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美生活
這個城市天藍的時候,總讓人想盡情地生活。
然而顧曉音做不到。四分二十秒以內,如果她還沒有到辦公室,客戶的郵件就會發給整個工作組,抄送她的老闆:「顧律師,我們已經在線上等你了。」
她做不到,表姐蔣近男應該是可以的,顧曉音想。蔣近男在一家VC[1]公司做投資總監,寥寥幾人之下,無數人之上,每天在各種項目上盡情使喚一眾乙方。
不知道蔣近男罵律師的時候,會不會因為想到自己而對她們溫柔一些。
但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今天是蔣近男領證的大日子,她最好還是低眉順眼地把這個電話會議開完,免得橫生枝節,耽誤了下午去民政局觀禮。想到這裡,顧曉音收回遠眺的目光,低頭疾走幾步跨進電梯間。
偏今日不巧,跟她一同進電梯的三四個人各自按了一個比她低的樓層,顧曉音在最後一分鐘踏進律所的門,直往自己辦公室衝去。走廊上,陳碩正慢悠悠地往這邊來,見到她,陳碩開口道:「曉音……」顧曉音卻無暇回應,她做了個打電話的手勢,趕緊進屋關上房門。
「君度在線。」顧曉音終於在最後關頭加入電話會議,保證了她的全勤記錄。
「很好。人都到齊了,我們開始吧。」客戶明明是個德國人,卻講一口帶台灣腔的普通話。顧曉音跟他在項目上合作過一兩回,深知他平日不苟言笑,對下屬和對乙方用「F-word[2]」就像用「你好」那麼自然,而且看文件吹毛求疵,動不動就會寫信向律所的合伙人投訴。顧曉音在戰術上畏之甚於畏虎,然而在戰略上,卻因他這一口台灣腔把所有嚴肅的氣氛消解於無形,始終難以產生相應的戒備心。
今日這個項目,君度說到底不過是為別人抬轎子而已。客戶早已請了外資所統管全盤,只是因為交易方提出需要一份中國法律意見書,所以君度也被拉了進來。
「這才是最好的項目。」陳碩評論道,「那些電話會議你只需要開著免提消音,自己想幹什麼便幹什麼,你輕輕鬆鬆地賺到了計費時間,劉老闆輕輕鬆鬆地賺到了錢,哪兒還有比這更便宜的事。」
「那你自己上吧,你的鐘比我貴,老闆還能多掙點。」顧曉音說。
「不不不,那個德國的台灣腔我可受不了,會在電話會議上笑場的。」陳碩連連擺手。
顧曉音明知陳碩是因為德國人難以對付才不想接這個項目,也不戳穿。君度上上下下好幾百人,認識顧曉音的人不多,可認識顧曉音的都知道顧律師最好說話。合伙人總讓她上最苦的項目,手底下的小朋友們習慣性地把顧曉音派下的活兒往後排,就連打掃衛生的阿姨有時都能忘記洗她的杯子。一言以蔽之——她是一個名聲在外的「軟柿子」。陳碩笑她像君度的一件傢具一般逆來順受,哀其不幸,怒其不爭。顧曉音只是笑笑,沒有要反駁的意思。
這歸根結底還是因為她覺得做律師沒意思。顧曉音是一個相信形而上的人,一份工作如果沒有形而上的意義,那它的本質和搬磚也差不太多。
「我們的計費時間,就跟我媽從前在人民公社勞動一樣,反正都是掙工分唄。」顧曉音總是這麼跟陳碩說。
「人民公社也沒見誰半夜起來掙工分的呀。」陳碩反駁道。
顧曉音當然也知道人民公社不需要半夜起來掙工分,但她避免去想那些想不出解決方案的問題,尤其是深夜加班的時候。好在今日並沒有這種需求。感謝德國人,這電話會議一開就開到快中午,顧曉音一邊豎著半個耳朵聽,一邊在電腦上處理其他文件,短短一個上午就掙出五個「工分」來。
