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西辭黃鶴樓
兩個箱子摞在一起,徐曼坐在箱子上蹺著二郎腿,兩條腿都懸空晃悠著。
徐曼算是一個美人。她五官生得小巧,本不算現下最討巧的長相,幸而得了一張瑩白的鵝蛋小臉,略略尖的下巴,最重要的是在鼻翼斜上方生了一顆只比本來膚色略略深一些的痣,立刻給整張臉帶來了畫龍點睛的效果。顧曉音只能看到徐曼的側臉。一把青絲紮成馬尾,額角有細細的碎發落下來,徐曼低著頭在手機上按數字,露出長而白的後頸。顧曉音想起蔣近男領證的那天,徐曼站在謝迅面前,也是這樣低著頭。徐曼嬌小,而謝迅目測至少有一米八,比她高了一頭不止。也許嬌小會低頭的女人天生容易博得同情和好感,顧曉音看到她,首先想的便是:她這身板是怎麼把這兩個看起來很沉的箱子弄上十樓來的,謝迅也太不憐香惜玉了。
徐曼接通電話,顧曉音開門進屋時,剛好聽見她對電話那頭說:「你啊,永遠都是這樣……」未盡的尾音消失在走廊里,似嗔似怪。
顧曉音想:她的聲音可真溫柔。
一晃便是晚飯時分,顧曉音懶得開火,決計還是下樓買個驢肉火燒當晚飯。她打開門,驚訝地發現徐曼還坐在那兒。北京的深秋天黑得早,此時走廊還未亮燈,黑洞洞的,只有徐曼手機的那一點光亮。她早已改換姿勢,兩腿併攏放在紙箱上,整個人蜷成一團,看起來楚楚可憐。
顧曉音見多了被快遞員丟在門口的紙箱,不禁猜測徐曼這兩箱東西到底得多重要,才值得她在這裡等謝迅一下午。想到這兒,顧曉音好鄰居上身,走過去對徐曼說:「你等謝醫生哪?我住隔壁,要不箱子先擱我家裡,謝醫生回來,我交給他。」
徐曼抬頭皺著眉看了顧曉音一眼。她和謝迅結婚兩年多,從沒見謝迅和鄰居說過一句話,最多是碰面點個頭而已。這剛搬來光輝里沒多久,竟培養出了個能代收東西的鄰居?徐曼看向顧曉音的目光不由得帶了點探究。顧曉音覺著這位來者不善——難道怕我勾引你前夫?這都前夫了你管得著嗎,然而同為女人,她又有那麼一點理解徐曼,如果真像她那天道聽途說來的,徐曼是因為謝迅工作太忙,所以離婚,那主觀上確實還有可能仍舊把這男人看作自己的一畝三分地。
嫉妒的力量最是強大,顧曉音決定自己還是不要蹚這趟渾水,徐曼既然沒有接她的話,顧曉音也不打算繼續自作多情,點個頭便走。
本打算買個驢肉火燒回家吃,到了店裡,顧曉音聞著店門口烤串的味兒,到底是改了主意。上回穿著西裝怕沾味兒,今天反正是胡穿的。填飽了肚子的顧曉音溜達回家,琢磨著晚上在家把這周末的活兒幹完,晚點就晚點,明天可以睡個自然醒。
她正打著自己的如意算盤,冷不丁邁出電梯,便看見徐曼終究是把人給等來了,倒把她嚇了一跳。謝迅背對著她站著,顧曉音看不見徐曼,可是謝迅的背後有兩隻手。這倆終於還是抱上了!顧曉音不禁想到在登記處那天,如果謝迅沒被醫院的電話叫走,接下來必然也是這樣的戲碼。
既然如此捨不得,又幹嗎要離婚呢?顧曉音不明白。對於男女之間那些事,顧曉音迄今為止還是以理論知識為主。初中時她暗戀過一個高中部學長,每天翹首以盼他走過自己窗前。到她初中畢業,考去另外一所高中,顧曉音終於鼓起勇氣給對方寫了一封無關風月的信。對方倒是回信了,只是內容像校報摘錄似的,結尾祝她考上心儀的大學。顧曉音一直珍藏著那封信,整個高中生涯,她時不時地便拿出來讀一遍,像是個強迫症患者。人說新的不來,舊的不去。顧曉音在大學裡遇見陳碩,那封信終於被夾在舊年的日記本里束之高閣了。
