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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此時, 少商正與袁慎正在案發之地查看。她對著梁尚靠著死去的那面牆看了半天, 奇怪道:「既然是一刀扎心,這牆上怎麼沒多少血漬啊?聽說屍首上出的血不少啊。」為什麼牆上沒形成噴濺式血跡。

  袁慎道:「我曾去看過屍首,行兇的是一把短短的匕首, 只扎到胸腹, 並未扎穿軀體, 是以大舅父的背後沒有透出血來。」

  少商哼了一聲:「聽起來像一名孔武有力的男子作為。」

  「亦可以是用勁巧妙的女子。」袁慎唱反調。

  少商白了他一眼, 繼續問:「除了致命的刀傷, 令舅父身上還有旁的傷痕嗎?」

  袁慎皺眉:「舊傷不提, 舅父的雙腕上各有幾圈簇新的抓痕。可案發那日的清晨, 舅父剛與舅母有過爭執,舅父欲對舅母動粗時, 兩名武婢曾扣住舅父的雙手……是以仵作也不能斷定行兇之人有沒有扣過舅父的手腕。」

  少商小心翼翼道:「那什麼…仵作有沒有剖開令舅父的肚腹看看…」

  袁慎不悅,甩袖道:「少商君何出此言。自來死者為大,請仵作驗屍已是無奈之舉, 還要開膛破肚, 豈不是罔顧人倫。舅父到底是外大父的嫡長子,他若屍骨不全, 梁家滿門羞矣!」

  少商連忙舉手討饒:「好好好, 當我說錯。不剖就不剖嘛!我只是想知道令舅父那日究竟吃了些什麼。」這年頭的仵作也就看個死亡時間吧。

  袁慎不生氣了, 若有所思道:「……你似乎從一開始就認為殺我舅父的另有其人,舅母與幼桐是無辜的。」

  「沒錯。」少商點點頭,「昨日我來這裡時就這麼想了。」

  「這是為何?」袁慎不解。

  「其一,令舅父是正面中刀, 就算背後沒有透血,可正面呢,那樣大的傷口,正面下刀之人怎麼可能不沾一點血跡?可幼桐那日披的絨氅和穿的衣裳都沒有一點血污。我讓人去審問過其餘的奴婢,發現幼桐並無隱瞞或毀棄血衣之舉。」

  袁慎笑道:「少商君真是高見。好吧,那還有第二點么?」

  少商道:「其二嘛,因為凌大人同我說,曲夫人和曲家他還是多少了解的,這樁命案應該不是他們所為。他比我聰明,相信他總沒錯。」

  袁慎有氣,一下走開,站到窗邊,又回身譏諷道:「既然他什麼都對,你還來這裡做什麼?在家裡乖乖等著他結案就是!」

  少商也不生氣,笑笑道:「因為我與他想的不一樣。我認為應該追尋蛛絲馬跡,擒拿真兇,還太子殿下和曲夫人一個清白。」

  「而凌不疑卻不是這麼想的。」袁慎目帶戲謔。

  「不但他不是這麼想的,恐怕袁公子你也不是這麼想的——你們想的是怎樣完滿的將事情平息。」少商平靜道,「不然以袁公子您的聰慧,就不會至今坐視了。」

  袁慎目色閃動,片刻後,微笑道:「少商君,此事之後波譎雲詭,深不可測。多查一分未免牽連過甚,少走一步卻容易無功而返。其實,可能凌不疑才是對的。」

  少商毫不在意道:「凌大人是對的啊,你們都是對的啊,可我也是對的呀,我不過是想知道梁尚究竟是怎麼死的……大家各行其是就是了。」

  袁慎側首一想,笑道:「也對。……不過,少商君近來脾氣倒是好了不少,這若是換在以前,不出三句話就要與在下吵起來了。」

  少商想了想:「嗯,大約我遇到了對我很好很好的人吧。」

  袁慎臉色驟冷。

  「……以前我從未想過要嫁給凌大人這樣的人,我倆吵架比和好的時候都長。」少商望向北牆,三扇品字形的小圓窗外,湖水清寒,波光渺渺,「可是現在想想,好像我來這世上走一遭,若是沒有遇到他,就好像少了什麼似的。」