這讓她去參加蔣近男領證儀式的時候,心裡十分鬆快。
蔣近男今日卻有些忐忑。她許久以前便和朱磊打好招呼,領證這一天,除了顧曉音,其他親朋好友一概謝絕到場,反正她媽媽和朱磊的媽媽早安排好了婚宴的一切細節,那才是他倆的大日子。顧曉音覺得這是蔣近男的有趣之處——平日里她是個最高調的人,但到了這些該高調的時候,她卻低調起來,彷彿略一張揚,那些好事便會消失不見一樣。
蔣近男正是這樣想的。因此她撿了個再普通不過的雙數日子,在下午民政局快下班的時候去和朱磊扯證。早上,蔣近恩給她打電話要求出席,她都沒答應:「有顧曉音陪著我們哪,你就別來添亂了。」
蔣近男給自己約了下午四點半的號。顧曉音四點十五趕到婚姻登記處,蔣近男竟然還沒到,她不由得打趣朱磊:「我表姐今天不會要逃婚吧?」兩人一起等到四點二十八,蔣近男才姍姍來遲,朱磊趕忙拉著她去前台接待處審核文件,被接待處的大叔數落了一通:「當結婚是趕火車啊,踩著點來!」
這結婚看起來只是領個證而已,實際流程上倒有好幾步。蔣近男和朱磊在各個窗口排隊,顧曉音也幫不上什麼忙,便坐在大廳里看人。
左邊幾個窗口都排了長龍,那是結婚的隊伍,最右邊那個窗口人倒是少,可惜是離婚專用窗口。最前面排了一對中年夫妻,從顧曉音的角度看過去,只能看見那個女方,她臉上毫無悲戚之色,倒是在興高采烈地跟准前夫說話。顧曉音想起前些日子在新聞里讀到許多夫妻為了保存買房資格突擊離婚,心裡默默判定,這一對大概就是這種情況。
他們後面那對貌似對離婚的態度就嚴肅得多。兩個人都不說話,女的偏著頭望向蔣近男那一隊,男的好像在看她,又好似眼神穿過了她,聚焦在別的什麼地方。這男人長了一雙細而長的丹鳳眼,眉色濃重,此刻微微皺著眉,不知心事幾何。
這才像是離婚的樣子。顧曉音不禁猜測起這二位離婚的原因:兩個人看起來都挺年輕,難道是有人出軌?可這男的看起來並不像是心懷愧疚的樣子,或者是因為女的不能生孩子?若是這樣的話,這男的倒真是如假包換的渣男……顧曉音胡思亂想了一陣,眼看這兩位都辦好手續,被叫進一個小黑屋了。蔣近男的隊伍只前進了五米,還得等上兩對才輪到她和朱磊。
顧曉音想,這小黑屋的作用會不會就像武俠小說里的男女主人公被困井底似的?如果這樣還不能舊情復燃,那大概是完全沒戲了。咱民政局為了不拆一樁婚,還真是處心積慮。
她的好奇心幾乎耗盡,蔣近男和朱磊才辦完了手續,可以去國徽下宣誓領證,作為今日的專職陪同兼打雜兼跑腿,顧曉音盡責地跑前跑後,給兩人拍了許多照片。
「別說,蔣近男,你穿上白襯衫看著還挺像十六歲的,搞得朱磊像是有誘拐未成年少女之嫌。」顧曉音一邊給蔣近男看照片,一邊打趣她。朱磊接過話頭:「你別著急,等你領證的時候,我給你修一張看起來是十四歲的,給你男人整上點刑事責任。」三人有說有笑地往外走,路過接待處,順道向大叔說再見,大叔笑眯眯地回答:「咱這兒不是隨便來的地方,最好再也別見啦!」
此時天色已晚,蔣近男提議去附近某家餐廳吃飯。於是,蔣近男去取車,顧曉音和朱磊在大廳門口等。顧曉音眼尖,發現離他們不遠的地方,那對剛才在離婚的年輕夫妻正默默相對站著,女的盯著手裡紫紅色的離婚證,臉上風雲變幻,似是隨時能哭出來。男的背對著他們,雖然看不到表情,可顧曉音能看到他的手將抬未抬,似是在猶豫要不要將女的拉入懷中。