她向來以為自己雖然沒吃過豬肉,好歹見過豬跑。如今豬從她面前跑過,她發現沒吃過豬肉還真是不知道豬跑個啥。
好在律師可能缺錢缺覺,卻獨獨不缺乏理性。顧曉音把自己的位置擺得相當正,她目不斜視地從兩人身邊走了過去,直到關上自家大門都沒看這二人一眼,給他們留出了足足的私人空間。
謝迅瞧著那個身影走過去,到了她自家門口,還相當不自然地保持了一個側身的姿態,端的是非禮勿視。
徐曼早上給他打電話說整理了家裡餘下的東西,要給他送兩箱書來。謝迅提議自己改天去拿或者留在他門口,徐曼都不肯,他便猜著了徐曼這是有事要當面說。謝迅今天加班,本來跟沙姜雞講好飯點前後替他掩護,自己溜班去把人見了,誰知飯點還沒到,前兒那位他跟老金做搭橋手術的楊教授又被送回來了。
楊教授出院沒過一周,醫務處找上了心外科,說病人家屬投訴老金和謝迅醫風不正,對待病人敷衍草率。張主任把醫務處發來的材料轉給老金——厚厚一沓列印材料,裡面有楊教授住院期間所有的病歷和醫囑單,被一條條註解過。有的寫著「某操作和梅奧診所的推薦操作不一樣」,有的是「病人家屬諮詢過阜外心外科某主任醫師,認為藥物劑量過大」……還有長篇陳情,曆數查房時老金和謝迅怎樣不肯直接回答自己的疑問,繞彎子,兜圈子,懷疑是為了甩脫責任。最後總結:楊教授雖然術後正常出院,但這段經歷給教授和家人都造成了不小的心理陰影。
這種並無實際醫療事故的指控,中心醫院的一向做法是帶組主任和主治醫生當月工資各扣五百。老金倒是不在乎這點小錢,唯有噁心而已。他把材料扔給謝迅,自己問候了若干天楊教授兒子的母親,直到有一天,沙姜雞撓著頭給他指出,楊教授兒子的母親就是楊教授太太,他們查房時都見過,這可真有點不妥。老金往沙姜雞頭上招呼了一巴掌,從此揭過不提。沙姜雞捂著頭對謝迅說,我幫你挨這一巴掌,你那五百的人情也算是還了。謝迅又給了他一下,笑道:「這是利息。」
「你說這家屬真找過阜外的某主任嗎?」辦公室里有小朋友問,「他都能夠上某主任了,幹嗎不直接在阜外做搭橋,非得上咱這兒來犯到老金手上?」
「我還是林巧稚接生的呢。」沙姜雞不屑地回答,「反正沒有病歷,我說啥還不就是啥。」
「那還是不同的。」謝迅慢悠悠地說,「你出生的時候,林巧稚都去世六年了。」
再見到楊教授一家,謝迅在心裡嘆口氣,趕緊彙報給老金。噁心的事他們年年都要遇上百八十樁,噁心噁心著也就習慣了。然而這病人又回到醫院來,卻往往是不能善了的。楊教授自訴,這兩天經常覺得一陣陣心慌,今天在家摸脈搏,發現心率每分鐘只有三十幾下。謝迅心裡有個基本判斷,但還是安排楊教授先做心電監護。趁老金還沒到,他趕緊給徐曼打電話,叫她別等。
電話那頭徐曼嘆了口氣:「你啊,永遠都是這樣……」可還是堅持會等他。這時,護士來找謝迅,他只來得及匆匆說了句「真不知道今天幾點能回,你還是別等的好」,便匆匆收了線。
