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大哥程詠說,萬大孝子一見了都城大門, 就虎目含淚, 大喊一聲「阿母我來也」,連招呼都沒跟大家打一聲,飛也似的驅趕車駕往新家奔去, 作為負責任的程家長子不得不先將萬家輜重押送過去, 然後才回家。
「累的大母久候了。」程大哥形容沉穩, 方面廣額, 甚肖程始,芳齡將滿十八。
「不累不累!一點也不累!」程母喜得語無倫次。
按照二哥程頌的說法, 他們已經是回都城述職的武將中最後一撥了;本有人瞧著不順眼想說兩句, 萬將軍一聽到風聲就尋上門去, 當著人家的面抱腿痛哭「哎呀我的腿呀腿呀腿呀腿, 我苦命的腿呀腿……」,嗓音渾厚,直傳出三里營地去——程頌學得惟妙惟肖, 逗得眾人哈哈大笑, 便是蕭夫人也不禁莞爾, 更別說笑出了兩排後槽牙的程母。
「萬將軍的腿真傷那麼重么?」二叔程承疑惑道。
「腿筋傷了, 行路,, 蹴鞠, 或慢慢走馬都成, 馬上疾馳是不能了。」陣仗之上高速騎馬需要兩腿加緊馬腹。
程承抓住了重點:「可以蹴鞠, 卻不能跑馬?」程始瞪了次子一眼,蕭夫人苦笑搖頭。
程頌自知失言,趕緊一本正經的補救:「也就是湊個興,慢慢走動罷了。不過……」他忽壓低聲音,對著程始和蕭夫人道,「適才萬伯父一時心情激蕩,眼看就要上馬,城門口那麼多兵卒校官都看著呢,虧我趕緊大喊萬家的軺車過來。」
程始『嗯』了一聲,對蕭夫人道:「回頭咱們去跟老夫人說說。」蕭夫人緩緩頷首。
那邊廂,學齡前後的程築小朋友將小手掌很有氣勢的拍在案几上,不滿的叫嚷道:「次兄真是,我還在那車上呢!一把就將我扯下車來往後拋去,要不是三兄接住了,我若掉在地上,牙齒都得磕掉幾顆,這會兒還能吃飯嗎?!」
程頌指著他,笑道:「莫非我不拋你,你就不掉牙了?!你左側那兩顆牙可是我拋掉的?!」正處於換牙期的程小築一下捂住自己的嘴,憤怒的胖臉漲通紅,恨不能把手中的牙箸當做暗器丟過去,一氣戳他雙刀四個洞!
眾人哄堂大笑,便是程二叔也抖倒在案几上。程母笑的丟了牙箸,一把將程築小朋友摟在懷裡。程始的眾孩兒中只有他是生在外頭,打落地程母就未見過,是以一見面就又親又抱心肝肉的叫著,吃飯也要他坐在身旁。
實則程謳自小在她跟前,原應感情更好,可葛氏得子不易,護的幼子跟玻璃罩子似的,旁人喂一口吃食要大驚小怪,去外面略透些風更要哭天抹淚半天,養的程謳驕縱又小氣,程母實在不喜,哪如程築這麼虎頭虎腦,隨和活潑。
於是程母心中又暗暗自辯:不與蕭夫人計較,不是怕了大兒子,而是看在這些孫兒面上,到底她養孩子的本事還是不錯的。
——這間寬闊的正房廳堂無論是萬家還是之前的程家都無用武之地,今日眾人笑聲酣暢,語笑言飛,方有幾分人丁興旺的氣派,廳壁上懸著尺余長的獸脂粗燭,焰火高高燃起,席上三巡,除了早早去睡的程謳小仔,人人面前都置著比平日大上一圈的案幾,比平日豐盛許多的酒菜。
程少商低頭打量,玄色漆木案幾直接以筆直翹頭線條打造,只在案沿以沉沉的硃紅色繪有誇張詭異的獸類圖案;忽察覺有視線在掃自己,她抬頭往右邊看去,只見一位白皙秀氣的少年正在偷偷打量自己。
「少宮,你今日怎麼不說話。」蕭夫人笑盈盈的看過來。只見程少宮口氣熟稔道:「阿母,我在看阿妹呢。一胞雙生,少商怎麼和我一點也不像?」
蕭夫人唇邊的笑容有些凝滯,程頌趕緊搶道:「適才剛見了嫋嫋,真嚇了一跳呢,比我們兄弟幾個加起來都好看。如今多年未見,做兄長的給你帶了許多好吃的好玩的……」
程少商看出了蕭夫人的不自在,暗曬一聲,危襟正坐道:「近來阿母日日訓導少商多讀書習字,少嬉戲玩耍,兄長們帶來的少商怕是用不上了。」
誰知程詠笑道:「別理你次兄,他只想著玩鬧。我給你帶了許多上好的字帖筆墨,其中有一塊松香墨……」程少宮忙打斷,笑道:「這塊墨可是好東西,是那年長兄拜師時受贈的,藏了許多年,平日連摸都捨不得給我摸一下呢。」程築趕緊拆牆腳:「三兄你那是摸嗎?要不是長兄看的牢,你就想順走了罷!」
