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冥有魚
「人說中年男人三大幸事,升官發財死老婆。祝賀你恢復自由身,可以像我一樣泡小護士了!」沙姜雞一邊說,一邊朝遠處病房門口正在配藥的護士飛了個眼風,「今年新一批衛校畢業的護士過幾個星期就要上崗了,留給你調整心情的時間可不充裕。」
「我算了,你自己慢慢挑。」謝迅硬邦邦地回道。
「別呀,雖然你們離婚人士在這個市場上是不如我們未婚男青年搶手,但以你的臉還是可以試一試的。」
謝迅望著掛在牆上的病人狀況概覽,直接轉移了話題:「三十二床是昨天那個夾層病人?」
「是啊。」沙姜雞望了一眼屏幕回答,「也不虧你撇下新離的妻子來搶救他,昨兒我的夜班,一晚上統共送來三個夾層病人,就他一個命大活下來了。」
謝迅緊抿著嘴唇,沒有說話。
沙姜雞原名沙楚生,若從實習算起,他和謝迅共事了十年有餘。此刻看到謝迅的表情,便知道自己的老同學還沒到能笑談風雲的時候。他在心裡默默為謝迅的壞運氣嘆一口氣,面上倒還是那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明天老金要做心臟移植手術,讓我當一助。這老賊回回做大手術都跟吃了槍葯似的,我還真挺緊張,你說我不會有一天像小師弟一樣手滑把供體掉地上吧?」
謝迅也知道沙姜雞這是在轉移話題,免得觸痛自己,自然接受了他的善意。「那我覺得你不能夠。你今兒跟麻醉科護士長打招呼的時候,別只關心台下護士的顏值,記得讓她給你排個數學好的,別把紗布數錯了就行。」「怎麼著也得給我排個德藝雙馨的吧……」沙姜雞自言自語道。
「雞醫生,三十五床的病人血氧一直有點低,家屬想請您過去看看。」一個護士匆匆走過來對他說。
沙楚生在中心醫院裡有不少名字,主任、副主任和護士長叫他「小沙」,不熟悉的醫生和護士叫他「沙醫生」,熟悉他的人叫他「沙姜雞」,而心臟外科的護士們叫他「雞醫生」。這全拜前些年的一個新護士所賜。本來心臟外科的護士們當面叫他「沙醫生」,背後呼其「沙姜雞」。然而「沙姜雞」叫多了,某天有個新護士在病房走廊里迎頭撞上沙楚生,一時嘴溜,「雞醫生」便自然而然地脫口而出。
從那時起,沙姜雞每年的計劃里都有「從今年新一批護士做起,擺脫『雞醫生』名號」這麼一條,每年都以失敗告終。
「我覺得挺好,這名字一聽就充滿採花大盜的風采,至少讓新來的小護士們心存警惕。」謝迅對此評價道。
沙姜雞報以哀怨的眼神,並暗下決心,要更加奮力地引導下一年的新護士們。
沙姜雞被護士叫走了,謝迅站在原地略一思量,往三十二床的病房走去。
三十二床是個六十歲出頭的大爺,有高血壓、心臟病史,昨天下午出現背痛癥狀,家人擔心心臟病複發,便送他來看急診。急診醫生覺得有主動脈夾層的可能,立刻送去做了CT(電子計算機斷層掃描)。主動脈夾層就像定時炸彈,一旦發生,誰也不知道主動脈何時會破裂,而一旦破裂,人差不多登時就沒。合該這大爺命大,家人送醫及時,又立刻排上了手術。家屬在等待手術完成的過程中,眼看著其他病人被送來,還沒確診便發生意外,此時正如驚弓之鳥一般。聽見謝迅走進病房,趁病人睡著,坐在床邊打盹的病人老伴和兒子連忙起身,一個勁兒給謝迅道謝。
謝迅照例安撫家屬:「夾層這病雖然兇險,及時手術後還是很有希望恢復的,大爺渡過了這一關,必有後福。」這倒是衷心的話。夾層病人看多了,謝迅不得不承認現代醫學離掌握命運還遠得很。被救回來的病人的家屬總像這位大媽一樣,覺得親人得救是他們這些醫生的功勞,然而謝迅知道,這是大爺命好。行醫十年,他總算慢慢嚼透了大學裡聽過的傳言:搞基礎醫學的信科學,搞流行病的信統計,搞臨床醫學的——信命。