看來這小黑屋果然是有些用處的,雖然這證已經領了,亡羊補牢,猶未晚矣,顧曉音想。她不由得在心裡為這男的打氣,希望他能鼓足勇氣伸出手去。女的伸出一隻手,低頭拭淚,男的終於抬起胳膊,顧曉音在心裡叫了一聲好。然而,正在這時,男人收回了本已經伸出去的手,從褲子口袋裡掏出手機來,接了一個電話。他二人和顧曉音隔著幾米的距離,顧曉音聽不清內容,只聽到他最後說:「好,我馬上回來。」
那隻本來要伸出去的手終於再沒有機會伸出。女人拭完淚,抬頭對男人說:「謝迅,你可聽好了,咱倆之間真正的小三就是你的工作。」
這個叫謝迅的男人再沒說話,轉身離開了婚姻登記處。
蔣近男開著車拐了幾個彎,找到了一間開在小區底商的餐廳。街邊的位置停滿了,蔣近男放下朱磊和顧曉音,自己去找停車場。顧曉音素來知道自己這個表姐在某些地方彆扭得很,然而,結婚當天選這麼個地方,還是有點突破底線的意思。此時,顧曉音身邊停下一輛計程車,打裡面下來一個半大少年。
「蔣近恩!好巧,我們也剛到。」
「表姐。」
「你姐還是鬆口讓你來吃飯了嘛。」顧曉音攬著蔣近恩的肩膀說。
「哪兒能啊!朱磊哥哥……哎,不,我姐夫給發的地址,我姐還不知道呢。」
朱磊在一旁笑:「等會兒見了你姐,可千萬別說是我。」
果然,蔣近男一踏進餐廳,看見蔣近恩,先拉下了臉。「你怎麼來了?」
「來添亂唄。」蔣近恩滿不在乎地朝朱磊舉杯。「姐夫,恭喜你終於持證上崗。」
朱磊笑呵呵地給小舅子打圓場:「姐姐結婚,弟弟來恭喜一下也是應該的。而且今天你開車,蔣近恩不來,都沒人能陪我喝一杯。」
蔣近男也沒再發難,只說:「你悠著點,別把他灌醉了。」
朱磊笑嘻嘻地保證不為難小舅子,讓老闆娘上了一瓶二兩的二鍋頭,又叫了幾個菜。
「你姐每次來就是那三板斧:白饅頭,紅燒帶魚,炒土豆絲。這回多了你們兩個,我好歹能吃上幾個新菜。」這個餐廳地方有限。門口一個高高的吧台,老闆娘便坐在這吧台後,算賬兼分派酒水飲料。閑時趴在吧台上看各桌食客,頗有睥睨眾生的意思。這老闆娘四十齣頭,年輕時大約是個美人,且保養得當,看著不過三十來歲的樣子。
「你們打算什麼時候辦酒?」蔣近恩問。
「我媽和你媽選了哪天來著?」蔣近男問朱磊。
「十月十二號。」朱磊回答,「本來想選雙十來著,結果國際俱樂部那天中午被人搶了先,只剩晚上。要我倆說,晚上就晚上,可兩個媽不幹,只好挪了個日子。」
蔣近恩覺得啼笑皆非。「這是你倆結婚,還是咱媽結婚哪?」
「她倆愛張羅,讓她倆張羅去唄。」蔣近男悠悠地開了口,「我反正對結婚那些儀式一點興趣都沒有,最好啥都不辦,扯個證算完。只有像我媽那種閑得慌,要靠這種高光時刻出風頭的人,才把這些勞什子看得這麼重。」「我看挺好,多省心啊。回頭我媽要是催我結婚,我乾脆讓她連新娘一起找好,給我發個請帖去參加自己的婚禮,齊活兒!」蔣近恩說。
顧曉音連忙扯他的袖子。「胡說什麼呢?」
蔣近男笑道:「你別覺得咱媽干不出這事,回頭我就把你今天說的告訴咱媽,有你哭的!」
蔣近恩連忙打臉求饒。幾個人說說笑笑,一頓飯吃了兩個小時有餘。朱磊如願以償地吃了許多道新菜,蔣近恩又陪他喝了幾兩小酒,兩人都微醺。蔣近男把自家的兩個男人安排上車,對顧曉音說:「你也上來吧,我把你捎回去。」
顧曉音連忙擺手。「你們不用管我,我溜達著就回去了。今晚吃了這麼多,得走走路減肥。」
朱磊雖然有點喝高了,但還沒忘了關照自己這新晉小姨子:「你還住新光天地旁邊那破樓呢?早就跟你說小姑娘一人得搬個好點的公寓,再不濟也得有小區保安的,你趕緊的啊。」
