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商心中不以為然, 她已決意將來要吃自家的飯, 真正想學的根本不是這些,識字還好,可那些什麼典籍…更何況,識字也不耽誤學實務呀。忍了兩日,她終於忍不住道:「書不妨慢慢背,女兒如今更想懂些經濟之學,庶世之務。」
誰知蕭夫人輕飄飄一句話就把她打發了:「讀書明理是萬事之根本, 書讀明白了,為人處世何愁不能有所成就。」
少商此時方明白當年楊小過的痛苦:你急著要學武功立命安身, 她卻不慌不忙讓你背道德文章,真有一日挨起打來哪個靠得住!少商不是沒跟大靠山程始提過,不過蕭夫人引經據典一套套的,程老爹也扛不住。於是,她只能繼續背書識字, 足不出戶, 嗚呼。
不日, 外面下起鵝毛大雪, 北地高闊寒冷, 雪花落地不化, 地上很快積出一片厚厚絨絨的雪毯, 罩得天地間一片白茫茫的仿若麵粉磨坊一般。
程家兄弟父子幾人這日難得不出去訪友應酬, 便一家人像當年寒微之時般圍坐在火爐旁談笑飲酒, 說到高興處, 程家三兄弟還以木箸敲著酒卮高唱家鄉小調,歌聲或粗獷或清亮,聲線盤旋繞柱,唱到興頭處蕭夫人和桑氏也來和聲相應,眾人唱的趣意叢生,便連外面巡掃的侍僕都相視而笑,小輩中只有程姎能跟上幾句,其餘便只能笑著拍掌擊桌。
程母自己是個音痴,半句調子也唱不準,如今看兒孫滿堂,其樂融融,高興的不行,連兩個不順眼的新婦也不挑剔了。誰知此時,侍婢忽來報:葛太公來了。
程承舉在半空中正待敲下的木箸啪嗒一聲掉在食案上,面上一片驚慌。
眾人面面相覷,俱不知所措。
程始雖遣人去葛家告知一切事宜,但以為至少要到正旦之後才會來人,誰知如今離正旦只四日了,葛太公倒親自來了。程承手足無措,站起身時連酒卮都打翻了,只有程姎在聽說葛太公帶著長子長媳一道而來時,眼睛一亮,臉上難掩興奮之色。
葛太公鬚髮皆花白,身形富態,衣著簡樸,大約因為趕路匆忙面上儘是風霜之色,身旁一左一右由長子長媳攙扶著,這家三人皆是面龐溫雅,言語溫和,屬於讓人一看就覺得是好人的那種長相,少商簡直無法聯繫起滿身陰瑟戾氣的葛氏。聽蓮房說,葛太公還帶了十餘輛大車,似是裝了一堆豬羊稻粟酒漿果乾之類的年貨。
程母不好拿架子,趕緊出去迎接,跟在後面的程姎忍了又忍,終於忍不住越眾而出,跪倒在葛太公跟前,含淚道:「外大父,舅父,舅母!」
葛舅母連忙上前扶起程姎,當時眼眶就濕了,滿眼慈愛之色掩都掩不住,撫著程姎的面龐,喃喃道:「……我們姎姎長高了,好看了許多。」
程姎又哭又笑,摟著葛舅母不肯放,恨不能將腦袋鑽到她溫暖的衣襟中,乞舅母就此把她揣著懷裡帶回葛家才好。葛舅父不好放開老父自己過來,只能不住吊著脖子來看,臉上的關切神情是只有真正慈愛的父親才會流露出來的,啰里啰嗦道,「姎姎,舅父給你帶了許多東西,姎姎別哭,別哭啊,天冷,要凍傷臉的……」其實這話頗為失禮,不過並無人計較。
少商緩緩後退一步,臉上嬉皮笑臉之色緩緩褪去,安靜的倚到門廊邊上,把自己隱沒在角落中,直到眾人寒暄過後往內堂走去,她才慢慢走出來;低下頭,攤開捏緊的拳頭,雪白的掌心有四個深粉色的指甲印。遙望著人群行去的方向,少商轉過頭,也不管待會兒蕭夫人的訓斥,徑直回了自己的小庭院。