這大爺剛從監護室移回病房,護理級別還標著「病危」。假如沒有意外,再過兩天會下調成「病重」。他身上插著的各種管子會被拔去,過不了多久,他就可以出院。他長著一張典型北方男人的臉——大臉盤子,臉上的各個部位被皺紋劃分得涇渭分明,再配上兩塊大眼袋——生活像是給他的臉安上了一個面具。他的一隻手因為插了吊針而伸在被子外面,指甲大而黃,怕是常年抽煙和干體力活兒的緣故。謝迅在心裡下了定論,這位大爺怕不是養尊處優的那一類。然而,命運在他臉上和手上無情刻畫出許多痕迹,回過頭來總算是溫柔了一把,把他扶過了夾層這道鬼門關。
他低聲給家人講了幾句這兩天需要密切注意的可能出現的癥狀,又看了看隔壁床做心臟瓣膜手術的病人,便準備離開。今天不是他的班,只是他現如今空下來也無事可做,來醫院裡轉上一圈,也算消磨時間。
他掏出手機打了個電話。
謝保華今兒上早班,三點鐘下班,他徑直去醫院對面公園裡找擺攤兒下棋的老哥幾個切磋去了。輪到他上場之前,他仔細檢查了一遍自己的手機,確認振動和響鈴功能都是好的,謝保華帶著一種運籌帷幄的心情開了局。果然,一局未完,對家老何正在垂死掙扎,謝保華的手機響了。
「沒呢,在公園裡跟老哥們兒下棋。」謝保華又聽了兩句,笑眯眯地掛上電話,對老何說:「老何,咱今兒這局就算平了吧?我兒子找我吃飯。」
老何估計自己輸棋也就在接下來的幾步之間。聽聞這句,心裡一寬,嘴裡卻還要佔個便宜:「飯什麼時候不能吃?!你看你這麼快就要走,白浪費了我一盤好棋。」
周圍觀棋的兩位大爺不禁搖頭,謝保華卻不惱。「得了,下周咱再繼續!」
謝迅走進職工食堂,一眼看見了坐在裡面,面前兩份飯菜的謝保華。
兩年前,謝保華退休,沒跟謝迅商量就找了中心醫院的工作,在停車場當個三班倒的保安,看車。第一回在醫院碰見謝迅,他理直氣壯地說:「怕你覺得你爸當保安給你丟人,沒提前招呼,你要是真覺得丟人,咱上班就裝不認識!」
謝迅並不覺得自己的父親在醫院當保安是件丟人的事,可老爺子這我行我素的作風卻讓他哭笑不得。不過他很快覺出了這雙職工的好處——謝迅的媽去世得早,他跟謝保華父子二人相依為命了十幾年,可這些年一來謝迅工作忙,二來結婚後難免把多數時間花在小家庭里,父子倆竟難得見面。自從謝保華在醫院工作,倆人倒時不時地打個照面,在食堂里一起吃個飯什麼的。謝保華雖然從來沒說過什麼,謝迅還是慢慢品味出了老爺子的苦心。
謝保華長了跟三十二床大爺一樣——秤砣似的倆眼袋。謝迅看到謝保華,心裡難免有些酸澀,謝保華也像那位大爺一樣吃過許多生活的苦,可還沒怎麼感受過命運的垂青,光是自己這個兒子,就不讓他省心。
「我和徐曼離了。昨兒去的民政局。」謝迅扒了兩口飯,囫圇地說了句。
「嗯。」謝保華夾菜的筷子只停了那麼一下,便接著夾起菜送進自己嘴裡,「那你倆誰搬出去了?」
「我。」謝迅邊吃邊說,「她一女的在北京也不容易,房子她先住著,回頭賣了我倆再分割。」
謝保華覺得也是這麼個理,可是到底有點心疼兒子,「那要不要搬回來?」
「不用。我就在這附近找了箇舊民房,靠得近,爭取每天能多睡半小時。」
謝保華有點遺憾。然而轉念一想,孩子還年輕,到底不像他覺少,每天五點就起床,弄完早飯吃完了溜達著去公車站,坐車上七點的早班還有富餘。他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搬家需要我找輛車幫你弄嗎?」
「我就衣服跟書什麼的,哪兒談得上搬家。早上一台計程車就搞定了。」父子倆完成了基本信息的交換,謝迅低著頭吃飯,謝保華自己又扒了兩口菜,卻沒品出是什麼味道。他像中國的幾乎所有父親一樣,把口才全獻給了不相干的人,面對著眼前明顯沉鬱的兒子,卻找不出自己要說的話來。
兩人草草吃完一頓飯。走出食堂大門,謝迅掏出一包煙。「爸,您要嗎?」謝保華搖搖頭,謝迅摸出一支來給自己點上。謝保華想說自己最近看醫院宣傳欄里的文章講這吸煙對肺的種種損害,他也該去看看。轉念一想,兒子這一行壓力實在大,那胸科專管肺癌開刀的譚主任,自己十回見著他,有八回看見他在抽煙。
