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帝春心托杜鵑
蔣近男果然下午就給顧曉音打了電話。顧曉音問她產檢情況如何,蔣近男說:「挺好。」停了半晌,又說:「其實我今天去看小孩性別了。」
「真的嗎?!男孩女孩?!」顧曉音在電話里興奮地問。
蔣近男皺著眉把手機拿遠了一點,等顧曉音興奮的聲音終於平息,她收回手機:「女孩。」
顧曉音那邊遲疑了片刻,然後她恢復了剛才興奮的口氣:「朱磊肯定特激動吧?上回他還跟我說要是個姑娘就好了。」
那片刻的遲疑落到蔣近男心上,像水珠落在平靜的水面,彈起來,又落下去,一圈圈地蕩漾開來……
顧曉音也已經明白自己找補得晚了,因為蔣近男懶懶地說了一聲:「他呀,就那麼回事。」便岔開話題說起早上提過的融資項目。從顧曉音的角度來看,大姨和大姨夫並沒有明顯地重男輕女,傳說中那些壓榨女兒來扶持兒子的事,他們一件也沒有做過——當然,以蔣家的條件,也沒有任何必要。不過未來姨父的生意是不是要留給蔣近恩,顧曉音就不敢妄做猜測了。也許蔣近恩壓根不想接手家裡的生意,而蔣近男做了這些年投資剛好近水樓台,顧曉音樂觀地想,現在猜測這些,是給自己找幾十年無謂的不痛快。
然而這世上從來不患寡而患不均。顧曉音剛來北京的時候,蔣近恩不到一歲,蔣建斌剛下海,鄧佩瑜不擅家務。然而以她去了文化館之後那點收入,無論如何也負擔不起保姆。最後的權宜之計是讓當時上初中的蔣近男住到姥姥姥爺家,反正顧曉音已經在那裡,再多一個也不添許多麻煩,如此一來,鄧佩瑜可以專心照料蔣近恩,顧曉音也有個伴。
所有人都覺得很好,所有人——除了蔣近男。但一個小孩的意見,在所有的因素里,是最不需要考慮的。
兩個女孩倒是很快就混得很熟。姥姥安排她們睡一起——兩個姑娘擠一張一米五寬的床,剛好。也不是沒有尷尬的時刻,有一天早上顧曉音起床,正刷著牙,忽然哭著去找大人。姥姥買菜不在家,她撲到鄧兆真懷裡,抽泣著說:「姥爺,我腿上好多血。」
鄧兆真忙把她的褲腿卷上去查看傷口,什麼也沒發現。他於是有了個猜測,卻沒法跟顧曉音解釋。老伴不在家,鄧兆真對顧曉音說:「去,讓小男幫你看看。」
顧曉音擤著鼻涕去找蔣近男,蔣近男見著她的褲子,立刻紅了臉,卻不肯解釋,只虎著臉說:「咋呼什麼!我昨兒晚上流鼻血,蹭到床單上,肯定是你睡覺不老實碰到了。」
顧曉音想不明白為什麼鼻血能蹭到腿上,可表姐像是快要生氣的樣子,她也沒敢問。等她自己終於來初潮,好歹解開了這箇舊案。姥姥絕經的時候還沒有衛生巾,鄧佩瑤不在身邊,蔣近男帶著顧曉音去選了人生當中第一包護舒寶,陪著她走進新的世界。
顧曉音早知道蔣近男的心結。有一次蔣近男帶回一張光碟,神神秘秘地帶著顧曉音在姥姥姥爺出門的時候看。那是好多年前香港拍的一部電影,叫《五個女子和一根繩子》,顧曉音看那VCD[1]的封面就覺得害怕,最後她肯陪蔣近男看,是因為蔣近男指著其中一個演員跟她說:「你看,這就是唱《我的1997》的那個艾敬。」
艾敬,顧曉音知道的,那時候香港剛回歸,艾敬的那首歌還時常能聽到。她便應了。