——她對程姎沒有意見,看其平日言行敦厚善良,就知道她被教得很好。
只不過,從她很小很小的時候就知道,這世上最可惡之事,不是父母皆涼薄,而是眼睜睜的看著身邊左一對右一雙很棒很棒的父母,自己偏偏輪不上。
……
蕭夫人此時也無暇管她,倉促之間,既要張羅葛家三人的客房,又要安頓葛家隨行車隊的一大拉子人;見她忙的腳不沾地,桑氏自告奮勇幫忙,去把關了許多日的葛氏從舊宅里提出來,拾掇拾掇,好還給葛家。
葛氏因無法出門,這些日子只能吃了睡睡了吃,是以不但沒瘦,面頰居然還豐腴許多,知道家人來了後,她得意道:「你們且等著罷!我這些日子受的委屈非要個說法不可!」
桑氏匪夷所思的看著她:「你以為汝父是為你張目來了?」別說是如今的程家,就是當初尚未發跡的程家也不曾對葛家低聲下氣過。
葛氏一窒,她雖被關住了,外面的消息還是有人告知的;她也知程始如今升官發財,自家更是無法轄制了,適才不過是她慣性嘴硬而已。
桑氏覺得再和葛氏說下去自己的智商會受拖累,趕緊指揮蕭夫人給的武婢把人連拖帶拽的拉去新宅內堂了。
此時內堂依舊火爐燎燎,烘得整間屋子暖洋洋的,只是已不復剛才程家兄弟擊卮高歌時的愉悅之意。小輩被清空,酒菜重新置辦,然而無人動箸,只余滿室尷尬冷場,連素來滿嘴跑火車的程始也不知從何說起,還是葛太公率先開了口——
「……老朽憐她年幼喪母,嬌慣過分了。知道她許多不妥,還是厚著臉皮將她嫁入程家,只苦了眾位,這些年多有忍耐,這裡老朽先賠罪了!」
說著就對程母和程始倒身要拜,兩旁的葛舅父葛舅母也跟著要拜,程母被嚇的不輕,整個人往後一縮,差點撞翻食案,程始手腳麻利的上前一步,大力扶起葛太公,連聲稱不可。
跪坐在一旁的葛氏尖叫一聲:「阿父!你說什麼呀,是程家對我諸多委屈……」不等她說完,葛舅父再也無法忍耐,一下起身,幾大步走過去用力甩了一巴掌在葛氏臉上,直將她打的半邊臉醬紫,半身癱在地上。
「自你出世,父親對你無所不依,何等愛護,你可有盡過一日的孝心?!日復一日的胡鬧惹事!父親今年已屆七十,為著你,冒著風雪連日連夜的趕路,你至今尚無半分愧疚之情,你,你簡直豬狗不如!禽獸也!」
葛舅父自己也是做了祖父的人,在鄉野之中頗有威望,卻還需為了不懂事的幼妹連日冒風雪來程家賠罪,想起老父之苦更勝自己,更是加倍的怒不可遏。
葛氏被打的昏頭昏腦,抬頭看見葛舅父恨的咬牙切齒,雙眼充血,又怕又心虛,只好偏過頭,不敢再張嘴。
葛太公看也不去看女兒,就著程始的胳膊起來坐下,繼續說葛氏的種種惡行,一面說一面道歉,歉意誠誠,直說的程始都不好意思了,道:「太公這般,倒叫我等汗顏了。想當日我起事之時,若非太公糧草相助,我焉能……」
葛太公擺擺手,阻止程始說下去,嘆道:「將軍這話休得再提,只有吾女這等無知婦人才會日日把那些糧草掛在嘴邊。當日天下大亂,兵亂匪禍盈野,像吾家這樣薄有資產卻無依仗的,不過餓狼嘴邊的一片膏腴爾,外面破家者無數。虧得將軍振臂一呼,吾等鄉鄰才得以保全。至於那陳賊之事,將軍更不必介懷……」