心電監護做完,老金也來了。果然和謝迅想的一樣,楊教授出現了慢房顫。這對老金和謝迅來說,算是個有好有壞的消息,好消息是慢房顫的標準處理流程是先放心臟起搏器,然後再射頻消融,這都是心內科的範疇,心外可以把這燙手山芋扔出去;壞消息是這位小楊先生把自家爹的病歷批註一番又告去醫務處的操作已經傳遍全院,老金要扔山芋,只怕人家不接。
謝迅聽自己在其他醫院工作的同事說過類似情況的恐怖結局:自己科處理不了,其他科不接收,但病人家屬咬死「這第一個手術是你們做的,必須是你們治好,治不好,我就上醫務處衛生局告醫療事故」。在心外這種科室,謝迅見多了,往往那些生死立判的病人不容易扯皮,扯皮的都是第一次救回來的。他不由得為自己老闆捏了一把汗。
老金出去抽了支煙,回來以後,叫謝迅找家屬一起談話。謝迅跟老金工作了這許多年,看這架勢,老金多半是已經想好了對策。果然,楊教授的老伴和兒子進了辦公室,老金先聽他兒子分析了半天病情,連一點不耐煩的神情都沒有。等他講完,老金緩緩開口:「你父親的情況聽起來你已經很了解了,我下面說的可能和你知道的也不會有太多不同。他老人家這個情況,很不好,眼下要做的是儘快轉到心內科放心臟起搏器。我剛剛給心內打過電話,現在是秋冬心血管疾病多發季節,中心醫院眼下心內沒有病房。那麼就是兩種選擇,一種是等中心醫院的心內病房,但是以楊教授的情況,隨時有可能發生心衰或者腦梗,一旦發生,估計就救不回來了;還有一種選擇是聯繫其他醫院的心內科,儘快轉院,儘快手術。」
楊教授的老伴哭了起來,謝迅趕忙遞紙巾過去。兒子緊緊抿著嘴,似是在天人交戰。老金也不催他,過了半分鐘,兒子問:「這心臟起搏器的植入手術,心外科不能做嗎?」
謝迅以為老金會立刻否決,然而老金沒有。「我老實告訴你,我一個有幾十年經驗的心外科醫生,從能力上來說是能做的,但我要是做了,輕則免職,重則吊銷醫護證,而這些都是小事,重要的是這手術是歸心內科做的,你肯定不放心交給我一個心外科醫生做。」
楊教授兒子嘴唇翕動,卻沒有說出話來,又過了很久,他問:「那剛才您說的兩種選擇,您覺得哪種風險小點?」老金故意沒有立刻回答,他頓了一會兒說:「我可以告訴你,教科書上認為這兩種風險差不多,但是除了教科書里那個病例,沒有哪個病人是照著教科書長的。」
「如果是您父親呢?」楊教授兒子聲音都略微顫抖起來。
老金搖搖頭。「你在這裡反覆權衡,還不如趕快打電話看看別的醫院能不能接收,老爺子還監護著呢,多等一分鐘都是額外的風險。」他站起身來,「小謝你留在這裡,我先去看別的病人,有需要隨時找我。」
楊教授兒子權衡了很久,到底是決定儘快轉院。兒子出去打電話的當兒,楊教授老伴開口便向謝迅和老金賠不是。楊教授兒子雖然迂腐點,老爺子老太太卻是懂的,這一回既給人惹了麻煩,還上院里告了一狀,老太太自然明白自家這二進宮必然是討人嫌來了,只是孩子大了,和父母之間不知不覺掉了個個兒,楊家老兩口雖然覺得兒子不妥,但自個兒畢竟依仗著兒子,也不敢多說。
老太太絮絮叨叨地兜著圈子把這意思給說了,謝迅在心裡嘆口氣,不知道怎麼接話。老太太又接著感謝他們還不計前嫌地接診,讓謝迅一定把這歉意和謝意給金主任帶到。