  「所以,袁公子,我與凌大人還會吵架的,不是為了你也會是為了別的什麼。可我們恐怕是不會為此而分開的……你還是好好去相親吧。」

  袁慎嘴裡苦澀:「那你還讓我陪著你來這裡?」

  「因為我沒見過令舅父的屍首啊?總得找個人問問嘛。再說,你也在這裡留不長了。」

  「什麼叫留不長?」袁慎疑惑。

  少商轉回身子,笑眯眯道:「你且等一等,我估摸著差不多了…誒,來了…」

  一名梁府管事模樣的老僕匆匆進屋來,朝袁程二人行禮,然後道:「袁公子,幾位老大人在前面吵的厲害,州牧大人請您過去安撫安撫。」

  袁慎看看少商,少商笑的一臉無辜。袁慎瞪了半天眼睛,想想又覺得自己無聊,搖搖頭,長袖一展,就隨那老僕出去了。

  跟著梁府管事進來的梁邱飛喜上眉梢,十分殷勤道:「小女君,您要什麼幫手,儘管吩咐卑職就是!姓袁的果然靠不住,適才您就不該邀他一道來查案!」

  「你算了吧啊!還不是因為你家少主公!」少商反唇相譏,「我昨日就想去看梁尚的屍首,可你家少主公說,但凡他還有口氣我就休想去!真是好笑極了,我屍首見的少啊!」

  梁邱飛立刻辯解:「話不是怎麼說,戰陣上看見一片屍首,與細細尋摸一具屍首,那可是兩碼事!」

  「我又不會親手去摸那屍首,讓仵作查驗我看著嘛!」

  「驗屍時要脫去全身衣物,梁尚是個壯年男子,讓讓讓您看那個,別說少主公了,卑職也寧肯瞎了算了!」

  「少廢話!若是我昨日就查驗了屍首,早就發現梁尚口中那枚玉蟬了。就是因為你們這些迂腐的男人,才險些耽誤了大事!現在你給我滾出去,我自己一人就行了!」

  屋裡隱隱傳來爭執聲,袁慎止步回頭,彷彿聽見女孩嬌俏的嗓音。

  那梁府管事回頭看了看,笑道:「這位程小娘子倒是貌美伶俐。」

  袁慎低聲嗯了一下,然後再次起步。

  從年少時起,他就細細籌算過妻子人選,家世,門第,名聲,父兄官秩,姻親牽連的勢力派系,還有品性,才學,容貌……他都想過。娶錯妻子禍延三代,是以他一直都十分謹慎。

  現在他已經二十一歲了,婚事不好再拖了,於是他按照自己的需要,像籌劃朝政方略一樣,按部就班的挑選『合適』的妻子人選。

  溫柔爽朗的,端莊明理的,才貌雙全的……他挑了又挑,拖了又拖,總也不能滿意。起初他自己也不明所以,現在想想,大約她們都不是程少商的樣子吧。

  可那又怎麼樣呢?一子慢,滿盤皆落索。曲泠君有句話說對了,日子還得過下去。皎皎河漢女,纖纖擢素手;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

  相去復幾許,相去復幾許……日子終究還是得過下去的。

  ……

  少商在屋內細細尋摸了一遍,推動書架,撫摸案幾,甚至試著從窗檯爬出去,俱無異常。然後她走出這間屋子,站在遠處看看。

  這座書廬其實並不是只有一間,在梁尚遇害的屋子左右各有一間耳房,三間屋子以『一字型』結構筆直相連。正中那間最大最敞亮,東側那間砌有兩座小小的爐灶,當主人需要時可在裡頭煮食燙酒,西側則是一間中等大小的雜物間,堆放了些吊索板梯案幾之類的舊物,上面還蓋著厚厚的粗布。

  小廚房擦拭的甚是乾淨,灶內有殘餘的柴薪,想來近日曾用過;那間雜物間卻積著厚薄不一的灰塵,有些器具似是常取用,粗布有經常掀起的痕迹,地上還有雜七雜八的腳印。

  少商不死心,又回到凶屋,將差不多每樣東西都挪移一遍,看看會不會突然出現什麼暗道,均一無所獲。於是她又拿寶石小匕首,用刀柄一一敲擊四面牆壁,聽聽是否有空心的聲音,依舊毫無所獲。四面牆均是實心磚木牆,可能彼此厚薄有差異,但整體一面牆的聲音都是一樣的。

  少商有些沮喪。她堅信梁尚絕不可能平白死去,可是如果沒有第三個人進過這屋子,那梁尚又是怎麼死的呢!