說著,他苦笑一聲:「說句大白話。那陳賊到處劫掠富有之家,所過之處,寸草不留。搶奪財資就罷了,連人也不放過。當初將軍若是隕滅,葛家必難逃覆滅一途。有何可言謝!」
其實這些話程始肚裡也滾過幾遍,自覺並不虧欠葛家什麼,可如今葛太公自己說出來,還句句發自肺腑,他又覺得不好意思了。只好默默坐到一邊,想這好人可比壞人難下手多了。
葛太公又朝程母,道:「說句心頭話,吾女這樣的婦人,若給我家為婦,我也非休不可的;虧得程家仁厚,忍耐至今。這十年來,我在鄉野耳目閉塞,原以為她年歲漸長,性情也會慢慢變好,可聽了來人回報,才知道這孽障何止沒改過,還變本加厲,只苦了子容……」說著,他看向程承,泣道:「我自己沒教好女兒,卻害了你……」
程承剛才已是坐立不安,此時撲通一聲跪倒在葛太公跟前,也泣道:「您別這麼說,我也,我也有不是,她原本……」說著又要自陳其過,程始肚裡暗罵他沒出息,又不好開口。
誰知葛太公卻不叫他再說下去,顫抖著老邁的聲音道:「你什麼也別說了。你自小是老朽看大的,我能不知汝之品性?原想這輩子當了翁婿是大好的緣分,沒想卻叫你吃盡苦頭,弄的志氣消磨!老朽,老朽如何面目見你。今日,你就出具休書一封,我領了這孽障回去!以後,以後你若還肯認我這鄰家老人,叫一聲老伯便是了!」
說著,老人已是老淚縱橫,程承更是哭的不能自已。
他雖然厭憎葛氏,但自幼對這位扶弱憐貧的仁善老人多有孺慕之情,小時還曾想若有葛太公這樣的父親該多好,初娶葛氏時,內心深處還暗覺滿足,卻不想落到今日這樣田地。
程始本以為這破事還要糾結許久,沒想葛太公這般乾脆。他大喜過望,有心當場了結,可這會兒看葛家三人和程承都哭成了淚人,氣氛何其感人,難道自己喜不自勝的立刻叫人鋪好書案,揮毫寫休書?!這個,好像…有失厚道,太破壞氣氛了。
透明了半天的程止終於直起身來,清清嗓子道:「老丈,容小可說一句,如今歲近正旦,此時寫休書…這個,這個未免不吉利…」
程始鬆了口氣,道:「正是正是。不如,不如……」他四下一梭,才想起蕭夫人借口安頓葛家已遁出去了,不由得暗罵妻子滑頭躲得快,此刻哪裡去找人出主意!
桑氏見不好收場,趕緊來拔刀相助,柔聲道:「不如這樣。反正正旦後,次兄也要上白鹿山讀書去了。不如太公先將人領回去,待日後……」她斟酌下措辭,「待日後不論有何定議,吾家再使人告知鄉里就是。諸位大人,看這般可好?」
這話一出,程家眾人都鬆了口氣,俱覺得這個『先分居再離婚』的方案甚好,給兩家都留了顏面,不至於當場了斷。
門外的蕭夫人聽到這裡,默默的收回腳尖,作為葛氏的受害者順位前幾名之一,她實在不想摻和進去。讓她進去說什麼?給葛氏說好話她心裡不解氣,可說難聽話又不免落井下石,想想葛太公確實是仁厚誠實的真君子,索性她還是不出面了。
走出庭院,一路厚厚的積雪被踩得咯吱作響,蕭夫人想了想,閑著也是閑著,還是先去訓女兒吧;誰知剛走到少商居所門口,不等她卸履上階,就聽見裡面傳來青蓯溫緩的聲音。
「……適才女公子怎麼好自行離開呢?都沒給葛太公問安,太失禮了。」
