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爬梯俱樂部
飯桌上的氣氛頓時凝固起來,像有人按下了相機延時拍照的按鈕,卻怎麼也等不來照相時的「咔嚓」聲,一眾人等只得辛苦維持之前的表情。蔣建斌胸口微微起伏,像是這畫面活動著的唯一證明。
朱磊舉著杯子,只能在桌下伸腳輕輕踢了一下蔣近男。蔣近男沒理他。過去了漫長的時間,也許是十分鐘,也許只是十秒,鄧兆真說:「跟誰姓也是老蔣家、老鄧家的親孫女,你們兩個誰也不跟我姓,不也是我身邊長大的嗎?」
蔣近男低下頭去不說話。鄧佩瑤忙把酒杯舉高了些。「咱們祝小公主健康長大,祝小男孕期一切順利,也祝爸爸和姐夫榮升太姥爺和姥爺!」
朱磊附和:「小公主一出來,咱這兒所有人都得升級!小恩,以後你就不是最小的了,你可是如假包換的親舅!」大家紛紛附和,蔣近恩率先把杯子里的酒一飲而盡,鄧佩瑜埋怨他小小年紀怎能喝酒逞能,蔣近恩笑著把媽媽按坐下去。「我沒事,您沒聽姐夫說嗎,我這就當舅舅了!」
這一篇彷彿翻了過去。一家人像平日那樣——顧國鋒和朱磊陪老蔣喝酒,鄧佩瑜主導全桌話題。今日因為遇見謝迅這一插曲,鄧佩瑜又想起了顧曉音的個人問題。
「上回小朱給你選的那個沙醫生吧,大姨覺得沒看上你也是好事,雖說咱家要能有個中心醫院的親戚,回頭你姥爺和我們老了要跑醫院肯定更方便些,可是吧,這醫生要是有天跟你感情不好了,他悄悄做點手腳,也許神不知鬼不覺就能把你給害了……」
鄧佩瑤假作拉下臉。「姐你瞎說什麼呢?小沙醫生挺好的,他倆就是沒緣分。」
「也是。」鄧佩瑜想再敲打下侄女不能下嫁,想到自己女婿,到底是沒當這麼多人的面說出來,她看了顧曉音一眼,「不過你們年輕人啊,也別光顧著那些虛無縹緲的感覺,人生歸宿,最重要的還是看性格合不合適,條件配不配得上。」
顧曉音猜著了大姨那一眼裡多半是告誡的意思。她的人生信條一向是碰到困難先繞著走,此時便麻利地端起酒杯。「大姨,我以後要是談了男朋友,結婚前一定帶來給您掌眼,您批准了我們才結婚,我媽他們批准都不算數!」
鄧佩瑜笑著說她滑頭,鄧佩瑤和顧國鋒也笑,鄧兆真說:「等你和小恩都結婚成家了,姥爺的心愿就了了,能去見你姥姥了。」
顧曉音趕忙打斷他:「您千萬別,這說得怪嚇人的。要按您這樣說啊,我可且得單著,再單個三十年五十年的,讓您且見不著我姥姥!」一眾人又笑她貧。
一頓飯就這麼你一言我一語地過去,蔣近男很快把最開始的不愉快拋到腦後,蔣建斌比平時沉默,但蔣近男也不想哄他——反正哄他的人那麼多,不缺她一個。
一頓飯勉強太平著吃完,鄧佩瑜結完賬便習慣性地張羅:「小男,你們開車送姥爺,再把小音帶回家。我們送老顧和佩瑤,他倆剛好跟小恩坐后座。」
鄧佩瑤擺手。「我們叫個車就成,你們也不順路,別麻煩了。」
鄧佩瑜卻不許,鄧佩瑤到底拗不過姐姐,只得點頭。大家各自把東西拿好起身,蔣建斌卻晃了晃,又捂著胸口坐了下去……
一家人趕忙圍攏過去。蔣建斌緊緊皺著眉,卻還勉力做個鎮定的樣子。「我沒事,可能在這房間里悶久了,胸口有點不舒服,坐一下就好。」