香港回歸轉眼二十年了,再過二十年,顧曉音還能記得那個下午。大冬天,陽光一直曬到屋子裡頭,暖氣燒得熱熱的,她捉著蔣近男的手,出了一身又一身冷汗。她那時候小,不明白那是自己身為女性對其他女性的命運天然的感同身受,只覺得這電影為什麼這樣恐怖,尤其到了最後,五個年輕姑娘穿著大紅的衣裳,排成一排站在房樑上掛著的繩子後頭……顧曉音再也承受不住,轉頭靠在蔣近男身上,不敢再看。蔣近男的手涼涼的,不像顧曉音那樣一手是汗,她臉上並沒有特殊表情,然而緊緊握住了顧曉音的手。
顧曉音看完電影,足足三天睡不好覺,閉上眼睛,她就想到那個場景。黑暗裡,她緊緊抱住蔣近男一隻胳膊,想要把腦海里的恐怖畫面揮去。蔣近男無法,只得伸出另外一隻手在顧曉音背後反覆摩挲,直到她身體放鬆下來,發出綿長的呼吸聲……蔣近男收回手,擦拭了一下濕潤的眼角,先前被淚痕划過的皮膚有種不自然的緊繃,蔣近男狠狠揉了揉。
顧曉音從此對上吊留下了心理陰影。多年後,她在大學宿舍里看阿加莎·克里斯蒂的《無人生還》,看到結尾,恨不得把書燒了。那天晚上她又睡不著覺,不由自主地反覆想著那些繩圈,那幾個穿著紅衫紅褲的姑娘——顧曉音覺得若是自己面前放了繩圈,她可能也會像小說里的維拉一樣,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結束自己的生命,這想法讓她輾轉反側,汗涔涔的。
然而再沒有蔣近男握住她的手,或是撫摸著她的背讓她睡著。成長真是一件殘忍的事。
成人以後,顧曉音懂了,蔣近男從小對她特別照顧,是因為她倆同病相憐。顧曉音或許還可以安慰自己,鄧佩瑤和顧國鋒是為了讓她受到更好的教育,蔣近男卻是被捨棄的那一個。蔣近恩若是個妹妹,蔣近男也許可以多體諒鄧佩瑜兩分,但蔣建斌和鄧佩瑜終究是搏到了兒子,這根刺深深地埋在她心裡,成了她血肉的一部分。
同是不在父母身邊長大的孩子,顧曉音很小就懂得要體諒一個人的難處,首先是不要觸痛她的痛點,就像患了癌症的人最怕每個人用同情的眼光看他,或是貌似體貼地探問病情——如果幫不上實際的忙,最好還是閉嘴,聽對方說的話,跟著對方談話的方向走就好。因此,顧曉音雖然懊惱自己說錯話,蔣近男岔開話題說融資項目的事,她也就揭過不提。
蔣近男說到做到,第二天下午果然帶著顧曉音去見潛在客戶。程秋帆三十齣頭,頭髮非常短,穿著白色麻質襯衫,整個人看上去非常清爽。顧曉音見甲方領導前,總喜歡預設一個油膩中年男形象,底線設得足夠低,才能時不時地遇到驚喜,比如程秋帆。
程秋帆公司的主要產品是心血管方向的介入耗材、人工血管、先天性心臟病封堵器,等等。兩個創始人,一個原先是材料學教授,另一個是心外科主刀醫生。從前的袁醫生——現在的袁總在美國做訪問學者時遇見了方教授,後者當時正想回國創業,便積極說服袁總和自己一起干。袁總本來是沒興趣的,畢竟他當時在北京數一數二的心外科已經做到副主任級別,一年收入過百萬,既有面子,也有里子,犯不著蹚這渾水。誰知這一年裡跟來陪讀的太太懷了雙胞胎,袁家一下從三口之家升級到五口之家,其中兩個還是必須讀國際學校的美國人。袁總算了算,按照自己現有的收入,升成主任之前都吃力得很。
