刻怎會站在這裡。

  葛氏心中恨極。生下二娘子後,天下豪傑已差不多形成氣候,不是之前那些佔山為王,小打小鬧就能起頭的了;鄉野之間,哪裡去尋了得的英雄好漢來嫁。高門豪族倒是有,可卻是做妾,葛氏自然不肯,這點志氣還是有的;可若嫁給尋常人,那還不如程承呢,至少程始眼看要出頭了。葛氏在娘家消磨了半年未果,還是心不甘情不願的回了程家。

  蕭夫人看著葛氏,豪不遮掩自己的鄙夷之情,道:「你這樣三心二意愚蠢不堪的婦人,也是二弟仁厚才容你至此,你還以為自己本事了得,將二弟馴服了不成?!……我們三日後就遷宅,你就別動了,留在此處,等葛家來人罷。」

  葛氏一驚,嘴唇顫抖道:「來,來人…?你已經去找我家了…」

  想著蕭夫人多年前就在窺伺自己,將自己的一舉一動都暗暗記下,她心頭陣陣泛著寒意,此時聽到這話,驚懼之意無限,知道這回程始夫婦是真要動自己了。

  現在該怎麼辦?該說什麼?自己到底要不要和程承絕婚?離異歸家後自己又該怎辦——葛氏慌亂之極,不知如何說好。

  蕭夫人不管葛氏在想什麼,只輕輕譏笑數聲,緩緩向門外走去,走到一半,忽爾駐足,回頭道:「你數次想改嫁都嫁不成;我這裡跟你下個擔保,哪天二弟與你絕婚,我第二個月就能給他娶一個賢淑貌美的好妻室,絕不叫他再受一點委屈。」說完繼續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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