這些年,朱磊把這話說了少說得有二十遍,顧曉音從來都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她早有準備地敷衍朱磊:「沒問題,等我跟你家蔣近男賺得一樣多了,立刻也搬去棕櫚泉跟你們做鄰居!」
顧曉音提著打包的剩菜,沿著小街走上一段,便是西大望路,沿著西大望路向北,再走上一公里,穿過通惠河,再越過建國路,馬路西北角就是顧曉音住的光輝里。這光輝里雖在已經被妖魔化了的SKP[3]邊上,但因為是20世紀60年代開始建的老居民區,可謂是不折不扣的價值窪地。顧曉音覺得自己這房子什麼都好,只有一條不好,午夜到早六點電梯停運,因此,她時不時地就得在加班之後爬樓回家。
對此,顧曉音表示,自己不過是住在十樓而已。夜間爬樓,一能鍛煉身體,二能磨鍊意志,更重要的是房東知道自己這房子的硬傷,許多年都沒漲過房租,綜上所述,確乃瑕不掩瑜。
朱磊絕不能同意顧曉音的看法。周末,他來找顧曉音,正趕上她隔壁在搬家。各種傢具、大件小件的行李、紙箱,堆滿了整個樓道。朱磊在這巨大的混亂中左右騰挪,才算跨過這片雷區。饒是朱磊從前住雜院,早習慣了鄰居們各自在院子里做道場,時不時連下腳的地兒都稀罕,此刻也真覺得費勁兒。偏這時候,鄰居女的出得門來,看到他,以為顧曉音談了男朋友,熱情地打招呼,朱磊只得應付她。
這一位比朱磊還健談。沒幾分鐘,朱磊已經被迫掌握了兩人的新房地址、買房過程,以及黑心房東如何不肯提前解約,非得給他物色好無縫銜接的下任房客才肯不扣押金的一系列歷史。
朱磊想著怎樣脫身,勉強應付道:「你們的東西可夠多的。」
「哪兒有!」對方倒更來勁兒了,「我們就是搬點雜物。新來的租客沒傢具,我們剛好裝修新房子,大件的傢具我們可都留給下一任了。」
「喲,恭喜!」朱磊趕緊應付了兩句,好從這場談話里脫出身來。
「你也趕緊搬家吧,你看這種房子的鄰居都是啥素質!」他見到顧曉音便抱怨道,「你這破地兒,但凡鄰居在走廊里干點啥,就連腳都下不去,小時候聽過姜昆有個叫《樓道曲》的相聲嗎?你這兒簡直經典重現了!」
顧曉音笑了。「小時候誰家不那樣啊?」
「可咱們不是小時候了呀,這都21世紀了,房改二十幾年了,連你都要奔三十了,得有更高的追求。」
「好好好,」顧曉音拿起包推著朱磊,「我昨兒不都跟你保證過了嗎,什麼時候我賺得跟蔣近男一樣多了,立刻搬去你們棕櫚泉那樣的高檔小區。」
「說得像那麼回事!」朱磊低聲咕噥道。顧曉音聽見了只當沒聽見,她把朱磊推出門外。「我姐都專門來接我給你們墊背了,可見今天是鴻門宴,姐夫你別在我這兒浪費彈藥,一會兒我大姨那邊有你發揮的……」
鄧家有兩姐妹。蔣近男的媽媽鄧佩瑜是姐姐,顧曉音的媽媽鄧佩瑤是妹妹。嚴格算起來,鄧家是浙江人,顧曉音的姥姥姥爺在20世紀50年代隨單位遷到北京,鄧家的孩子都是在北京出生的。然而,顧曉音卻不那麼確定自己是北京人。鄧佩瑤下放去了安徽,顧曉音在蕪湖出生,小學快畢業才被送回北京,在姥姥姥爺身邊念書,鄧佩瑤自己和顧曉音的爸爸顧國鋒繼續留在安徽。如果不是顧曉音高二那年顧國鋒被調進北京,顧曉音懷疑鄧佩瑤怕是退休也不會回北京了。
幾人一踏進鄧佩瑜家,顧曉音便被大姨拉到沙發上。「小音你總算來了!快給我們看看你拍的照片。你姐也是,領證這麼大的事情都不讓我們長輩參與。」
蔣近男沒出聲,倒是蔣近恩開了口:「人怕的就是這個。你要是去了,還不得跟狗仔似的,端著長槍短炮對著她一通拍?」