袁總是蘇州人。面子雖然重要,但皮之不存,毛將焉附?袁總相當拎得清。他算了算自己需要的現金流,和方教授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地談了許多回,確保只要公司有現金流,他還是能完成自己的養家任務,才最後點了頭。他和方教授之間的分賬談妥,袁總又提出,公司除他二人每人占股27.5%,投資方占股15%以外,剩下的30%不能全留作員工激勵,至少20%應該邀請他熟識的大心外科主任們參股。這樣既可以保證公司產品不愁銷路,萬一有一天各方鬧翻,他自己的股份加這些老朋友們的股份,比其他任何兩方加起來都多,可謂一箭雙鵰。
方教授學術做得好,若論對人性的了解,比在醫院裡摸爬滾打許多年的袁總差得還遠,因此輕易就被袁總說服了。果然,「護生」這個牌子的產品做出來,很快獲得認可。公司第三年便成功盈利,去年盈利一千萬,B輪估值三億人民幣,準備今年C輪融好就啟動香港上市。
公司有了這個願景,很多內部崗位便需要升級。護生的財務總監是袁總的小姨子,從前做會計,給各種小公司代賬。姐夫發達了,又想把公司財務握在自己手裡,便乾脆推掉其他工作進了護生。平心而論,袁總小姨子的業務能力還是可以的,學習能力也不弱,然而護生既然要融C輪衝上市,主持大局的CFO[2]到底得有更拿得出手的資歷和資本市場的經驗。這便成就了程秋帆的空降。
蔣近男能參與到護生的C輪融資里,還是程秋帆的緣故。程秋帆來護生之前,在另一家上市公司做CFO。那是他從投行跳出來後的第一份工作,上任後的頭一件事是上市前的D輪融資,蔣近男所在的基金領投。兩個人談判時拍了幾回桌子,拍完倒成了朋友。公司順利上市,沒想到三個月之內,股價跌破發行價,董事長雖仍舊笑眯眯地建議大家除了手上的期權外,不妨趁低在公開市場也買上一點,關起門來,對程秋帆卻像疑心男人出軌的太太一樣,下死勁兒盯牢他的一舉一動。
程秋帆冤得很。他進公司晚,手裡的期權轉眼間行權價快趕上股價,有了也跟沒有差不多。公司的業務沒做上去,難道財務報表還能兀自開出花來?從投行ED[3]到上市公司CFO,在旁人眼裡,他算是體面地上了岸,然而這甲方的體面未必能當飯吃。
程秋帆終於沒等到期權全部到手就下了走的決心。現在的上市公司找CFO,有太多都是找一個幫助上市的招牌,一方許的是黃袍加身後的富貴,另一方許的是系出名門的正統,端的是一場「政治婚姻」。有時這兩方慢慢處出些感情來,更多的是上市完短期內杯酒釋兵權的例子——除非公司在資本市場上還想乘風破浪,否則那些季報、年報、公司披露之類,有個差不多的人就行了,犯不著花那麼多錢請個高盛、美林的。
在重新找工作的過程中,程秋帆想清楚了一個道理:公司光夠得上上市資格是不夠的,還得有長遠的想像力。餅能做到足夠大,分餅的人才不至於那麼摳摳搜搜。一次兩人吃飯,程秋帆心裡煩悶,多喝了兩杯,便把這想法跟蔣近男說了。蔣近男當下心裡不由得嘆氣——她怎麼說也是公司投資人那邊的,程秋帆能對她說這話,雖是出於好朋友之間的信任,大概離要走也是不遠了。這話卻不能說破。於是蔣近男把這口氣嘆了出來:「你啊,還是在象牙塔里待的時間太長,對人性沒有足夠的了解。無論餅大餅小,若是為了某個項目請來的佛,項目做完,這供品還有沒有,可就看香客的心情了。除非你能保證他一直不能少了你,否則,項目做完時,沒拿到手的錢和股份,就只有倆字——隨緣。」