他把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中心醫院的佔地面積足有一個中型小區那麼大。光是臨街的大門就有三個,新門診大樓南邊和西邊各開一個供人和車進出的門,這南門的東邊還有一個小南門,只供員工和內部車輛進出,通到現已改做其他用途的舊門診大樓。門診樓後面是四五棟高矮新舊不一的樓,各科室的病房和行政部門分布其中,從空中鳥瞰下去,顯得雜亂無章。
員工食堂就在這整個醫院中心位置的一棟三層小樓里。這是整個中心醫院年代最久遠的樓,也是20世紀60年代建院初期的樓群里唯一保留下來的一棟,從這裡輻射開去,中心醫院慢慢蓋起了一棟棟新樓,直到去年剛落成的新大樓,足有二十六層。門診、急診、病房、手術室一應俱全。
「就跟腫瘤發展的病程是一樣的。」沙姜雞某次總結說。
謝迅極少去員工食堂吃飯,平日多半是請別人幫他帶一份,有時候忙到下午三四點還沒來得及吃午飯,他才會趁放風抽煙的時候自己走去買一份——食堂很理解這些醫生的作息,除了正經飯點,其他時候去也可以買到餃子、麵條之類的簡餐。若是謝迅在食堂坐下吃飯,十有八九不是跟謝保華,就是跟來找他的徐曼。當然,後面這個情況未來大約不會再有了。
謝迅陪著謝保華往小南門走。這小南門靠公交和地鐵站都近,但新大樓建成後,醫院為了分流,把小南門改造成需要員工刷卡才能進入。患者和家屬都需要繞著外牆走到新南門才能進,尤其是那些去靠近小南門的病房探視的家屬,為此積累了不少怨氣。徐曼不是員工,照例也得從新南門進,出門的時候,謝迅只要不是太忙,總是送她從小南門抄個近道。做醫生的人需要避免感情用事,謝迅覺得自己在這方面一向做得不錯,然而今晚走在這條他跟徐曼走過許多次的路上,他不可避免地想起過往。
謝保華組織了半天語言。「小迅……」他好不容易開了口,謝迅的手機忽然響了。謝迅給醫院和所有同事的電話都設了同一個響鈴。謝保華不知道那是肖邦的《革命》,可他每次聽到這音樂響起都忍不住腹誹——簡直比救護車的聲音還令人焦慮,半夜裡響起還不得把人驚得從床上坐起來!他暗地裡設想過兒媳婦是否受得了,但沒好意思問,拐彎抹角地問過兒子:「幹嗎不幹脆設成救護車的聲音算了?」謝迅回答:「那萬一真是夜裡樓下經過一輛救護車,我不是白起了嗎?」
謝保華覺著也對,然而每次這音樂響起,他還是不由自主地想跳腳。謝迅接了電話,說:「沒呢……進監護室了嗎?你先給他打上去甲腎上腺素,我就在樓下,馬上回來。」
這些年下來,謝保華覺得自己也差不多成了半個醫生。聽著兒子這隻言片語,他就知道肯定有病人心衰了。剛才組織好的語言忽然沒了用場,謝保華趕緊叮囑了一句:「你快去,晚上盡量早點休息。」
父子倆就此別過。
三十二床的大爺已經被推進了重症監護室,謝迅剛要進去,被大爺的老伴攔住。「謝醫生,你下午還說老胡他運氣好,及時手術應該沒事了,怎麼現在又不行了呢?」
謝迅剛要張口,從重症監護室里出來的護士長給他使了個眼色,特意站在旁邊,像是有話要說。謝迅知道護士長是來鎮場子的,她最討厭年輕醫生跟家屬說病人會好起來的,最好每次都像金主任那樣神色凝重地告訴家屬情況危急,人隨時可能會走,讓家屬做好心理準備。謝迅這些年親眼看見過兩個家屬當時就在重症監護室門口犯了心梗,還好就在醫院裡,兩個都被救回來了。
不過,護士長這回不需要震懾謝迅也能達到目的,在夾層手術後突發急性心衰,這無論如何都是萬分兇險的事。謝迅斟酌了一下,跟大媽說:「目前看來,情況是不太好,我先進去看一下,儘力而為,您作為家屬,這邊也要做好思想準備。」
說完,謝迅進了重症監護室。他知道護士長沒啥需要跟他談的,就是有,她也可以進來談。這些年裡,謝迅養成的習慣是——如果要和家屬談一個壞消息,他會用最短的句子把該說的話說了,說完就走。
重症監護室的門在謝迅背後關上。老胡的老伴和兒子此時在外面如何如坐針氈,對謝迅來說都是多想無益。如果老胡和他的家人真的運氣好,明天下午他老伴或者兒子可以進來探望半個小時,如果他運氣不好……謝迅強制自己不要繼續想下去。