然後是少商懶洋洋的笑聲:「太公這一行難道是來走親戚的?人家是來辦『大事』的。小輩在旁做甚,看二叔父寫休書么?這十年來二叔母可沒少在我身上『出力』,難道要聽太公要對我這孫輩說『對不住』么?前日阿母還跟我說,要避言長輩是非,我這不就躲開了么。何況我走開不一會兒,三位兄長就過來了,定然是被遣開的…說來,青姨母您真是的,難得長兄和次兄有空跟我說太學裡的見聞,你硬把人趕走了……」
女孩口才甚好,又講道理又撒嬌,青蓯一時默然。
蕭夫人在門外緩緩搖頭,在她看來,自己這女兒可比十八個葛氏加起來還難對付,不過短短數日,青蓯言語間已不是少商對手了。
——自行離開和被長輩遣開能一樣么?虧她還振振有詞。
「……當然了,自行離開和被長輩遣開自是不一樣的。」少商忽道,「是我沒想周全,青姨母回頭幫我跟阿母說說,其實我一走開就知道不妥了。以後一定改,一定改啊。」
這下青蓯更無話可說了,一時憐惜女孩在葛氏手上吃苦不少,如今厭見葛家人也無可厚非,一時又覺得女孩說的有道理,見面問安難免尷尬,還不如悄悄避走來的爽利。
蕭夫人皺起眉頭,腦中立刻浮起兩句話:智足以拒諫,言足以飾非。
看著俞采玲倔強的面孔,李管婦只能忍下這口氣,暗想著待回去了讓夫人收拾你云云。
俞采玲不去管她,自顧自的找了個抱枕靠著假寐,心中想起當日在鄉里聽見的一樁典故:傳前朝某人被豪強所害,仇家知道富賈膝下無子無侄,女兒已經出嫁生子,不由得暗暗高興,誰知該出嫁女負刀尋仇,終將仇家砍死在都亭之中,然後去尊長跟前認罪伏法。結果該地的刺史太守一齊上表朝廷秉奏該女子的義烈行為,不但大赦放回,還刻石立碑以顯天下。
這與她印象中的古代大不相同。
她印象中,封建禮法女子的約束條例那是要一勺給一盆,要一簸箕給一籮筐,大至婦德婦容,小至走一步路要跨幾公分說一句話能抬頭幾寸高,都宛如國際度量衡一般有明確嚴格的規定,婦女們被管製得毫無生氣,跟木人似的。
可在此地,人們的思想心胸似乎都那麼活潑自然,很有一種此可彼也可的意味;天下之大,沒什麼不可以,女兒家貞靜賢淑固然眾人稱頌,但剛烈敢為也一樣被人嘵嘵誇口。
如那秋家,雖然秋大娘子雖然嫁了一回又一回,但因她性子果敢悍毅,不論是兩個兄長在外打仗期間,還是落了殘疾回家後,每每父母家小受了欺侮,都是她領幫眾去爭搶打罵,怪不得秋老翁夫婦尤愛這個女兒,一眾孩童都服膺這位厲害的小姑母。鄉人除了在婚禮上說葷話笑鬧,那種好馬不配二鞍之類的酸話居然沒聽到。
結論是,女子溫順和善固然好出嫁,但潑辣兇悍也不如後世那般被人喊打喊殺。
……
彷彿是為了印證適才俞采玲的病情不假,馬車行到半途她又發起低燒來,顛顛簸簸之際,將吃了不久的午膳都吐了,吐到最後連膽汁都出來了。李管婦心中害怕,愈發叫駕夫快些趕車,於是好容易到了家府中,俞采玲的低燒成了高燒,頭痛欲裂,昏昏沉沉,壓根沒看清府邸長什麼模樣,只覺得馬車一路駛入宅院。
李管婦急於擺脫這個包袱,眼見到了庭院門口,也不擺譜讓僕婦扶了,自行一躍而下,急急扶著扯著俞采玲下車往大屋而去,虧得女孩身量尚未長成,便是背負著走也不費勁。
章節全亂了怎麼回事無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