說者有意,聽者有心。程秋帆第二天酒醒,才意識到自己昨晚的話有多麼不妥——蔣近男基金在他公司里的投資還沒完全退出,CFO離職也算是重大內幕信息,以蔣近男的人品,她不會去向自己老闆告密,但自己也許會給她製造不大不小的合規問題。好在他的話沒完全說破,好在他早已打算好這幾天跟護生談好股權激勵就交辭呈,否則蔣近男握著這個內幕消息,倒是進退兩難。他仔細想了想蔣近男說的話,當天便答覆袁總和方總,股權數量他可以再讓一點,但大部分需在上市前落實;期權部分他願意跟著公司的授予時間表走,但現在就需要白紙黑字寫在合同里,而且假若他因為任何原因走了,除非有重大過錯,否則已授予未兌現的期權得在走前一次兌現。
袁總收到程秋帆的郵件,在心裡感嘆,一線投行出來的人果然精明。他把這郵件壓了一周,又見了好幾個獵頭推薦來的人選,才終於答應了程秋帆的條件。
程秋帆以最快的速度和護生談好合同,向前東家遞上辭呈。
這件事過去,程秋帆和蔣近男的關係默默上了一個台階。正逢蔣近男結婚,她便給程秋帆發了張請帖。程秋帆還真去了——他以為像蔣近男這樣的人,結婚必然是小而精緻的派對,卻沒想到會是那麼平庸俗氣的一場婚禮。新郎的長相和談吐就像任何一個三十齣頭急著「成家立業」的人,名字叫什麼他都沒記住。
現代社會裡,人和人的交往就像碰碰車。能否擦出火花,全看在那短暫接觸的時刻,雙方以什麼角度碰到一起。有時剛巧撞到正確的部位,便令人產生雙方心意相通的錯覺。程秋帆參加完蔣近男的婚禮,把剛升級成私人好友的蔣近男又放回了普通朋友兼工作夥伴的位置。
好友之間可以不計得失,工作夥伴的人情卻是要還的。程秋帆履新[4]後,開始操作C輪融資,便想還了蔣近男這個人情。蔣近男卻不知她在程秋帆心裡這一起一落。她之前就看過護生,頭兩輪卻遺憾錯過,因此這回接到程秋帆電話,立刻表示對這個項目有興趣,還稍嫌過界地準備順便把顧曉音也捎上,一魚兩吃。
三人在咖啡館坐定,蔣近男叫了三杯咖啡。見顧曉音努力地避開程秋帆的視線,向她使眼色,她嘆口氣,對服務員說:「把我那杯改成低因的。」
程秋帆已然看到這對錶姐妹的眉眼官司,聽到這話,再聯繫蔣近男微微凸起的小腹,哪兒有不明白的。想到不過兩個月前的婚禮,他忽然覺得自己觸到了真相。
咖啡端上來時,他和顧曉音的談話已經漸入佳境。程秋帆坦稱,君度要做護生的法律顧問乃是綽綽有餘,唯一障礙在於價格談不談得攏。若是顧曉音能接這個項目,欠下人情的反而是他程秋帆。袁總是個精打細算的性格,不捨得在律師身上多花錢,上兩輪融資的文件都是小姨子認識的律所隨便糊弄過去的——大概袁總也沒想到公司會發展得這麼快。現在大家都有了升級律師的共識,但最後真能掏出多少律師費,新官上任的程秋帆也只能儘力幫顧曉音爭取。
顧曉音想了想,問他:「您那方對接律師的是哪位?」
「我帶著公司法務。」程秋帆說完又補一句,「不過主要應該還是我。」
顧曉音接著問:「那您會想要合伙人花很多時間在這項目上嗎?」