「小恩,怎麼跟你媽說話呢?!」蔣建斌不悅地開口。鄧佩瑜細細翻看顧曉音手機里那些照片,倒沒有要責怪兒子的意思。她從頭翻到尾,又從尾翻到頭。「你看看,只拍了這麼一點,也沒錄個視頻什麼的!」顧曉音的手機被傳到鄧佩瑤手裡,她挪去父親鄧兆真身邊,一張張翻給他看。「好像是少了一點點,不過小男跟朱磊都拍得蠻好蠻自然的。爸爸你說是吧?」
鄧兆真點頭。兩人看完,手機又在蔣近恩父子和顧國鋒手裡轉了一輪,幾人草草看完,等回到顧曉音手上時,已經耗去了一小半的電。
「小音你也是。」鄧佩瑜終究意難平,又把手機拿去細細挑選,「你姐彆扭,你應該多照顧我們長輩的心情,多拍一點。就這幾張,朱磊爸爸媽媽肯定也有意見的。」她轉向朱磊。
「我爸媽沒事,您別擔心。」朱磊立刻打包票。鄧佩瑜把手機還給顧曉音,想想意猶未盡,又指了指顧曉音。「小音,你把照片都發給大姨,一定要發原圖。」
從前鄧佩瑜是京劇團里的旦角,如今二十年過去,依稀還有過去身段的影子,因此這手伸得頗有那麼點「為何私自轉長安」的意思。二十年前,劇團重排《紅鬃烈馬》,鄧佩瑜演的代戰公主出盡了風頭。更重要的是,那時候鄧佩瑜年輕,剛生完蔣近男沒幾年,容貌和體態都在人生巔峰,而扮演王寶釧的是團里的前輩,經歷過十年浩劫的洗禮,扮上妝雖然不大看得出來,卻人如角色,到底沒有年輕的沒低過頭的「代戰公主」鮮活。因此,她們一場場演下來,有人計算過她二人收到的鮮花,竟有平分秋色的意思。這齣戲巡演完,團長對鄧佩瑜另眼相看,接下來便打算讓她挑大樑,排《穆桂英挂帥》。誰知,劇快排好時,鄧佩瑜懷上了蔣近恩。蔣建斌要搏個兒子,為此乾脆辭去公職下海,鄧佩瑜去團長辦公室哭了一場,老團長長嘆一聲,沒給她處分,把她調去了區文化館。
二十年後的「代戰公主」伸出一根手指還是相當有威懾力。顧曉音看了蔣近男一眼,意思是——我這人情你可欠上了。
好在這個任務布置完,鄧佩瑜的重點立刻轉移到正式婚禮,這根本不能指望這些年輕姑娘能做得妥貼了,因此顧曉音退下,由鄧佩瑜欽點的鄧佩瑤和朱磊頂上。這倒不是鄧佩瑜覺得同是年輕孩子,男的就堪用些,朱磊被邀請進這智囊團,不過是替他媽媽趙芳做個代理人兼傳聲筒。
「還好你對婚禮無所謂……」顧曉音不禁對蔣近男感慨道。
也許是顧曉音的錯覺,蔣近男近日顯得有些疲憊。
「她高興就好。只要她不做京劇扮相上台,我都隨她。」
那邊鄧佩瑜正在布置工作:「老蔣的那些貴客肯定要安排在靠舞台最近的桌子,左邊最近一桌要留給親家的客人,要麼把王書記和李局長安排在主桌好了,萬一他們不是自己來的,就讓小音帶著伴郎坐到旁邊一桌去。」鄧佩瑜說到這裡停頓一下,看準女婿會不會主動提出把男方客人往外挪一挪。朱磊雖然聽出了這當中的玄機,卻不打算為了取悅丈母娘而損害自家的利益,因此,他只裝作在回手機信息,沒有接話。鄧佩瑜又停了一晌,見准女婿沒有要救場的意思,她也沒理由開口要求他這麼做,只得繼續對鄧佩瑤說:「你家老顧字寫得好看,下個星期我買好請帖,周末讓老顧來寫請帖。」
鄧佩瑤想到姐姐這回要宴開二十五桌,這便是至少一百張帖子,心下有些心疼自己丈夫。她正醞釀著怎麼開口,朱磊說:「那可得把顧叔叔累壞了,我家那些請帖,我爸媽自己準備就行,我跟小男的朋友也不用啥請帖,別浪費了顧叔叔的好字。」
鄧佩瑤鬆了一口氣,這話由朱磊說出來,可比自己去抹姐姐的面子好太多。果然,鄧佩瑜鬆了口:「也好,萬一親家的名單還有個修改什麼的。那我下周買了請帖就給他們送去。」