  梁邱飛看她疲憊,不無得意的湊過來說話:「小女君若是累了,不妨先去歇一歇。照卑職看來,小女君索性回宮靜待,等著少主公的好消息就是了,勝於在這裡一遍遍的走來走去,就這麼點大的地方,小女君您還沒摸夠啊。」

  少商本就身心俱疲,聞言惱羞成怒,推搡著將人趕了出去,喝令梁邱飛及其餘眾侍衛都在外面站著,不許過來打擾她。

  氣呼呼的把人趕走後,少商忽的心頭一動——就這麼點大的地方?

  她有主意了。

  少商先是走到屋外,從東到西,從外面將三間屋子的總長度以步伐量了一遍,接著分別步量三間屋子的室內長度。她為怕有誤差,一氣走了三遍,然後取平均值,果然——

  三間屋子的外部總長度平均95步,小廚房13步,雜物間22步,書房44步,差額16步,去掉中間四堵牆的厚度,哪怕算寬些,也至少還有五六步的長度不見了。

  這些空間去哪裡了呢?

  小廚房狹小不說,還有常有人進出,兼水火交加,所以……少商將眼光投向了那個黑乎乎的雜物間。走進去後,少商發現屋裡著實昏暗,外面明明陽光明媚,可這裡只有南牆上那口高懸的小窗能透進几絲光線。

  少商朝東牆走去,也就是隔著書房的那面牆。她燃起一支小小的火折,細細觀察這面牆壁。和梁尚遇害的屋子一樣,這裡的牆都用木條隔成邊長為一米左右的方格,一面牆差不多有十幾個這樣的方格,這是以前十分流行的建築模式,可以支撐牆面不會變形。

  少商低下頭,舉著火摺子觀察牆邊的地面。因為發生命案後,為了將梁尚的屍首抬出去,奴僕曾衝進這裡取用過竹竿擔架等物,地面腳印凌亂。但少商注意到,有兩枚腳印比較特別,因為它們只有大半個,而且足尖朝牆,距牆只有一步之遙。

  為什麼會有這種腳印呢?如果是快跑時留下半個腳印,那毫不稀奇,可足尖朝牆,難道是一頭裝進牆裡去了?少商略略一想,笑了——這是有人以雙掌推牆,沉氣用力時的姿勢。

  於是她將火折在旁邊一放,試試看自己能否推動,如果不行就去叫那碎嘴子的梁邱飛吧。用盡吃奶的力氣推動,少商本來已打算要叫人幫忙了,誰知掌下一動,那牆面居然被她推的凹陷下去一個洞口,剛好是兩個方格。

  她一陣愕然,舉著火摺子小步走了進去,四下一看,全明白了。

  難怪在書房裡她怎麼敲都沒有異樣,因為這件密室根本就是兩件屋子之間的一個夾層,恰似一塊方糕裁下一條邊邊。它的寬度與三間屋子一樣,長度卻只有三四步。

  火摺子上的光影晃動扭曲,而且沒有持續方向,想來這密室應有數處通風口。外面的聲音清清楚楚,但裡面的聲音外面卻似乎無法聽見。適才少商近來時彷彿踢倒了什麼,外面的侍衛和家丁也無人注意。

  少商聽見梁邱飛正吩咐奴婢準備午膳,另外要加一壺果露,最好是石榴味的。少商笑了,心想這碎嘴子還算心細,知道自己愛吃石榴,可這大冬天哪裡去弄石榴啊。

  少商回頭,看見自己適才進來之處,那面小門朝里裝有兩個精鐵所鑄的把手,估計是當裡面的人想出去時,可以拉這把手。

  她舉著火摺子去看密室對面那堵牆,很輕易的也發現了一對精鐵把手,她原本想去拉,想了想後,她改為側身用肩背去推,一陣用力,牆面洞開,明亮的光線直直射入密室。

  ——果然功夫不負苦心人,這裡正是梁尚遇害的書房!

  少商猶如吃了十八個人生果,疲憊俱消,通體舒暢,喜不自勝!難怪她在梁尚的書房怎麼找暗道密室都沒用,因為這道暗門只能從密室這一邊打開嘛!