程秋帆笑了,這果然是蔣近男的妹妹。「我們既不是國企也不是黑石,不需要合伙人事必躬親。這種面子是錢買來的。我們既然要省錢,自然希望花小錢辦大事。反正最後做事的多半還是下面的律師,我聽近男說,顧律師你也有很多年經驗了,這個項目你牽頭,需要合伙人的時候,有合伙人能頂上就行。」
顧曉音點點頭。「就算平時合伙人不出面,大合同發給對方之前,肯定是會審閱把關的,這您放心。我們君度做項目,只給估算的律師費數目,不給上限,但我可以跟老闆商量一下,主要由我帶一個初級律師做,項目費用給您估低些,我每兩周向您彙報律師費進度,您看行嗎?」
程秋帆早明白這些大所的套路。顧曉音給的這個解決方案要真能按她說的那樣落實,倒是個兩全其美的法子。不過顧曉音這法子到底成不成,還得看她上面的合伙人願意估出多低的律師費來,自己內部好不好交代。
他想到自己當年還在投行做最低級的分析員時,也敢動輒打電話找外資大所的合伙人解決問題。一個電話怕是就能打出值他半個月工資的律師費,現在自己好歹C字頭了,反而要躲著合伙人走,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顧曉音拿著程秋帆給她的數,仔仔細細地把各種情況推演了一遍,快到傍晚時,才去劉煜的辦公室跟他說了這事。果然,劉煜覺得護生這個公司不錯,若是君度能因此變成公司法律顧問,一舉吃下未來的上市項目,確實挺有吸引力——君度最近剛搞了個香港辦公室,想拓展香港上市業務。劉煜自己有香港律師資格,從前還在外資所的時候,也做過香港上市,這蛋糕他是可以分的。
但眼前的問題是護生的C輪律師費預算實在太少,若按顧曉音說的,只由她帶個初級律師來做,確實可以保證他不減記太多律師費。但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護生的預算還不到一般同類項目的二分之一,若是傳了出去,個個都會來找他打折。他不想開這個先河。
他給顧曉音講清其中的利害,讓她回復護生:若是聘書合同里能寫明長期聘用關係,律師費按照正常的水平估,君度可以按照顧曉音建議的方案配律師,口頭保證項目律師費不超過護生的預算。
顧曉音自己沒想到先例的問題,此時正感慨「老闆果然是老闆」,遂一口應承下來。劉煜又說:「曉音,你一貫悶頭做事,難得像今天這樣主動接觸新項目,倒讓我挺驚喜的。你也算資深律師了,要想再往前走,這方面要多花點心思。」
顧曉音有些臉紅。若不是蔣近男拉來了程秋帆,她是萬萬不會主動找新項目的,劉老闆算是白表揚她了。她對劉煜報以微笑,準備趕緊撤退。正起身之際,劉煜又說:「所里下周一要去你和陳碩的母校做校園招聘,我已經跟陳碩說過了,讓他和你去。」
顧曉音有幾天沒和陳碩說話了。早上她路過陳碩的辦公室門口,陳碩的秘書還笑著問她,最近是不是還在跟陳律師鬧彆扭,這幾天都沒見他倆像從前那樣串門聊天。顧曉音其實並不知道那天陳碩摔了杯子的事,饒是如此,她聽到這話還是覺得彆扭得很。這位琳達小姐,按陳碩的話說,跟他從前的秘書相比簡直一無是處,只堪在前台收發包裹,要做秘書,能力和意願都差得遠。偏她嘴甜,深得幾個大老闆的喜歡,因此地位穩得很。雖無晉陞為老闆秘書的機會,卻也毫不擔心會被發配到前台去。寧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顧曉音笑一笑便走。