鄧佩瑜鬆了一口氣。「老蔣你嚇死我了。」
蔣近男卻不覺得情況真如蔣建斌說的這麼輕描淡寫。她這段時間看程秋帆的公司,連帶著對心臟病的發作癥狀也諳熟於心。她有點後悔剛才不管不顧地說了那麼戳心窩子的話,萬一老蔣真來個心臟病……蔣近男不敢再往下想,忙對顧曉音說:「你跟著我媽帶我爸去附近的醫院看一下,我跟朱磊送了姥爺就來。」
鄧佩瑜忙道:「不用不用,小男你懷著孩子呢,去醫院那種地方不好……」卻被鄧佩瑤拉住,示意她別說了。鄧佩瑤在蔣建斌面前蹲下,問他:「姐夫,你覺得怎麼樣?」
蔣建斌的眉頭稍稍鬆開一點,手也不再捂住胸口,卻還在微微喘氣:「我真沒事。」
「小男說得對,還是應該去醫院看一下。畢竟咱都這個年紀的人了,小心駛得萬年船。我和老顧跟姐姐一起陪你去好不好?」
蔣建斌搖頭。「哪兒還需要你和老顧一起跟著,佩瑜帶我去就行了。」
鄧佩瑤柔聲說:「那還是小音和小恩陪著去,萬一有個什麼跑腿交費之類的事,他倆年輕人也跑得快。」
朱磊插進來:「就帶咱爸去中心醫院,離這兒最近。我給沙楚生打個招呼,他就是中心醫院心外科的。」
蔣建斌終於點點頭。鄧佩瑤站起身來。「我和老顧就自己先回去了,小音,你陪著大姨和姨夫,有需要立刻給我打電話。」
顧曉音連忙應下。蔣建斌又對蔣近恩招手。「小恩來扶我一下。」蔣近恩聽話地去扶蔣建斌站起來,蔣近男見他站住了,表情也並不痛苦的樣子,略略放下心來。
鄧佩瑤和顧國鋒站在飯店門口,看蔣近男和鄧佩瑜的車都開走了,鄧佩瑤挽著顧國鋒走到路邊,攔了輛計程車。八點多鐘的急診室還有不少人,門口的座位坐得滿滿當當。鄧佩瑜轉了兩圈,一個空位也沒有。她瞅著有個挺年輕的小夥子看著不像是重病的樣子,便湊上前去,想讓他給老蔣讓個座。小夥子白了她一眼,指指身後剛推進急診室的擔架:「上急診的誰還不是著急看病的?瞧見沒?真病重坐不住的都直接給抬進去了……」
鄧佩瑜剛要發作,被顧曉音一把拉住。「大姨,有一個位置咱四個人也不夠,我跟小恩商量好了,他在這兒等著叫號,我陪您和姨夫去大廳里坐著,大廳通風比這兒還強些,對姨夫好。」
鄧佩瑜到底點了頭。這急診室里各種被窩裡裹著來的,被人架著來的,靠在家屬身上一臉痛苦的,她看著也覺得糟心,老蔣這肯定還是被小男氣的,小男這孩子看著省心,反骨硬著呢,要是老蔣真來個心梗什麼的……她胡思亂想了一陣,愈發覺得害怕,卻見有人朝他們這邊走過來,是剛才晚飯前差點撞到她的那個醫生。她連忙拍拍旁邊正在低頭跟蔣近男發信息的顧曉音。
謝迅陪謝保華吃完晚飯,剛踏進中心醫院門診大廳,就看見眉頭深鎖緊盯著手機的顧曉音。旁邊正是她那個差點被自己撞到的親戚。不知是誰生病,謝迅想著,已邁步往那邊去。顧曉音抬起頭,謝迅正到了近前,她連忙站起身來。
「謝醫生!」
謝迅看了眼鄧佩瑜。「顧律師,怎麼突然上醫院來了?」
顧曉音揀著要點,把蔣建斌的情況說給謝迅聽。謝迅問了蔣建斌的既往病史,又詳細問了現在感覺如何,對顧曉音和鄧佩瑜說:「看起來應該問題不大,我帶你們去急診開幾個檢查,看看具體情況。」