  她自顧得意了一陣,正想喊梁邱飛過來,忽然身後傳來格勒一聲響動,不等她回頭,一隻陰冷有力的手掌一把將她提進了密室,然後呲呲兩聲,密室東西兩扇暗門都被關上了。

  ……

  「其實,我從不好奇梁尚是如何死的。因為說到底,能布下這樣的天羅地網,將曲泠君的行蹤都算計在內,非梁家人不能辦到,也不是一個人能辦到的。」凌不疑道。

  梁無忌黑著臉,一言不發。

  「如今事態還未擴延,廷尉府還能給梁家留下幾分面子,等到天子一怒的時候,將梁家上下的奴婢捉起來好好審問一番,難道會查問不出來?」

  梁無忌嘆道:「我知道,與其讓廷尉府的人來問,還不如老夫自己問。只是,一旦興師動眾的查問起來,梁家的聲譽……」

  「難道現在梁家的聲譽就很好么?」凌不疑譏誚道,「自己家裡興師動眾,勝於廷尉府大興刑獄。州牧大人,凌某人言盡於此。總之,今日之內州牧大人不能給我一個答覆,明日一早紀大人的手下就會上門來拿人。」

  梁無忌慍怒道:「今日之內?你也太心急了……」

  「事情拖的越久,太子殿下就越受其害!等個十天半個月,都城裡人人都聽信了太子的謠言,那時州牧大人再查個水落石出也沒用了!」

  梁無忌山窮水盡,重重一拍案幾,大聲道:「行,我這就將可疑人眾捉起來審問,日落之前就給子晟一個答覆!」

  「州牧大人痛快。」凌不疑微笑道,「我就靜候佳音了。待事成之後,我設宴向州牧大人賠今日不遜之罪。」

  梁無忌連連搖手:「唉,這也不必說了,家門不幸家門不幸……」

  此時,一名眉清目秀的少年侍衛忽然不報闖入,一頭跪倒在凌不疑面前,嘶叫道:「少主公,大事不好,小女君小女君她…她不見了…!」

  凌不疑面色大變,一把抓住那侍衛,厲聲道:「怎麼回事!我不是讓你看住她的么!」

  梁邱飛抬頭,羞愧的滿臉是汗:「小女君一直在書廬的三間屋子裡走來走去,我等始終守在屋外。片刻前還看見小女君進門出門的,誰知一轉眼就在不見了!屋外那麼多人,除了我們,還有家丁侍婢,怎麼會…怎麼會…?!」

  凌不疑猛的回頭看向梁無忌,神情安靜,眼中卻似烈焰熊熊:「……州牧大人,今日在下怕要大大得罪尊府了。」

  ……

  陰冷靜謐的暗室里,只有那支小小的火摺子閃著微弱的光芒,一名家丁穿著的男子站在火光下,臉上的橫肉微微凸起,愈發顯得猙獰可怖。他朝少商緩緩走近,發出桀桀的低笑,彷彿在玩弄掌心裡的小蟲子。

  少商被逼到狹長密室的尾部,背貼著牆壁,努力讓自己站直些。她忽道:「梁公子覺得殺了我,自己就能安然無恙了?」

  梁遐咯咯短笑一下,猶如夜梟之聲:「沒人知道這處密室,我宰了你,等風聲過後再來處置你的屍首,誰能知道?」

  「梁公子為何不問問凌大人去哪兒了?我在這裡找來找去,他卻與你的堂兄密談至今,你說他們在談什麼?」少商額頭冒汗,強自鎮定。

  梁遐一愣,又冷笑道:「你不必來詐我!」

  「我沒有詐你!」少商努力不讓自己的聲音發抖。

  「其實大家都被曲夫人與太子之事迷花了眼,包括嚴明的紀大人,蓋因太子身份高貴,牽涉極大,哼哼,這些做官的總喜歡將事情往大處想。案子越難辦越好,牽涉之人越高貴越有成就!可是再想想,也許事情根本沒這麼亂七八糟呢?也許只是有人想利用曲夫人與太子來掩蓋自己呢?」

  梁遐面色漸漸發青:「難道凌不疑也猜到了?」

  少商都不敢擦汗,繼續微笑:「想想令兄死了,誰能得最大的好處。其實不是曲夫人,而是你。令兄的兒子才幾歲,梁州牧都四十六七了,至今無子。如今令兄一去,梁州牧除了你立你為未來家主,別無他法。」