現在劉老闆又非把他倆湊作堆,顧曉音苦笑。君度北京辦公室里,他倆的校友沒有一百個也有八十個,並不是什麼稀有品種。她知道劉老闆的私心是宣講會後順便面試幾個本組的實習生,前陣子陳碩還給她看過簡歷。一切都是順理成章的,但她現在就是不想和陳碩一起乘上一個小時的車去海淀,回母校,讓她不得不和她的失敗執手對望,無語凝噎。
她現在這樣子像足了從前,學不好哪門課就看哪門課不順眼,明明全無道理,但內心的那些抗拒本就沒有道理可講,且因為這進退不能、無處安放的情緒,顧曉音越發覺得委屈。少年的時候也許還有種種借口由得自己去,現如今卻只能調動所有的理智負隅頑抗,不死不休。
顧曉音記得自己小時候,若是有了不開心的事,回到家來,鄧兆真便會叮囑她先什麼都不想,睡上一會兒。鄧兆真喜歡說「甭管碰上什麼煩心事,一覺醒來總會好上許多」。若是在姥爺家,鄧兆真還會專門熬上一碗稠稠的粥,放一勺白糖,等她醒來吃。顧曉音和蔣近男不知有多少心事都化在那黑甜鄉中的白糖粥里,了無痕迹。晚飯顧曉音是在藍堡樓下的嘉和一品吃的,專門叫了碗甜粥。雖是儀式感多於實質,顧曉音還是覺得自己獲得了一點安慰。周末該去看姥爺了,她正想著,可巧鄧佩瑜發來信息,說這周末大家都去姥爺家,她已在樓下訂好飯店,讓顧曉音務必早點去。
鄧佩瑜的指示,在鄧家一向如金科玉律,等閑人士不可反抗。要說例外也不是沒有,鄧佩瑜對老公和兒子可謂言聽計從,然而這二位在家輕易並不發號施令——蔣建斌懶得管家務事,而蔣近恩天性隨意,所以鄧佩瑜坐的約等於第一把交椅。
顧曉音敢在大學畢業時忤逆顧國鋒的意思,要她反抗鄧佩瑜,她卻是不敢的。別說她,蔣近男遇上鄧佩瑜也繞道走,能虛與委蛇的絕不硬抗。
所以到了周末,顧曉音加班到下午三點,算著鄧兆真午睡該起床了,便收拾東西往姥爺家去。鄧兆真還住在從前的房子里,按現在的地鐵路線,東四站最近。然而人是習慣的動物,顧曉音跟鄧兆真住的時候,還沒有地鐵五號線,因此,她永遠從建國門換乘二號線,再從朝陽門站溜達過去。
鄧兆真正坐在南陽台喝茶看報。報永遠是《環球日報》和《參考消息》,茶必定是碧螺春。鄧兆真在北京生活了五十多年,戶口本和身份證都再看不出痕迹來,但總有一些地方會出賣他的來處,比如說他既喝不慣香片,也喝不慣龍井。蔣近男工作後,有一回去福建出差得了罐上好的金駿眉,便拿來孝敬姥爺。鄧兆真笑眯眯地收下,放在客廳五斗柜上。五年過去,那罐金駿眉原封不動。蔣近男每次問起,鄧兆真都虛心表示馬上就喝,然後繼續將其束之高閣。
「看報呢,姥爺?」顧曉音在茶几旁另一把椅子上坐下,自然而然地端起鄧兆真的茶杯喝了一口,「嘿,您這茶泡了幾道了?都能喝出口水味!我給您換一杯去。」
「別,還能喝一泡!」鄧兆真抗議著,顧曉音卻已揚長而去,轉眼端了兩杯回來。「我自助了啊,姥爺!」
冬日裡的陽光灑在南陽台,封閉陽台里暖融融的。這兩把藤椅怕是比顧曉音的年紀還大,她回到北京時,這二位便像尉遲敬德和秦瓊一樣鎮守陽台,冬天放上兩張墊子,夏天則乾脆「裸奔」。最早的墊子是姥姥用夾棉的布自己做的,天長日久,棉布有一種奇異的光滑和柔軟,若把臉貼上去,還能聞到一股淡淡的綿軟的氣味,那種經年使用後的棉織品特有的溫柔氣味,絲毫沒有侵略性,然而十幾年過去,依舊盤踞在顧曉音的記憶里。