謝迅心一軟,差點要說「如果聯繫不到其他醫院,中心醫院的心外也未必全無機會」,但想到老金,到底是猶豫起來。正在這時,楊教授兒子回來了,說某某醫院心內有床位,大概一個小時之後可以安排轉院。
謝迅鬆了口氣。這某某醫院雖然不如中心醫院,但好歹也是個三甲。這時候折騰轉院固然有風險,但如若老金不親自去打招呼,中心醫院的心內是萬萬不會接的。之前老金跟楊教授家屬說心內沒病房,說不定就是心內自己支出來的借口。
現下塵埃落定,謝迅去跟老金彙報,順便傳達了老太太的話。也許是這幾句話的作用,老金在楊教授轉院前,還去監護室看了看他。雖什麼話也沒說,但周圍的人都懂,這時候是好是壞老金都不可能開口,能來看一趟,已經算是盡了心意。
把楊教授一家送走,沙姜雞說:「文化人真是難對付啊,這下該某某醫院接招了。」
老金卻嘆口氣:「你懂什麼,文化人還是好對付的。他要是個潑的,今天就訛上咱們了,老太太再假裝犯個心臟病躺你這兒,你還真一點辦法沒有。別說咱院心內,他要約阜外安貞聯合會診,我都得給他想辦法。」
劫後餘生的老金去抽煙,留下兩個徒弟在原地各自咀嚼他扔下的話,良久,倒是沙姜雞先回過神來。「你中午本來不是還要溜班嗎?是不是也黃了?」
謝迅如夢初醒,趕緊打電話給徐曼。徐曼的聲音遠而空洞,像是在一個橋洞里,不消說,顯然是還在等著。謝迅心裡一陣愧疚,在沙姜雞面前卻不好說什麼,只撂下句「我馬上打車過去」,便要走。
「我×,徐曼上你那兒等你去了?這是要破鏡重圓的節奏啊!」沙姜雞在一旁大驚小怪地說。
謝迅想,徐曼如此這般,顯然是有求於他,但要說她有破鏡重圓的心思……謝迅搖了搖頭。「不可能。」
「那最好!」沙姜雞叉著手說,「你可別心軟,不然我的沙發就被你白睡了。」
謝迅挑眉。「這意思好像你沙發遭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沙姜雞笑眯眯地回答:「你別說,我還真就這意思。」
謝迅走出電梯,眼前正是顧曉音目睹的那一幕——徐曼蜷縮在紙箱上,四下里唯有手機那一點慘白的光。她該是在這兒凍了很久,謝迅想著,心先軟下來。徐曼做文字工作,有一搭沒一搭地給幾家舊媒體新媒體寫稿子賺點稿費,有時謝迅加班到凌晨回家,徐曼關了燈,一個人蜷縮在沙發上抱著筆記本敲字。縱然寫作的人喜歡夜裡碼字,謝迅也領了徐曼這等他的情。徐曼人如其名,散漫得很,她自己也承認,大學畢業後沒有任何一份工作做滿了半年,上一回她朝九晚五地上班還是認識謝迅的時候——徐曼在中心醫院宣傳部幹了四個月零二十八天,在第四個月零二十七天的時候,她接到一個採訪心外科史主任的任務。兩人不歡而散,史主任砸了個杯子,徐曼第二天被領導罵,當即辭了職。那天恰好被謝迅撞上,他們就是這麼認識的。
謝迅現在還能時時想起那一幕,那天徐曼穿了一條黑色長袖連衣裙,上身嚴嚴實實地連脖子也遮住半截,裙擺卻只到膝蓋上三寸。她光腳穿了一雙飛躍球鞋,露出整條白色的腿來。謝迅回辦公室時,徐曼正從裡面飛奔而出,長發飛起,活脫兒是MV(音樂短片)《懸崖》里的王祖賢。謝迅眼睜睜地看著她撞進自己懷裡,又順勢扯了把他的白大褂躲在他身後,只見史主任聲色俱厲地從辦公室衝出來,謝迅立刻便喪失了立場。