  「既然你們都知道,為何還不來捉我呢?」梁遐忽然冷靜下來,獰笑出聲。

  少商假作無奈,嘆道:「因為我們不知道你究竟是如何殺人的啊!唉,你終究是梁家公子,所謂刑不上大夫,難道將您捉去廷尉府拷打一頓么。自然要證據才能定你的罪啊!唉,可嘆人人都誇凌大人驚采絕艷,卻至今想不出你究竟是如何行事的!」

  梁遐哈哈一笑,得意道:「那是自然!這個法子是……」他忽停頓了一下,繼續笑道,「是我苦心籌謀出來的!若非你這小女子到處亂摸,任誰想破了頭也想不到!」

  「小女子不解其意,請梁公子不吝賜教。」少商裝的楚楚可憐,只盼『反派死於話多』的定律能生效,梁邱飛雖然碎嘴子,但還算心細,不到半刻鐘就要看看她在幹嘛。

  「那日,我清晨潛入這密室,一直等到中午時分。我聽見兄長大罵幼桐那小賤人,又推倒了書架。等幼桐走遠後,我推牆出去,兄長大吃一驚。他從不知道這密室,我也是無意間發覺的。我假作玩笑,趁說話時一刀刺死他,將他推到牆邊坐好,屈其雙腿,讓屍首看起來像是在書箱里待過似的。再往酒壺裡下些迷藥,然後躲回密室,脫下外袍,換上家丁的衣裳。等下午曲泠君發現屍首時,外面亂作一團,我趁機混走。」

  「好計策!」少商十分捧場,「看來外面的人都錯看公子您了。您不止武藝高強,還足智多謀,堪稱文武雙全啊……」

  梁遐嘎嘎笑的得意,然後臉色一沉,步步逼近:「你不必拖延時間,呵呵,不過看你生的如花似玉,不如死前叫我快活快活……」

  少商原本十分害怕,一聽這話,倒有些意動。原來要先強健啊,那豈不是有機會……?她的手指悄悄摸到腰間的那把寶石小匕首。

  密室本就黑暗,那小匕首又被萬老伯打造的花里胡哨,滿是金玉珠翠,而且兩頭翹翹,猶如新月一彎,一般人看見都以為只是類似玉璜形狀的女孩配飾。

  梁遐正要撲過來時,外面已吵雜起來,只聽侍衛此起彼伏的呼喝著——

  「程娘子呢,程娘子不見了!」

  「這間我看過,人不在!那間呢?」

  「也不在!」

  「快將這三間屋子封起來,不許人進出,阿飛你快去報少主公!」

  梁遐面色鐵青,少商挺直身子,冷笑道:「你就算殺了我,也出不去了!」梁遐大怒著撲過來,嘴裡大喊:「你這小賤人!」

  少商一個屈身打滾,從他胳膊底下鑽過,冷聲道:「你我遠日無仇近日無怨,你何必非要跟我過不去。不如放了我走,我保證定不說出你的事就是了。等侍衛們撤走後,你再出來溜掉,豈不美哉。」

  梁遐一愣,清醒後大怒道:「我會信你?!你這狡猾的小賤人,納命來!」

  少商瞧准了位置,猛的朝插在牆壁上的火摺子撲去,一下踩滅後將火折藏入袖中。

  密室里黑成一片,偏偏梁遐也沒帶火折,只能在黑暗中一邊大罵,一邊摸索著捉少商。少商身形纖小,聽著梁遐粗重的呼吸聲,東鑽西躲,梁遐居然一時也抓不到。不過他很快想明白了關鍵,於是從狹長的密室一頭抓起,手腳張開揮動,一步步往前逼近。少商終於無法躲避,被梁遐抓在手中。