八九年前,蔣近男給姥爺買了兩張羊皮,從此藤椅鳥槍換炮,冬天也算穿起了「貂」。顧曉音有點遺憾,然而鄧兆真愉快地奔向了現代化,顧曉音也只好作罷。她如今抱著茶杯靠在羊皮上,理解了鄧兆真的選擇——這羊皮確實比墊子暖和多了。
「你打家裡還是辦公室來的?」鄧兆真摘了老花鏡放在報紙上,認真地開始和外孫女談話。
「辦公室。」
「你們年輕人工作辛苦,要多注意身體。三餐要定時,別餓壞了胃。」
「好的,姥爺!」顧曉音對鄧兆真的叮囑向來有十二分的耐心。
「工作上要和同事和和氣氣的,年輕人吃點虧也不要緊。我們那個時候,辦公室里最年輕的那個都要早上提早半小時去打掃辦公室還有灌暖水瓶。」
「現在真不用啦,我們那兒有專門打掃衛生的阿姨。」
「你們現在條件好!」鄧兆真說著,又戴起老花鏡,找到報紙上某一篇報道,指著對顧曉音說,「《環球時報》說最近資本市場出現動蕩,對你和小男做業務有沒有影響?」
「對我們影響不大,最近我們業務挺好的,你看,這不,我周末還在加班呢。」顧曉音笑眯眯地回答。姥爺一直努力理解她和蔣近男的工作性質,兩人解釋完,鄧兆真記住了資本市場這幾個字,從此只要《環球時報》和《參考消息》提到資本市場,他必記在心裡,下次見到二人便詳細詢問。
「那就好,那就好。」鄧兆真又放下眼鏡,「你今天怎麼來的?打車?」
「我還和從前一樣,坐地鐵到朝陽門走過來。」
「朝陽門站遠,你下回該坐到東四站。」鄧兆真皺了眉。
「沒多遠,今兒天好,這幾步路我腿兒著挺好的。」
「還是東四站近……」鄧兆真未能滿意,「我那天往那邊散步,還專門數了步數。從我這兒走啊,東四站比朝陽門站近七百三十步。那天我剛發了工資,還又多走了幾步,去白魁吃了碗燒羊肉面。唉,大不如前,大不如前啊。你姥姥懷你大姨的時候,特別饞白魁的燒羊肉,我就每個月發工資帶她去吃一次,在白魁買一份燒羊肉,帶去對門的灶溫配面吃。有時候你姥姥還不夠,還要叫一份攤黃菜。這攤黃菜啊,就是炒雞蛋,老北京人不愛說炒雞蛋,非說攤黃菜……」
顧曉音不說話,只聽鄧兆真說。這些故事她聽過百八十遍,這些年鄧兆真老了,愈發喜歡把講過許多遍的舊事當作頭一回從箱底挖出的寶貝講給小輩聽,高興起來還要唱一曲他小學音樂課里學到的《蘇武牧羊》,調子自是荒腔走板,顧曉音得聚精會神地聽,才能聽出姥爺唱的是什麼詞。
但她願意在這裡陪他消磨這些時光,好像他們還有大把時光可以揮霍似的。
懷抱有時,不懷抱有時。顧曉音的茶喝完兩泡,天色已暗。鄧兆真站起身來。「外面黑黢黢的,坐著也沒意思,我們進去吧。」話音剛落,只聽大門響了,隨即鄧佩瑜的聲音響起來:「爸!」
「哎呀,曉音你在啊,早知道我就不上來了,打電話讓你帶姥爺去飯店就行。」鄧佩瑜到底是登過台的旦角,這麼多年過去了,說起話來還是大珠小珠落玉盤,瞬間在鄧兆真這七十來平方米的房子里四散彈開,滿房子都是她的聲音。