鄧佩瑜聽他說問題不大,先鬆了一口氣,又聽說還是要做檢查,沒來由地想到新聞里說醫生以過度檢查作為創收手段,眼前這位謝醫生雜院出身,怕正是急需創收的那一類。她正想著怎樣開口質疑,顧曉音電話響了,是朱磊打來的。
顧曉音接完電話,謝迅的電話跟著響起來。他看了一眼,跟兩位女士說聲抱歉,走到一邊去接電話。顧曉音趁這個當兒給鄧佩瑜彙報情況:朱磊說他和蔣近男正在過來的路上,他打了電話給沙醫生,沙醫生今晚不在,但會安排個朋友來看看。
鄧佩瑜立刻說:「那敢情好,我看你這個謝醫生上來就要開檢查,保不齊是拿咱當冤大頭使。」
剛好謝迅走回來,也不知道聽沒聽到最後這一句,鄧佩瑜用眼神制止想要開口的顧曉音,施施然對謝迅說:「謝醫生,剛才真是太謝謝您了!可巧啊,我女婿跟心外科的沙醫生熟,沙醫生給老蔣安排了他的朋友照應,我們就不耽誤您的時間了。」
謝迅點頭:「您客氣了。」
鄧佩瑜剛要拉著顧曉音再坐下,謝迅又說:「沙醫生安排的朋友就是我,剛才那電話是他打的。」
「喲,真巧!」鄧佩瑜心想,小沙怎麼給安排了這位?臉上雖沒表現出來,說出的話卻因言不由衷而自帶誇張效果。她本是旦角出身,這三個字被她說得腔調婉轉,更顯得像在春晚演小品似的,充滿不必要的戲劇性。
顧曉音想提醒大姨,然而和謝迅站得這麼近,所有的蛛絲馬跡都在他的視野之內,反而顯得畫蛇添足。她有點難堪地看向謝迅,謝迅卻好似沒聽出話中機鋒一樣,坦然對顧曉音說:「你先跟我來,請阿姨扶著叔叔慢慢過來急診就行。」
四人兵分兩路。謝迅跟顧曉音走在前面,拉出一段距離後,謝迅小聲問:「你姨夫自己說平時沒有高血壓、冠心病之類的問題,今天他不舒服前有什麼誘因嗎?」
顧曉音簡單給謝迅講了晚餐時的來龍去脈。謝迅不解道:「你表姐好好的幹嗎這麼?她親爹?」
顧曉音嘆口氣:「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說話間,兩人走進急診室,蔣近恩看見他倆,迎上來便說:「前面還有十幾號人,且等著呢。」周圍都是排隊的人,顧曉音不欲張揚,使了個眼色,便打發他去給鄧佩瑜做幫手。
「看來這就是那結冰的水了。」謝迅喃喃自語。顧曉音張了半天嘴,沒把那個「對」字說出來。他倆進了個空置的診室,謝迅很快就開好幾張檢查單,顧曉音接過一看:心電圖,心肌酶,胸部CT。
「要查這麼多?」顧曉音問。
「錯,是『只查這麼多』。」顧曉音聞聲抬起頭,見謝迅兩臂交疊放在桌上,正眼帶笑意地望著自己,「馬上你大姨來了,你可得這麼說,不然她那眼神夠扣我仨月工資的了。」
顧曉音想到剛才大姨的表現,不由得也笑。她笑起來,眼下便現出兩道薄薄的卧蠶,把眼睛擠成兩道尖尖的月牙,山根處皺出幾道紋路來,謝迅第一次注意到顧曉音長了兩顆尖尖的虎牙,讓她笑起來像一隻貓科動物,尤其那彷彿皺成一團的眼鼻,更襯托著她的笑像《愛麗絲漫遊仙境》里的柴郡貓一般。
謝迅忽然很想伸出手去摸摸顧曉音鼻樑上的褶皺,是不是也像院里鄰居家虎斑貓的額頭一樣,看起來是三道條紋,摸上去卻是厚厚一層毛。他正胡思亂想著,鄧佩瑜等人已扶著蔣建斌走進診室,後面還跟著剛趕到醫院的蔣近男和朱磊。