後來,史主任氣得連謝迅的喜糖都不肯拿。謝迅問過徐曼當時的情況——徐曼本來是要採訪史主任的先進事迹的,不知怎麼,扯到藥品回扣上,徐曼直接問史主任娶了醫藥代理這件事。史主任娶醫藥代理是當年中心醫院的大新聞,他的前妻因此來院里大鬧過一場,從此盡人皆知。史主任低調了許多年,這事慢慢揭過。誰料,被徐曼當頭問起,言語里還有質疑他跟醫藥代理過從甚密的意思。史主任自從娶了新太太,為避嫌的緣故,早讓太太轉了行,此時哪兒能忍徐曼這明裡暗裡的質疑,直接砸了杯子,拍案而起……
謝迅沒怪史主任不肯拿他的喜糖,也沒怪徐曼。文藝青年的可愛,一大半在於她們近乎不負責任的天真,和不切實際的隨性。謝迅因職業使然,極少有能隨性的時候,他覺得,身邊能有一個文藝的太太,也算是雖不能至,心嚮往之。他忘了文藝青年總愛仰望天上的月亮,對腳下的六便士視而不見。徐曼和那人趁他值夜班時去酒店,被沙姜雞遇到。事後倒是毫不拖泥帶水地承認了,而且態度磊落得很,既承認自己愛上別人,要跟謝迅分手,且覺得自己出軌,謝迅至少要負一半的責任——那些等他下班的深夜,磨掉了徐曼對這場婚姻所有的耐心。
謝迅在沙姜雞的沙發上深切反省過自己失敗的人生——他既恨過徐曼,也恨過醫生這一行,還恨過自己。謝迅在感情上從來欠缺運氣,他讀研究生那會兒,談了四年的女朋友大學畢業出國念書,兩人約好美國見,謝迅為此考了托福,認真考慮過去美國是轉專業還是爭取迂迴幾年再考MD[1]。正準備著GRE[2],女朋友跟一個律師閃婚了。他因此消沉好幾年,直到遇到徐曼。
雖然最後是這樣的收場,兩人之間到底也有過徐曼在燈下碼字等他歸來的日子。謝迅一時躊躇著不忍上前,徐曼倒反應遲緩地看向電梯這邊,彷彿是剛意識到十樓有人來。見是謝迅,徐曼從箱子上跳下來,許是坐久了腿腳不聽使喚,徐曼一個趔趄,伸手扶住箱子。謝迅連忙上前。
「沒事吧?」
徐曼抬頭道:「還好。」她指了指那兩個箱子。「我在家收拾書櫃和其他地方,又找出兩箱你的書和資料,就給你送來了。」
謝迅皺眉。「這東西這麼沉,是你弄上來的?」
「也不是。」徐曼低頭,「有人幫忙,他就住這後面的藍堡。」
謝迅忽然明白這「有人」是何許人也,不由得語帶譏諷:「你就讓人家幫你搬兩箱書給前夫,再由著你坐在他門口一個下午?」
徐曼的頭彷彿更低了些,兩人站得這麼近,即使是在昏暗的走廊里,謝迅也能看到徐曼那瓷白色的後頸。這是他曾經的枕邊人,即使兩人的關係已經在法律上解除,他曾經擁有過的那些關於對方的知識和記憶卻無法一併清空。謝迅忽然沒了脾氣,終於問:「你等我這麼久,是有事要說?」
徐曼點頭。「我想跟你商量,房子我們之前說好儘快掛出去賣掉,你要是這陣子不急著用錢,能不能等幾個月再賣?」
因為沙姜雞提到破鏡重圓,謝迅在回家的路上忽然想到了某種可能性,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這會兒徐曼沒說自己有了,只是要求晚些賣房,他不由得鬆口氣,又覺得徐曼有些小題大做,左右是晚幾個月賣房,何至於此,自己又不會跟她要房租。