朱磊連忙說自己來取,務必保證丈母娘滿意。鄧佩瑜又跟鄧佩瑤商量了一圈其他事項,最後回到朱磊這裡。「小朱,你的伴郎找得怎麼樣了?一定要找個優質單身漢,要適合跟我們小音發展。」
朱磊回答了什麼顧曉音沒聽見,蔣近男抬起眉毛看她,顧曉音舉起手,向表姐做了一個求饒的姿勢。
顧曉音好容易挨到吃過晚飯,終於因為要回所里加班而找著了一個早退的借口。「喲,小音,你一直這樣可不行,周末都加班,哪裡有時間談戀愛?」鄧佩瑜衷心地說。「小朱,你可不要把阿姨說的當耳邊風,一定要找到一個適合我們小音的伴郎!」
「成,阿姨,這您就放心吧。」朱磊一邊打著包票,一邊朝顧曉音做了個鬼臉。
「不如您直接給表姐包辦個婚姻得了。要能趕上跟姐一起集體婚禮,您還省得忙二回。」蔣近恩在旁邊不咸不淡地說。
「嘿!這孩子!」鄧佩瑜假裝要惱。蔣近恩忙換上一副笑臉。「我這也是心疼您!」
那邊官司打得火熱,被編派的顧曉音只當沒聽見。她走去客廳和鄧兆真說再見。每天晚上七點開始看中央一套,是鄧兆真雷打不動的安排。從前姥姥還在的時候,兩人先看新聞聯播,鄧兆真再陪著她把八點檔電視劇看完。姥姥不在了,八點檔還在,鄧兆真自個兒把這個習慣保持了下來。
「姥爺,我還得回辦公室加會兒班。我媽說,一會兒她和我爸送您回去。」顧曉音彎下腰在鄧兆真耳朵旁邊說。鄧兆真拍拍顧曉音搭在他肩膀上的手,說:「你去,你去。注意身體。」
鄧佩瑤把顧曉音送上電梯,臨別不禁又叮囑幾句:「多穿衣,少熬夜。」
顧曉音乖乖點頭,電梯門合上的那刻,她有一種虎口脫險的鬆快感。
試問,如何讓周末加班變得這麼有吸引力?果然是沒有比較就沒有傷害。顧曉音走出辦公樓的電梯間,周末的夜晚,公共走廊照例是黑的,白天燈火通明的前台現在也在一片黑暗裡,只有各處緊急出口的牌子提供了有限的光源。
顧曉音周末加班一般從後門走,離她的辦公室近。今日,她看見前台地上有大約是白天郵遞員塞進去的信,不由得刷卡進門,蹲在地上翻了一翻,果然有兩封都是她的。
顧曉音手執這兩封薄薄的信,快步往自己的辦公室走。周圍一片黑暗,讓這屋內的夜來得比外面深沉許多,顧曉音聽見自己的心臟怦怦地跳動,她緊走幾步,打開自己辦公室的燈,又立刻關上門,像外面有人山人海在等著偷窺這信的內容似的。她從信封側邊扯開一個小縫,將食指伸進去,再把信封邊緣一路頂開,抽出那張薄薄的紙,掃了一眼。打開第二封時,她的速度更快了一些,一時不慎,把信封整個扯開了。
兩封拒信。顧曉音慢慢走到自己的辦公桌前,坐了下來。從前她聽說,美國的學校也好,公司也好,若是要錄取你,可能有電話、郵件、厚厚的裝在文件夾里的信……若是要拒絕,便是薄薄一封信了事。這兩個月,這樣的信她已經收了六封,到今天為止,所有她想去的LLM[4]項目都拒絕了她。厚厚的裝在文件夾里的信她倒是也收到一封,是美國中部玉米地里的一所學校。那是顧曉音收到的第一封回信,她當時滿心歡喜,覺得開門大吉,是個極好的兆頭。顧曉音本來也不想去玉米地學校,不過是申來保底的。一年好幾萬美金鍍一個純度不高的金,她覺得太奢侈,因此,顧曉音把那個信封扔在抽屜里,當作一個堅實的基礎。
她打開辦公桌抽屜,那個「堅實基礎」上橫七豎八地躺著另外四個薄信封。顧曉音不甘心地拿出一封自己剛收到的信再看——和那些其他的信並沒有什麼區別,都是說「我們覺得你的背景很好,然而今年錄取名額有限,我們不得不忍痛割愛」云云。就像從前她被發過的那張好人卡,套路,全都是套路。