謝迅眼見顧曉音的臉在一秒鐘內恢復原狀,他卻不知為何,覺得那笑容還留在原地,正和柴郡貓一模一樣……「嘿,小子哎,還真是你!」朱磊面帶驚喜衝上前來,「我就說謝迅這個名字不常見,早知道就是你,我也不用繞沙楚生那一圈了。」
沙姜雞在電話里給謝迅說的是「你鄰居的表姐的爹」,倒沒說過這表姐夫就是朱磊。不過就算聽到了這名字,他大概也不會往認識的人頭上想,畢竟朱磊家已經從雜院搬走很多年,朱磊又是個常見的名字。話雖如此,謝迅由衷地對老鄰居說了句「好久不見,世界真小」。
有朱磊在,不愁冷場。蔣近男總閑閑地說他上輩子大概是天橋說相聲的,有說不完的話,貧得她腦袋疼。謝迅給蔣建斌量血壓的當兒,朱磊給鄧佩瑜科普了他和謝迅從前在雜院當鄰居的淵源,又隨口問謝迅父子現在搬哪兒了,得到他爹沒搬的消息,朱磊像聽到奇譚一般:「喲,那你可得趕緊給老爺子置換置換,雜院那條件現在哪兒還能住啊?」
謝迅正低頭記錄蔣建斌的血壓數據,只當沒聽見這句。他在病歷單上寫了幾行,一起交給顧曉音。「血壓稍微有點高,但剛才我給你開的那三項檢查查完,病人就可以先回去。檢查結果全出來大概要兩個小時,我可以下班後幫忙取結果,拍照給你,實在不放心的話,你們留個人等也行。」
「小音你……」鄧佩瑜剛開口,便被一直沒說話的蔣近男打斷:「那拜託你……」
鄧佩瑜還要再開口,顧曉音急忙救場:「別麻煩謝醫生了,還是我留在這兒等著吧,每項檢查結果出來了立刻能看到。我一拿到就發給你們,大家也放心。」
蔣近男還未罷休。「那我和朱磊留這兒等,小音你忙你的。」
顧曉音心知自己絕對是大姨心裡留守醫院的不二人選。表姐主動請纓,也許是始作俑者的過意不去,也許是心疼自己,但她一孕婦,委實不適合干這活兒。她這等正值壯年的單身女青年,在律所里被老闆當男人用,在家裡也得頂得上。她不禁粲然一笑。「別呀,我連筆記本都帶著呢,反正要加班做文件,在哪兒加都一樣。再說了,」她給謝迅使了個眼色,「我和謝醫生是鄰居,說不準一會兒還能蹭他的車。」
謝迅收到顧曉音的眼風,還沒體會到含意,便聽顧曉音坦然撒了個謊。他不明白明明自己可以順手代勞的事,顧曉音為什麼非得留在醫院等,不過他行醫多年,也見多了家屬的奇怪舉動,此時便見怪不怪地起身告辭。一行人連忙七嘴八舌地向他道謝,目送他翩然而去。
「我們先去排檢查的隊,小音,小恩,你們帶爸慢慢走過來。」蔣近男到底沒把跟老蔣道歉的話說出口,只從顧曉音手裡拿過檢查單,便準備往外走。
「等等。」蔣建斌沉聲道。
蔣近男停下,轉過身來,卻終於只是半側著身,垂目聽蔣建斌要說什麼。
「你跟朱磊先回去。這裡有你媽和小音、小恩足夠了。你一個孕婦大著肚子,晚上在醫院裡跑來跑去的不合適!」「沒什麼不合適的。」蔣近男說著就要走。
「胡鬧!」蔣建斌聲音提高了幾度,「你是要趁著在醫院裡,再把我氣病嗎?」
蔣近男咬著牙,臉綳得緊緊的。鄧佩瑜眼看著這對父女又要吵起來,連忙開口調停:「我們三個人足夠照顧你爸。朱磊明天上班也要早起,今兒晚上大家都怪累的,醫生既然覺得沒事,做完檢查我們就回去,你們先走吧。」朱磊領會了「上峰」的意思,便立刻也接上:「我覺著也是,咱這許多人跟著,別說爸,也招醫生煩不是?」蔣近男終於沒再說什麼,任朱磊把她帶走了。兩人身影漸遠,鄧佩瑜忍不住埋怨了一句:「你們兩個啊,盡揀對方不愛聽的話說!」