  梁遐凶心大起,手按在少商脖子上打算掐死她,而此時此刻,少商也將小匕首捏在掌心,欲在梁遐的頸動脈上劃拉一刀。

  這時,外面響起了一個清朗卻急促的青年聲音,這是哪怕在萬人之中也不會被人忽略的聲音——

  「人在哪裡!」

  「少主公,三間屋子都翻遍了,程娘子真的不在啊!」

  「子晟,程娘子是不是往別處逛去了,並未告知眾位侍衛啊。」這是梁州牧的聲音。

  「不會。她雖年少,但心思縝密。便是在宮中行走也甚少不帶宮婢宦官,何況在這種地方,她絕不會不告而別!」

  梁遐和少商的動作齊齊停了。

  少商眼珠一轉,道:「你還是別殺我了,拿我做的人質吧。」

  梁遐惡狠狠的一笑:「他們找不到這裡的,我殺了你,等躲到天黑,他們人散了,我再逃出去!」

  少商正想說連自己都能找到這密室何況凌不疑,忽聽外面一陣叮了哐啷的聲響,彷彿什麼極沉重的鐵石之物。

  凌不疑聲音雖聽似平靜,但聲量卻高出不少:「州牧大人,多有得罪了。來人,動手罷,將這三間屋子拆了!」

  梁遐徹底呆了。

  少商也有些傻眼,喃喃道:「我怎麼沒想到拆房子呢?找什麼密室暗道,沒頭蒼蠅似的,拆了不都清楚了嗎。」

  這時外面的人越聚越多了,還夾雜著尖利的女聲驚呼。有一個蒼老的聲音尤其洪亮:「凌大人三思啊!梁府百年家宅,你怎麼可以……」

  「這是梁家的祠堂么?這屋裡供了你家祖先么?是吾婦的性命要緊,還是這書廬要緊,這位梁老伯,凌子晟今日記下你了,待來日再行討教!哼,別說這區區三間磚木屋子,就真是你梁家的祠堂,我今日也拆定了!」

  那個蒼老洪亮的聲音立刻斷檔了,四周啞然無聲。

  凌不疑似乎冷笑一聲,然後不斷催促快快拆屋。梁遐和少商都能聽見頭頂與左右都響起密集的敲打錘擊之聲,也不知倉促之間,凌不疑從哪裡找來這許多重器。

  「我覺得你還是出去吧。」少商好心的提醒,「現在出去還能算你自首,不然等到被掀了屋頂再出去,豈不失了氣概?」

  梁遐綳著臉,聽得四周叮咚哐啷的聲音越來越近,他兩手牢牢扣住少商,以肩背去推靠著書房的那道暗門,然後高喊著走了出去——「人在我這裡,你們都住手!」

  少商覺得形象很重要,百忙之中還看看自己,發現除了滾來一身灰土,衣裳倒還齊整。

  拆房暫時停止,梁遐挾持著少商走出屋外。

  在黑暗的密室中待久了,乍然重見天日,少商差點感動的掉淚,媽呀,這次可鬧大發了。

  屋外里三層外三層圍滿了人。最裡面一圈是凌不疑的侍衛,各個滿弓搭箭,箭簇直指梁遐,中間一圈是梁無忌的私兵,刀劍出鞘,嚴陣以待,外面一圈是梁府的家丁。

  這三圈外才是梁府的各路親朋好友家丁奴婢吃瓜群眾。

  凌不疑原本高高站在對面的家塾二樓,統領全局,見到梁程二人出來,他顧不得從回頭從轉梯下樓,直接從二樓躍下。

  猶如摩西分開紅海般,三層侍衛私兵和家丁紛紛讓開,現出一個缺口,凌不疑大步踏了過去,袁慎也急急忙忙想進來,卻被梁無忌抓住了,擔心他一個文士難避刀劍。

  「你不許過來!不然我捏死她!」梁遐後退一步,滿面驚恐。

  凌不疑面色蒼白,眼中隱隱焦急:「你先將人放了,別的好說!」

  「放了她我還有活路嗎!凌不疑你別把人看扁了!」

  凌不疑微微抿唇,伸手往後一抬,只見兩名侍衛押了一名老婦過來,少商定神一看,正是梁媼。凌不疑道:「你將她放了,我也不為難汝母!」

  這時又有一名站在家塾中的老者出聲:「凌大人,何必為難婦道人家呢?她到底是梁家婦人啊,我們梁家可是百年……」

  袁慎著急道:「三叔伯您就別說話了!若是皇后派遣來查問的這位小娘子有個閃失,那就是藐視皇恩,梁家也就百年為止了!」

  那老者只好訕訕的閉嘴。

  梁媼被扯下堵在口中的布團,對著兒子哭喊道:「遐兒,你怎麼了?!你為什麼要這樣啊,是不是他們冤枉你啊!你怎麼會殺你兄長呢……」

  話音未落,只見梁邱起已從那夾層密室中出來,手裡拿著一件血衣,高高舉起給眾人觀看,口中高呼:「少主公,那密室里不但有這梁遐行兇時的血衣,還有食水,以及幾件替換的家丁衣裳!」

  事情很清楚了,梁無忌以及一眾梁家耆老俱是臉色鐵青,既羞又慚。

  凌不疑道:「人贓並獲,你還待如何?還是趕緊降了,免得讓族人和老母受辱!」

  梁遐已知罪責難逃,索性豁了出去,大吼道:「我不降,我死也要找個墊背的!你要殺這老媼就殺好了,我絕不動容!」

  自來窮凶極惡的匪徒也少有不顧父母的,梁遐這一叫,梁氏族人俱是顏面無光,暗嘆怎麼生出此等禍胎孽障來!