顧曉音把胳膊交疊放在辦公桌上,把頭埋進去,閉上眼睛。從小她就是這樣,遇上十分不開心的事,顧曉音總是以睡眠來抵抗。大學裡,室友失戀,借酒消愁,顧曉音失戀時,在宿舍里蒙頭大睡了兩天。室友嘲笑她,顧曉音的回答是:「反正借酒消愁也是為了不要那麼清醒地面對痛苦,乾脆睡覺,不是更好?既麻痹了自己,又補充了睡眠,還不花錢,簡直一箭三雕。」
可惜大學時她可以一睡兩天,現在卻是不能夠了。顧曉音枕在自己胳膊上,意識正漸漸模糊,忽然聽到有人敲門,她從臂彎當中抬起頭,只見一個人影在辦公室門邊的玻璃窗上晃動。顧曉音戴上眼鏡,是陳碩。
顧曉音做了個進來的手勢,陳碩轉動門把,又從窗邊向她擺擺手,表示打不開。顧曉音這才想起,自己剛才因為情緒激動,進門之後順道把門閂上了,趕忙走過去開門。誰知陳碩看見她,「撲哧」一聲先樂了。見顧曉音一臉蒙圈的樣子,陳碩提醒她:「你拿個鏡子照照。」
顧曉音找出抽屜里的化妝鏡,這一瞧,自己也忍俊不禁——她今兒穿了一件燈芯絨西裝,剛才臉在袖子上那麼一壓,現在整個額頭就像多普勒效應的演示板。她忙舉手揉了揉自己的額頭,這動作看在陳碩眼裡有點幼稚。自己這個同學快三十了,還是一副小姑娘的做派,倒真的是有點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有時還挺讓他羨慕的。
若是顧曉音聽到陳碩此時的想法,可能會哭笑不得。顧曉音也不是不想像陳碩那樣一步一個台階地追求事業進步,只是每邁出一步,和自己預想的目標彷彿又差得多了一點點。這就好比倆人早起去長城,其中一個晚了一步,沒趕上車,只好臨時起意去香山。走到動物園,發現去香山的車也開走了。無奈之下,隨遇而安,逛了半天動物園。被人流擠得暈頭轉向了之後,又在門口遇見了那從長城逛回來的人,兜頭來了一句:「您這一天可悠閑,在家門口遛彎了!」
簡直令人恨不得立時吐血三升。
「你今天都在辦公室?」陳碩問。
「沒,剛來。」顧曉音沒法跟陳碩解釋,自家那一攤事導致她白天沒能來加班卻比加班還累,只能一筆帶過。「你那項目不就一法律意見書嗎?怎麼還能搞到周末加班的地步?劉老闆不會又給你加碼新活兒了吧?」陳碩關心地問。
「劉老闆沒加新活兒,外資所律師在折騰呢。他們要求法律意見書全面涵蓋公司業務可能面臨的合規敞口,不能用『重大不利事件』或者『據我們所知』來收窄範圍。」顧曉音無奈解釋。
「這律師有病吧!」陳碩打抱不平起來,「咱中國的法律從來就不是非黑即白的,誰能打這種包票?」
「可不是嘛!可對方律師就是不依不饒,說別的中國律所都可以給,為啥就我們君度不行。」顧曉音停頓了一下,「哎,這個律師你可能還認識,是你前東家明德的,叫高琴。」
陳碩搖頭。「不認識,可能是我走了以後才去的。」他掏出手機搜索了一下明德的律師名單,柔聲安慰顧曉音:「這姑娘貌似也就一二年級,你別把她當回事,得罪了就得罪了。」
顧曉音愁眉苦臉。「我並不怕得罪她,可是我怕德國人啊。而且她已經威脅我兩回了,再不給出令人滿意的意見書,就去找劉老闆和德國人。」
「你就讓她找劉老闆!德國人要是聽說明德沒搞定,肯定也會把她罵得狗血淋頭。這姑娘只要腦子沒有大問題,絕不會那麼傻。劉老闆是明德出來的,她也得給劉老闆幾分面子。何況,就算德國人最後非要這些條款,劉老闆親自給可比你給好得多,未來就算出了事,也有劉老闆頂著。」