程二叔剛好喝了一口酒漿,險些噴出來,在眾人的哄堂大笑中,程少宮恨恨道:「黃口小兒,你良心何在!早知今日就不接住你了,叫你摔個狗啃泥!」又轉頭道,「……少商,你別聽阿築的,我要了來,也是給你留噠!」
雖然四兄弟心性各異,但他們望向自己的眼神卻都是期盼親近之意,程少商心中軟了,收起玩笑神色,歡歡喜喜的柔聲道謝,又頑皮道:「其實我自小愛玩耍的,只盼將來兄長們不要嫌我惹是生非就好了。」
女孩子皮相甚美,兼之語氣真誠,眸子清澈,這話說出來便有加倍的功效,果然上至程始下至程築小朋友都滿心愉悅的笑了,覺得這個妹妹(阿姊)漂亮得像個白玉人偶,那麼小小個,說話的聲音都比旁人好聽(大誤解)。
程築小朋友還很貼心的加了一句:「阿姊你放心,你再惹是生非,也比不過我的,不信你問阿父。」他身旁的程母很想說『乖孫你可看錯那孽障了』,結果詠頌少宮三兄弟已經一齊點頭。程少宮還頗有幽怨,細聲細氣道:「阿父也是,每回責打阿築都要連坐咱們三個。一通打完,再囑咐我們要手足和睦!我們都恨不能捏死阿築,如何和睦?!」
蕭夫人再忍不住,直接笑倒在險些噴酒的程始身上;程母笑出眼淚,摟著程築險些喘不過氣來,餘下數人俱是樂不可支,各自笑的仰倒俯卧。
程少商正笑著,忽覺裙邊有動靜,低頭去看,只見一碟滿滿的蜜餞在地板上被輕輕挪到自己膝邊,側頭就看見自家的孿生哥哥正笑眯眯的望著自己。
原來程少宮趁眾人大笑,從自己寬大的袖子下將那碟子推了過來。程少商回頭看見自己已然空空的蜜餞碟子,知道是程少宮見自己愛吃,特意留給自己的。她揀起一枚大大的蜜餞丟進口中,鼓著臉頰,衝程少宮笑的眉眼彎彎,瞳色晶亮。程少宮眼前生花,頓覺妹妹果然比弟弟強上百倍。
這番動作旁人沒瞧見,坐在對面的程姎卻看的清楚,她不免心生艷羨,神思遊走間,想起葛家的表兄弟們,自小也是這樣對自己寵愛疼惜,而程少商卻至今日才嘗到這滋味,又對她生出憐惜之意……
程詠心細,瞥見程姎出神的樣子,忙斂笑道:「險些忘了……姎姎,我們不知你已經回來了,是以未有準備。倒收了你手制的鞋襪與賀簡,愚兄幾個甚是慚愧,回頭預備上好東西,再給姎姎你送去。」
程姎連忙回神,連連擺手,笨拙道:「不妨事的不妨事的,小小心意,兄長們不必記懷。」蕭夫人見此情形,心中滿意。
又過了幾巡酒,酒量不佳的程二叔率先趴倒在案几上,蕭夫人便勸眾人罷席,「可不能今日就喝壞了,過幾日三弟來了,還要大開家宴呢。」聽到心愛的小兒子將至,程母這才戀戀不捨放下的酒卮,由胡媼扶著回屋歇息;程姎趕緊指揮侍婢連扛帶舉的領走了自家父親。
隨後,蕭夫人扶起微熏的程始從側廊離席,程少商本該跟著一起走側廊的,忽摸到袖中某物,心中一動,扭頭目尋幾位兄長。只見程築因被程母餵了些許酒漿,正東搖西晃的站不穩,青蓯夫人摸著小男孩滾燙的臉頰,惱怒的叫人去將解酒湯端去各屋,程詠熟練的撈起幼弟抱在懷中,然後招呼兩個弟弟回各自的居所。
「諸位兄長暫且留步。」
程少商幾步趕上前去,從袖中摸出一串用麻線編成的蟲兒,上頭有小螞蚱,小螳螂,還有小蝙蝠…編法不很精緻,顯是初學的。少商將之塞進昏睡的程築懷中,裝出自從上輩子考上重點高中之後就再沒露出過的赧色,道:「我不識得幾個字,也不會女紅刺繡,就這還是在鄉野時剛學的,回頭等我學有小成,再給兄長們。」
這話入耳,程頌和程少宮又心酸又心痛,一時忙不迭的道「不用不用」、「慢慢來不急」、「自家兄妹客氣什麼」以及「別太累了身體要緊」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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