  凌不疑神情冷漠,利索道:「來人,先折了這老婦人一條手臂,看看梁公子動不動容!」

  此言一出,人人吃驚,拿一個老婦人威脅是一回事,真的是動手是另一回事,在場的兩百多人心中俱想『這凌不疑果然心狠手辣』。

  梁遐雖適才口出狂言,但看見親娘的手臂被一名侍衛拿在手中作勢要拗斷,也不免心神動搖,手掌微微離開了少商的脖頸。

  就在此時!——少商感到自己的喉管一得了自由,立刻亮出袖子中匕首,向身後的梁遐腰際扎去,瞬時刀下見血,梁遐痛呼一聲,少商趁機滾到地上。

  不等梁遐再撲向少商,凌不疑不知何時在手指間捏了幾柄薄如柳葉的飛刀,前後四柄如飛虹般射了出去,兩片正中梁遐快要碰到少商肩頭的右掌,另兩片分別扎入他的左掌和左腕。

  少商耳邊是梁遐如豪豬般的痛呼聲,沒頭沒腦的滾在地上,然後被飛撲過來的凌不疑一把抱在懷中,再抬頭時已是凌不疑那張蒼白清雋的面龐。

  一眾侍衛立刻上前,在他二人身前圍成一面人牆,護的密不透風。

  凌不疑頜骨緊繃,眼神兇狠,將女孩抱的死緊,不顧四周還是弓弦緊繃,就直接開罵了:「我的話你從來不肯聽是不是!我叫你不用來你非要來,我叫你小心你偏要自作主張,你要是沒命了你該怎麼辦?」

  這是一句充滿語病的問題。不過少商此時顧不得挑刺,因為男人強健的臂膀肌肉緊繃,抱的她渾身骨頭痛。少商梗了半天,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抽抽著哭訴。

  「適才在裡面我以為要死了,心裡只想著你。想要是能死前見你一面就好了!知道你來救我,我心裡高興的死了也願意!我把你當做我最最親的人,最能依靠的人,現在我又累又害怕,你卻只記得罵我。早知如此,我還是死在裡面的好……」

  凌不疑之前看女孩滿臉灰土,額頭不知在哪裡磕腫了,水汪汪的大眼蓄滿了淚,早就心軟了一半,此時聽了這話,另一半也軟化成一腔溫水了。他暗嘆一聲,脫下自己的大氅將女孩包起來,抱在懷中輕聲哄著。

  可惜,無所不能的凌大人在這方面修鍊不夠,翻來覆去只能哄女孩『好了好了別哭了我不罵你了』云云,不過勝在他美貌體健聲音動人,少商也勉為其難接受了。

  作為有四位紅顏知己的梁邱起,滿懷憐憫的看著自家少主公。

  作為沒有四位紅顏知己的梁邱飛,一臉茫然。他隱隱覺得程家小娘子並非這麼柔弱容易害怕的,適才她扎梁遐又狠又准,滾在地上多麼利落,不過…也許…呃,他也不知道。

  袁慎看見少商脫困,原本想過來問幾句,看見凌程二人依偎在一起,他腳步一停,立刻回頭而去。

  這些年來,都城裡出身高貴的小女娘們曾經不下十次的向凌不疑展現過她們的柔弱,或掉水池,或掛樹梢,或垂懸崖……紛紛期待凌不疑出手相救。然而凌不疑也身體力行的不下十次表示過,他是真的不吃『賣弄柔弱』這套。