「你就先住著吧,晚兩三個月無妨。」
得了謝迅這句話,徐曼的心裡也有了底。「最晚到過年,過年前我就搬走。」
話音剛落,只聽吱吱呀呀幾聲怪響,謝迅在這樓里住久了,知道是這電梯在犯怪。徐曼不明就裡,驚嚇之下,像從前一樣一把抱住謝迅。
謝迅沒有推開她。總有一些肌肉記憶是長年累月的習慣,就像他仍然習慣於睡床的左半邊一樣,只有經歷過的人才能諒解這其中的荒誕。徐曼容易受驚嚇,就像兔子似的,風吹草動便要抱住謝迅,此時不過是習慣成自然。謝迅閉了閉眼,聽見電梯門開了又合上,卻沒有腳步聲,像是有人愣在電梯口。沒多久,他的芳鄰從身邊走過,用誇張的姿態表達了自己避嫌的決心。
顧曉音的門「吧嗒」一聲合上,謝迅在心裡嘆了口氣。「你要搬去哪兒?」
徐曼從這個超時的擁抱中全身而退,仍低著頭回答:「他藍堡的房子正要開始裝修,裝好我就搬進去。」
謝迅忽然明白徐曼為什麼在這時候收拾出這兩箱東西來,心裡不由得一堵。
也許是因為看到不該看的場景,顧曉音今晚的運氣欠奉。Citrix[3]登錄五分鐘,掛線半小時。顧曉音折騰了兩回,換用本地電腦改文件,大功即將告成時,Word[4]忽然崩潰。等顧曉音再重啟電腦,打開薛定諤的箱子,發現貓死了——她根本沒存檔。
顧曉音嘆口氣,到底是穿上外套出門,去了辦公室。上帝在Citrix第一次掉線時,可能就向她發出了去辦公室的指引,顧曉音想,然而作為一個愚蠢的人類,她非要跟命運抗衡,這又能怪誰呢?
顧曉音哼著《山丘》出了門。周末的九點多,一號線向西的車廂里人影稀稀落落,到了國貿站更是作鳥獸散。那些轉乘十號線的乘客,年輕點的也許是要去三里屯續攤。顧曉音形單影隻地往出口走去,穿過國貿商城,那些店鋪早已打烊,唯有櫥窗和燈箱依舊閃亮,像被關進金絲籠里的人生。
出乎顧曉音的意料,陳碩也在辦公室,而且並不像她熟悉的那樣——來打醬油混個晚飯報銷。此時陳碩的辦公室門關著,卻可以聽到電話會議的聲音,透過玻璃窗還能看到陳碩的對面坐著個低年級律師,正在奮筆疾書。談判大概正進行到要緊之處,顧曉音在窗外站了一小會兒,陳碩完全沒注意到她。
顧曉音忽然就被這氣氛感染了,她收起自己那點自怨自艾的情緒,疾步回到自己辦公室,開始做之前的工作。那些做過的內容雖然被Word「吃」掉了,好歹走過一遍的路,此時復盤起來倒是也快,顧曉音把文件做完發出去,還不到十一點。休息一下就回家,顧曉音對自己說,她伸手打開了書架上的音箱,有一個娓娓道來的男聲唱道:「誰能夠代替你呢,趁年輕盡情地愛吧……」
顧曉音閉上眼睛。老狼的聲線是如此循循善誘,不禁讓人產生錯覺,覺得愛情不過是唾手可得的事。她不由自主地想到傍晚在樓道里擁抱著的兩個人,也許自己真的應該抓住青春的尾巴嘗試一下,就算最後發現自己不過是又在命運面前不自量力了一把,反正也不會比現在更糟……
她正胡思亂想著,辦公室門忽然打開,她的幻想對象走了進來。
「深更半夜在辦公室聽歌?你倒是挺有雅興。」
因為陳碩忽然出現在自己面前,因為她剛剛在想的心事,顧曉音忽然緋紅了臉。她伸手關掉音箱,卻發現這忽然安靜下來的環境,倒是讓人更加局促。