「小男說她晚了一點,直接去飯店了。你爸媽馬上到,咱們得趕緊過去,你姨夫從來都是別人幫他點菜,他和小恩點不出菜來。」鄧佩瑜轉身就走,到門口不放心,又回頭叮囑一句,「我去把車開過來等你們,你們趕緊下樓!」
門又「砰」的一聲關上了,鄧佩瑜的聲音慢慢從空中落下,沉到地上消失不見。
鄧兆真早已乖乖回屋,未幾,便穿戴好外套和帽子走到門口。顧曉音急忙跟他會合,兩人下得樓去,果然,鄧佩瑜已經在等著了。
餐廳其實不遠。唯冬夜寒冷,腿兒著也許不適合鄧兆真這麼大年紀。顧曉音想,還是大姨想得周到。鄧佩瑜選的餐廳十分高檔,門口還有代客泊車的小夥子。鄧佩瑜和對方交接鑰匙,顧曉音便著鄧兆真的胳膊往餐廳門口走,卻見側面有個人拎著幾盒打包的飯菜匆匆忙忙地走過來,也許是因為天氣寒冷,而他沒戴圍巾,這人縮著脖子低著頭走路,差點撞到正往這邊趕的鄧佩瑜。
「嘿你這人!」鄧佩瑜不快地開口。
「對不起!」
「謝醫生!」謝迅抬頭向鄧佩瑜道歉的當兒,顧曉音已經認出了他。見大姨正要發作的樣子,顧曉音連忙小跑兩步過去,假裝沒看見他和鄧佩瑜的官司,「這麼巧!」
謝迅站直了身子。「顧律師,好巧。」
「你怎麼會在附近?」
謝迅答:「我爸住這附近。」他提了提自己手裡的飯盒讓顧曉音瞧,又對鄧佩瑜說:「剛才差點撞上您,真對不起。」
鄧佩瑜正用審視的目光上下打量謝迅,聽到這話,她不咸不淡地應了一聲:「哦,原來是曉音的朋友。」
謝迅不欲多說,向顧曉音和鄧佩瑜點了頭便走。鄧佩瑜這一章卻還沒揭過,往包間去的路上,她便問顧曉音:「這位謝醫生,是你什麼朋友?」
顧曉音愣了一下,如實答道:「鄰居。」
「鄰居……」鄧佩瑜玩味了一下這個詞,「單身鄰居還是有家室的鄰居?」
「算……單身吧。」顧曉音勉強招架。
「哪個醫院的?」鄧佩瑜步步為營。等她三人走進包間,鄧佩瑜已經掌握了謝迅所在醫院和科室。
「醫生蠻好的,曉音你其實可以發展一下。不過這一片的房子好像都是大雜院,要是他爸住這裡,家裡麵條件估計夠嗆……」眼看著在座的她媽媽、蔣近男和蔣近恩已經投來八卦的眼光,顧曉音頭皮發麻,不得不出賣謝醫生的隱私保平安:「大姨你想多了,人家剛離婚,不會有這種心思的。」
「離異啊?!」鄧佩瑜立刻止住,「那是絕對不行。」
「好了好了,她們年輕人的事讓她們自己安排。」鄧兆真邊落座,邊發了話。鄧佩瑜還想說什麼,朱磊已經舉起酒杯。「今天有個好消息要告訴大家,小男上周剛去查過,我們要有個姑娘啦!」
大家紛紛舉杯。鄧兆真樂呵呵地說:「我們家的第四代!」
蔣近恩不解地問:「現在不是不讓查性別嗎?你們怎麼知道的?」
朱磊一副「小孩子不懂」的表情。「現在私立醫院早就不查那麼嚴啦,醫生雖然不會親口告訴你,可是會送你襪子,藍色的就是小子,粉色的就是姑娘。」
「原來如此!現在的醫院還真會變通。」鄧佩瑤不禁讚歎,「現在知道是姑娘,你們倆名字可以想起來了!」「用不著那麼著急。」蔣建斌說,「小男這才四個月,說不定看錯了呢。」
鄧佩瑤剛想附和一句,一直沉默的蔣近男忽然道:「看錯了又能怎樣?就算是個兒子,也不會跟你姓。」
注釋:
[1]影音光碟。
[2]首席財務官。
[3]執行董事。
[4]就任新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