謝迅頭一個小時看了好幾回手機。除了沙姜雞給他發了條信息,心電圖室的同事告訴他心電圖結果一切正常,沒有任何來自顧曉音的消息。謝迅想,一會兒CT做完該給影像科醫生打個招呼,或者至少把片子拿來,自己看一眼,不然這報告可有顧曉音等的。還沒等他把這些付諸實施,有護士衝進來說某某床情況不好,這裡剛處理完,急診又送來一個疑似夾層病人……
再次點亮手機時,已經是下班時分,然而手機上除了同事給他發的蔣建斌心肌酶結果,沒有任何其他信息,謝迅一邊脫白大褂,一邊給手機解鎖,不死心地再點進微信去——一溜他設了靜音的群綴著紅點,但顧曉音沒找過他。
也許她已經拿到報告,發現一切正常就回家了。謝迅忽然生出淡淡的彆扭情緒,是英雄無用武之地的失望感,還是被用後即棄的懊喪?已經過了十一點半,現在趕回光輝里,電梯也肯定停了,謝迅這麼想著,忽然生出點自暴自棄的念頭,他乾脆又寫了兩個病歷,跟夜班同事談了一個病情,這才離開辦公室。
他早認定顧曉音已經回家,卻還是往CT室的方向走,穿過CT室去西門最近,那裡等客的計程車多。他剛給自己找到這個借口,便看見始作俑者坐在CT室外的長椅上,謝迅心裡立刻受用起來——原來不是顧曉音沒有發信息,是她還在等。筆記本放在她的腿上,她就這麼佝僂著脖子皺著眉坐在那裡打字,也不嫌脖子低得難受。她的大衣和包放在旁邊椅子上,只穿著深紫色的毛衣,顯得她彎著的那截後頸分外地白。
謝迅無端想到「白如凝脂,素猶積雪」,一時有些心猿意馬。他不由得在心裡嘲笑自己,大約是離婚後曠得久了,看著女鄰居在醫院加班都能腦補出句淫詞艷曲來。
深夜裡還等在CT室外的,十有八九都是急症或者重症病人。門口有三個人圍著一個移動病床,病床上躺著一個被被子包裹得嚴嚴實實的人,只有一綹灰白的頭髮露在被子外面。另有個二十齣頭的姑娘一臉痛苦地倚在母親身上,一手捂著肚子「哎喲,哎喲」地叫喚,得知得等病床上的病人檢查完下一個才輪到她,姑娘臉上的痛苦立刻翻了一倍,任由父母把她架去長椅上,倒在了母親懷裡。
多半是急性闌尾炎,謝迅在心裡下了判斷。顧曉音正改著合同,聽到姑娘的呼痛聲,她抬起頭來,眉眼間便帶了點同情的神色。長椅有六個位置,顧曉音原先坐在中間,瞧著這一家三口往她這邊來,她連忙起身讓出三個位置。這第四個位置原來就放著她的大衣和包,誰想著那三人坐下來,姑娘倒在母親懷裡,腳直接踩上椅子,蹬在顧曉音的包上。謝迅眼瞧著顧曉音那眉頭又改成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的無可奈何,卻還是又往旁邊挪了個位子。
她也真不著急回家。謝迅瞧著她又開始埋頭於電腦間,倒覺得自己剛才懊悔沒跟影像科同事打招呼乃是杞人憂天。難道她們律師真像顧曉音上回自嘲的那樣,反正只要是工作,就算是在馬桶上,也是計費時間,所以加班的環境不重要,活兒干出來就行?