  袁慎想:其實只是人不對吧。只要人對了,她柔弱還是潑辣,狡黠還是蠢鈍,世故還是天真,凌不疑都肯吃的,而且甘之如飴。

  這邊廂小兒女之間的你來我往,不過須臾之間,何況侍衛圍在前面,滿場眾人並未多加關注,蓋因梁氏母子實在太搶戲——

  梁媼瘋狂嚎叫,趁適才少商脫困時的混亂,掙脫侍衛撲到兒子身邊去了。她摸著梁遐的傷處,聲聲哭嚎『我的兒,你怎麼鬼迷心竅了啊』。

  梁遐憤怒,一把推開她,大吼道:「都是你的錯!你從來不將我看在眼裡,在你心中只有兄長一個兒子,就是因為生下了梁尚,你才得以被阿父扶正,不然你只是個侍妾!所以你把梁尚當做心頭肉,成日捧著疼愛都嫌不夠!」

  眾人聞言嘩然。

  當初梁太公為了讓兒子身份更硬挺些,刻意隱瞞了梁媼的出身,假作她是續弦另娶的,這事除了梁無忌和梁夫人等少數幾人,族中竟無人知曉。

  「那我是誰,我是什麼?!你多生一個我,只是為了給兄長做個補件吧!那年兄長病重,你忽然對我好起來了,可是後來兄長病一好你就又撇下了我!梁尚明明資質平庸,是個無能的廢物!可是你,大堂兄,還有闔族的人,都拿他當寶!最好的學塾,最有名望的夫子,甚至連成婚,他都能娶望族曲家裡最有身份最具才貌的女兒!而我呢,只能隨便討個尋常官吏之女!憑什麼,憑什麼,我與他一母所生啊!」

  站在遠處的曲泠君面如金紙,簇擁在她周圍的曲氏家丁與婢女們都對梁家人怒目而視。不是說嫡庶不能婚配,名震春秋的趙襄子還是庶出的呢,哪個敢看不起他了,但你老梁家不能騙人哪!

  梁媼跪在地上,抱著梁遐的大腿聲聲痛哭:「我怎麼會不把你當一回事呢!可是你兄長自小體弱,我我…縱然如此,你也不該害了他呀,你們是同胞手足啊…」

  梁遐大怒,一腳踢開親娘,瘋了似的叫罵:「我落到今日這個田地,都是你的錯!本來我已經把罪過栽給曲氏了,如果在族中悄悄的自行發落,還能有什麼事?!那幫老東西又不敢得罪皇家,給曲氏一條白綾事情就結了!就是你,就是你!去外面張揚了一次又一次,為了你心愛的大兒子,硬生生將事情鬧大,害我落到這般田地啊!」

  凌不疑輕輕冷笑一聲。

  少商聽見了,低聲問:「怎麼了?」

  凌不疑湊在她耳旁道:「無論這老婦人張不張揚,都有人會將事情鬧大的。」

  少商似懂非懂。

  凌不疑憐愛的摸摸懷中女孩的頭,抬頭時已是神色肅穆。他吩咐左右:「我要活的。」

  梁邱起一聲呼喝,眾侍衛齊齊回箭背弓,紛紛從腰間取下繩索鐵鏈,打算生擒梁遐。

  這時,一道凌厲如閃電的疾矢飛過,一支灰羽長箭正中梁遐的咽喉,箭力強勁,箭簇穿透血肉後竟生生釘入梁遐身後樑柱上,箭羽猶自嗡嗡顫動。

  眾人皆驚,循聲回頭去看,只見梁無忌在自己私兵的簇擁下,高高的站在土坡上,右臂持弓,左手虛搭,弓弦猶自輕顫。

  一時場內靜謐,針落可聞。

  梁媼瞪著兒子怒目圓睜的屍首,半天才反應過來,正要朝梁無忌惡毒的詛咒怒罵,梁無忌嗖嗖又是兩箭,一前一後射在梁媼身後的石牆上。

  因為適才凌不疑拆屋,那石牆早被砸碎了一大半,梁無忌這兩箭恰好將一塊搖搖欲墜的圓石撬出,圓石掉落,正砸在梁媼的頭上,梁媼立時被砸暈在地,發不出聲響了。

  梁無忌面無表情,氣勢凜然。

  眾人這才記起,自家這位沉穩寡言的家主大人,年少時也曾是豪俠一方的無雙英雄,只因後來入了仕途,才一年年謹慎小心起來。

  梁無忌放下強弓,看向凌不疑:「我與你進宮面聖,親自謝罪。」

  凌不疑道:「……好。」

  作者有話要說:

  五一那天我整天都在碼字,所以這才是勞動節的真諦嗎?

  後天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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