「我來的時候見你在電話會議上,什麼項目這麼拼,周六晚上還把你和小朋友一起搞來辦公室開會?」顧曉音岔開話題,說完,她又有點鄙視自己,以自己這避重就輕的能力,活該陳碩從來看不到她。
陳碩哪知道顧曉音今晚的心事,被她這一問,便憤憤地回答:「還不是劉老闆挖來的老客戶。這幫孫子生怕我們不加班,每周雷打不動地要安排周六早晚各一場會,確保他們996的時候你肯定也沒閑著。」
吐槽客戶乃是所有律師之間社交的常青話題,就像英國人談論天氣一樣,總不愁沒有可說的。可同樣的內容從陳碩嘴裡說出來,顧曉音就覺得這客戶格外可氣。然而同仇敵愾並不能安慰陳碩,她想了想說:「我從前聽說在律所里工作就是個吃派的遊戲,你越努力工作,上司越認可你,就會給你越多的工作。直到有一天你升了合伙人,從勞方變成資方,就變成發派的人了。」
陳碩打斷她:「你看劉老闆還不是整天苦×著幹活兒?合伙人最多是做派的,離發派的還遠著呢。」
顧曉音笑道:「那好歹也有人幫你吃啊。再說,我們這群同學裡,大概就你離那個位置最近,苟富貴,毋相忘。」陳碩沒回答,但顧曉音看到他嘴角淡淡的笑意,知道這話他聽進去了。
因為這個插曲,顧曉音又差不多踩著電梯停工的點回到了光輝里。正要邁進單元門洞,她看見謝迅坐在花壇邊上抽煙。謝迅似乎在想心事,夾著煙的手虛擱在二郎腿上,燒了長長一截的煙灰沒抖掉。
他深更半夜在樓下,不會前妻留在他家,到了這會兒才走吧?顧曉音趕緊拉回自己澎湃的八卦之心,正要走,卻又鬼使神差地往那個方向主語不明地說了一句:「再不上樓,電梯就停了。」
那個沉思的人終於站起身,把煙在花壇邊上壓滅,仍舊拿在手上,向她走來。
顧曉音莫名覺得今晚的謝迅情緒低落,像是受了某種嚴重的打擊。難道謝醫生用了整晚的時間向前妻求複合被拒?那不能啊,對方要是要拒他,還巴巴地等他一整個下午幹什麼。
顧曉音正在腦海里寫八點檔劇本,謝迅卻在想別的。徐曼得到他肯定的答覆後就走了,謝迅回醫院又加了一晚上的班,回家走到樓下卻又停住,抽了兩支煙。
他確實覺得自己對不起徐曼。雖然這場婚姻走到盡頭是因為徐曼出軌,但歸根到底還是自己沒照顧好她。謝迅想起離婚那天,徐曼哭著對他說,他們之間真正的小三是他的工作,其實她也沒有說錯。所以分割財產的時候,徐曼要求拿那個房子的三分之一,謝迅沒多考慮就答應了,也做好了讓徐曼在房子里住上半年才能把它變現分割的準備。然而理解照顧徐曼是一回事,看著她歡欣熱切地奔向新生活是另一回事。在心臟外科見慣生死大事的謝迅,此時又一次被迫承認自己不過是一個狹隘的凡人。他下午回家的路上還擔心前妻可能懷孕,讓兩人再度糾纏不清,轉眼就因為她的情人要住進自己名下的房子里而恨不得明天就把房子賣掉。
顧曉音卻不知道謝迅心裡這些曲折,為了對抗電梯里的低氣壓,顧曉音決定沒話找話。
「你朋友今天下午等了你挺久的。我中午回來她就在等,前後怎麼著也有三四個小時吧。」
「她不是我朋友,是我前妻。」
顧曉音差點脫口而出「嗐,我知道」。然而謝迅如此坦然,她反而接不上話來,吭哧了半晌,顧曉音覺得繞彎子也沒意思,乾脆問:「那你還好嗎?我看你好像有點不開心。」