陳碩這一席話讓顧曉音很有點醍醐灌頂的感覺。她不禁在心裡感慨,自己這位同學確實在各方面都比自己強太多,怪不得人家可以去H記[5],而自己只拿到玉米地大學的LLM錄取通知書,還因為對自己沒有正確認識而錯過了回復的最後期限。
但她說出的話還是輕快的:「這樣看來,我本來需要持久戰的,現在寫個郵件把擔子甩給劉老闆就可以回家了!」「孺子可教!」陳碩笑眯眯地看著她。
「那你呢?你又是來忙什麼?」顧曉音問陳碩。
「我嘛,」陳碩笑,「我顯然是周末約了人在附近吃飯,乾脆來加一個小時的班,好把飯錢和打車費都算到客戶頭上。」
這種「成本轉嫁」並不是稀罕的事,不過像陳碩這樣能把占客戶便宜就像播報天氣一樣自然地說出來,的確是一種天賦。顧曉音自己做不出這樣的事,但陳碩這樣坦然,卻給它賦予了某種正當性。當然,他能在自己面前如此坦然,自然也是因為兩人這許多年的交情,和一般同事又是不同的。
想到這兒,顧曉音心裡有一點歡喜,那歡喜如此驚鴻一瞥,還沒來得及欣賞便消失不見,空餘抓不住的懊喪與悵惘。
陳碩走了有一段時間,顧曉音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她打開自己辦公桌的抽屜,在那一堆薄信封和一個厚信封下面,藏著一個招商銀行的信封,裡面除了顧曉音多年前的開戶文件,還有一張照片,照片里是大學畢業那一天的陳碩和顧曉音。兩人在學校大門口合影留念,陳碩在散夥飯上喝多了,因此,照片里他攬著顧曉音的肩,半個身子斜倚在她身上,面色酡紅。兩人不像好友合影,倒像顧曉音在救死扶傷似的。
如果她那天像原計劃一樣跟陳碩表白,兩人現在會不會在一起?然而歷史沒有如果。如果吳三桂沒引清兵入關?如果斐迪南大公沒在薩拉熱窩被刺殺?如果她拿到玉米地學校的offer(錄取通知)就接了?歷史就像洪流,你打開哪一個閘門,它就從哪個閘門滾滾而去。
顧曉音怔了一會兒,把照片收了回去。
法律意見書的皮球踢給了劉老闆,顧曉音得以在十一點半離開辦公室。雖然辦公室離她家也不過是一公里多的距離,但既然是周末加班,可以報銷,顧曉音見賢思齊,爽快地打了一輛車。
午夜裡的北京計程車司機是最難取悅的一群人,顧曉音家他們嫌近,真給他一個石景山的活兒吧,人家保管嫌遠不肯拉。顧曉音在叫車平台上乖乖排了二十分鐘的隊才上車。好在今天她運氣不錯,趕在午夜前踏進電梯,免除了半夜爬樓的鍛煉機會。
樓雖然沒有爬上,十樓卻漆黑一片,不知是不是鄰居搬家時野蠻施工,撞壞了走廊里的燈。顧曉音無奈地打開手機的手電筒功能,一路摸去自家門口。正在顧曉音朝包里摸鑰匙的當兒,電梯門忽然又開了,有人從裡面走出來。那腳步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卻在她背後不遠處停住。顧曉音不由得心跳如鼓,背後起了一層薄汗,腦海里無數個驚悚故事呼嘯而過。她強迫自己鎮定下來。眼下並無妙計可施,只能在能力範圍內搏上一搏。想到這裡,她暗暗把手機在手裡轉了一個角度,心裡數著一,二,三,驟然轉身,把手機的強光往那人臉上刺去。
注釋:
[1]風險投資。
[2]粗話。
[3]一家時尚奢侈品百貨公司。
[4]一般指法學碩士。
[5]哈佛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