謝迅看了眼床頭的記錄,去甲腎上腺素泵入的速度已經調到了最大,但血壓並無起色,還在緩慢下降。他盯著監控儀看了幾分鐘,吩咐護士取來了腎上腺素。第一針下去,老胡的心率和血壓都有明顯的提升,但這效果沒能支撐幾分鐘,血壓很快降到60,心率卻飆升到130。
謝迅忽然感到無比沮喪。急性心衰病人在臨終時往往會反覆推送腎上腺素而沒有效果,換句話說,他們的心臟已經不想再工作,你用強力藥物踢它一腳,它會再努力泵上幾下血,但很快又會憊懶下來,因為內在的動力完全消失了。但謝迅不能接受老胡已經挺過了夾層那一關,挺過了術後的重症監護,卻死在急性心衰上。這種事例過去當然也經常發生,但今天不行,老胡不行,就像沙姜雞說的那樣,自己扔下了剛離婚的妻子把他救了回來,他不能就這麼死了。
謝迅咬著牙,盯著護士又給老胡靜推了一針腎上腺素。他決定今晚要跟老胡的命運搏上一搏。監護儀上的血壓又往上跳升了一下,接著往回落,低壓90,80,75……謝迅兩手插在白大褂的兩個兜里,分別用力往下壓。70,68,67……謝迅閉上眼睛,再睜開,老胡的血壓停在了65,沒有再往下降。
謝迅盯住那個數字足有一分鐘,終於長舒了一口氣。低壓65雖然不理想,但在此時此刻,它算是老胡又過了一關的證明。命運對老胡確有溫柔的一面,連帶他謝迅今天也沾了光,不必面對人生的重重失敗。
臨近午夜,謝迅終於成功踏出了中心醫院的大門。老胡救了回來,讓他感覺輕飄飄的。他下意識地走去公共汽車站,一輛車開來,他在看到車上的牌子時,才驀然想起自己今天搬了家,從今往後需要坐地鐵回家。這讓謝迅彷彿被當頭淋了一盆冰水,救回老胡帶來的那一點欣喜立刻消失。那些在一段長久關係里形成的習慣,彷彿肌肉記憶一般,不知何時何處便會跳出來,提醒他自己失去了什麼。
光輝里這房子說起來還是護士長給他牽的線。護士長侄女買了房,正愁著房東不肯提前解約,這下有人接手房子,還順帶用個不錯的價錢買了她的舊傢具,護士長覺得自己這好人好事做得讓兩邊雙贏,簡直跟撮合了一對年輕人一樣有成就感。謝迅在搬來之前統共看過五分鐘的房,今天把他的兩個旅行箱搬進來。謝迅本該收拾一下自己的新家,卻本能地逃回了醫院。
電梯門開了,外面卻是一片漆黑。只有走廊盡頭有一點慘白的燈光。謝迅在心裡問候了一句不知誰人的母親,掏出手機,卻見一條電池電量不足百分之五的信息,顯然是那人母親的回贈。他想著這最後的一點電得留到找門鎖的時候用,便摸黑往自己家門口走。
謝迅記得自己住的1003是電梯左手邊第三個門。他在黑暗裡摸過去,眼睛慢慢適應了黑暗,卻見自己家門口站著個人,剛才走廊盡頭那一點慘白的燈光便是那人的手機。謝迅並不相信鬼神,何況鬼神哪兒還有需要拿個手機照明的?但深更半夜有人在自家門口盤桓總不是什麼有趣的事,謝迅不禁停下腳步——這從背影看起來是個女的,那她到底要幹嗎?
他正想著,未料這女的倒迅速轉過身來,用那白光刺他的眼睛。謝迅皺著眉,別開臉,只聽那人疑惑地說了句:「是你?你在這兒幹嗎?!」
謝迅眨著刺痛的眼睛,在黑暗裡還是能看到點點白光,可見剛才確是被這女的照個正著。他不由得沒好氣地回了一句:「我回家!我還沒問你幹嗎呢!」
「你是1003的新租客?」顧曉音不由得問。她忽然想起,謝迅並不知道自己是誰,這說下去怕是解釋不清,趕忙試圖結束話題:「你走錯了,我這兒是1004,1003在那邊。」
謝迅一愣,趕忙掏出他那處於彌留狀態的手機,打開手電筒。果然,1003在自己剛走過的地方。謝迅向顧曉音告了罪,好歹在手機陣亡前打開了房門,他回頭,正瞧見芳鄰合上的大門。經歷了如此折騰的一天,謝迅實在沒力氣再管家裡的東西,他打開一個旅行箱,取出洗漱用品和被褥,胡亂洗漱完在床上躺平,一個疑問緩緩地浮出水面。
那女的見到他分明先問了一句「是你」,難道她認識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