謝迅垂目望著地上,從顧曉音這個角度看過去,他像是皺了眉,嘴巴抿成一線,似有許多吐無可吐的心事。顧曉音的心裡忽然像被羽毛撫過,又了無痕迹。謝迅恢復了平靜的模樣,彷彿剛才那一瞬間流露出的脆弱只是顧曉音的幻覺。
「我沒事。」他說。
一個人說他沒事,無論是否言不由衷,至少明明白白是要轉換話題的意思。顧曉音於是不再追問。兩人沉默著到十樓,顧曉音率先走出電梯,走到謝迅家門口,她遲疑著停下腳步。
「我覺得,」顧曉音斟酌著怎樣把這交淺言深的話說出口,「她能一直那麼等著你,大概還是有想挽回的意思。也許她有點難以啟齒,畢竟你們已經……」顧曉音到底沒把「離婚」這兩個字說出口,她有點緊張地望向謝迅,等待他的反應。
除了沙姜雞和謝保華,謝迅身邊再沒有別人知道他離婚的真相。老金有次在組會上旁敲側擊地教育他們年輕人:不要把婚姻不當回事,想結就結,想離就離。沙姜雞差點要開口,被謝迅拉住衣角制止了。
會後,沙姜雞問謝迅:「我要幫你說話,你拉我幹嗎?」
謝迅賠著笑。「知道你維護我,行了,徐曼那事搞得盡人皆知我也沒臉。」
話說的是自己,沙姜雞卻明白,謝迅還是在維護徐曼,不願意說她不好。
此時面對著顧曉音,謝迅卻有些躊躇。他難得想解釋一下,可又覺得跟顧曉音說明這背後的因果有違自己的原則。權衡再三,謝迅開口道:「她今兒來找我,是有別的事。」
顧曉音明明是想要鼓勵謝迅,然而她自己這些年間在陳碩的身邊故作雲淡風輕地周旋,此時下意識代入徐曼的角色,話里便帶了些抱不平的意思:「她如果不是想見到你,沒有什麼事是不能用電話和信息說明白的。」謝迅覺得顧曉音有些多管閑事。然而以他多年在醫院裡和女性病人家屬打交道的經歷,謝迅深知繞圈子對一個想刨根問底的女人是沒用的,不過是浪費雙方更多時間而已。此時,顧曉音不知鑽進了哪個牛角尖里,像居委會大媽一樣旁敲側擊地勸和,最好的辦法莫過於讓她就此死心。
於是謝迅道:「她已經有新男朋友了。」
這話聽在顧曉音耳朵里,端的是但見新人笑的落寞。愧疚感立刻湧上心頭,她不由得脫口而出:「你不會是為了這個在樓下坐了一晚上吧?」
謝迅有點困惑地看著她。「一晚上?」他隨即明白了顧曉音的誤會,倒是笑了,「沒有,我今天加班,下午臨時回來一下,又回醫院了,大概也就比你早五分鐘到樓下。」
顧曉音訕笑。「那就好,那就好。」她覺得自己今晚這個八卦的形象需要止損,「那你早點休息。」
「顧曉音。」她正從包里掏自家鑰匙,聽見謝迅在背後說:「還是謝謝你。」
她在黑暗裡點了點頭,開門進屋。
謝迅打開窗戶,破例在家裡點上一支煙。他的人生是一個個被拋下的瞬間——母親,前女友,徐曼,就連顧曉音都曾經在倒了他滿頭膠水之後不告而別。然而看她重逢時的反應,大概根本不記得這件事的存在……可是這好像也不能怪顧曉音。就像他覺得自己也未必真的有立場去怪徐曼,他很早便發現徐曼在愛情里投入的對象並不是他,而是愛情本身。然而他們還是結了婚。
但願那個住藍堡的哥們兒比他運氣好吧,謝迅伸手關窗的時候這麼想著。
注釋:
[1]醫學博士學位。
[2]留學研究生入學考試。
[3]一個遠程工作軟體。
[4]微軟公司的一個文字處理器應用程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