他走去CT室外面的工作台,果然,蔣建斌的報告已經躺在檯子上。醫院的流程還是不合理,結果出來了,連通知都沒有,於是病人要麼坐著乾等,要麼全擠在台前,來一份瞧一份,既浪費時間又導致CT室外面永遠亂糟糟的。謝迅一邊想,一邊拿起蔣建斌的報告,果然沒什麼大事,看來確實是被他自己女兒氣到急火攻心才進了醫院。
他拿著報告去找顧曉音。顧曉音正打著字,只覺一片陰影籠罩過來。也許又有病人需要坐下,站到跟前來「督促」她讓位?顧曉音抬起頭來,卻見一張熟悉的臉。大概夜深睏倦,又或是做文件做昏頭了,她在這中心醫院裡堂而皇之地想,怎麼是他?
謝迅看到顧曉音面露疑惑,接著向他緩緩展開一個笑容,眉頭是展開了,眼裡卻有掩蓋不住的困意,和那柴郡貓一模一樣。他心裡忽然軟了幾分,隨手把報告遞給她。「報告早出來了,你姨夫沒事,快回家吧。」
塵埃落定,顧曉音的表情忽然就因著高興而鮮活起來。「太好了!」她一邊這麼說著,一邊合上筆記本,站起身來收拾東西。謝迅瞧著她一顆一顆扣大衣的扣子——顧曉音的手指算不上細長,但勝在勻稱,每一個指甲都是蛋形,剪得很短,也沒塗任何顏色。徐曼總是愛把她的小拇指指甲留得又細又長,他們親熱時,有時那指甲會不小心划過他敏感部位那層薄薄的皮,讓他疼得一個激靈。
「你是下班路過還是專門來幫我看結果的呀?」顧曉音忽然停下來問。問者無意,聽的那人卻終於神魂歸位,因著自己的胡思亂想而不禁有些臉紅。顧曉音正盯著他瞧,自然捕捉到謝迅這一瞬間的羞赧。他為啥臉紅?顧曉音心裡一時警鈴大作,難道被我說中了,他還真是專門來看結果的?那這臉紅……
顧曉音在心裡轉了幾道,還沒個結論,只聽謝迅回答道:「我下班,去西門打車,剛好路過這裡。」她松下一口氣,不由得感嘆自己果然是年紀大了,碰到點風吹草動就自作多情起來。然而那松下的一口氣並沒有如釋重負的意思,反而幽幽地往她心裡去了,未及她再想,謝迅又道:「反正你早就打算蹭我的車,一起吧。」
顧曉音沒提防他提起之前的話茬兒,那口氣又往心裡那曲徑通幽處前進了些。但兩人反正是鄰居,這時候推脫未免顯得矯情,再說到了這個點,兩人一起爬樓總比一個人爬有意思些。顧曉音想通了這節,便愉快地接受了謝迅的好意。
不知是今晚戲太多,還是在醫院的白色光源下盯著筆記本的時間久了,顧曉音上車便困倦起來。她和謝迅坐在后座的兩邊,顧曉音開始發困,便有意識地又往窗邊擠了擠,把頭靠在車窗上,免得萬一在睡夢間佔了謝醫生的便宜。隨著車輛的行駛,顧曉音的頭時不時便在車窗上撞一下,那聲音怪響的,謝迅不免關切地看顧曉音有沒有事,卻見她並無要醒的意思,還在繼續打盹兒。他輕輕地笑了,便隨她去。未幾,又是「砰」的一聲響,顧曉音還是一點要醒的意思也沒有。
司機倒是先沉不住氣:「小夥子,我這可已經怎麼穩怎麼開了,你這朋友還這麼咣咣撞,倒叫人怪不忍的……」謝迅沒說話,也沒動作。中年司機不禁在心裡啐了一口,什麼玩意兒,這大半夜的帶姑娘回家,路上都不給人靠一靠。
光輝里車開不進去,司機只能給停在建國路輔路上。謝迅付了錢,拍拍顧曉音。顧曉音干多了在交通工具上睡覺的事,此時駕輕就熟地醒來,便佯裝清醒地掏錢包,要付車費。被司機一句陰陽怪氣的「不用,您朋友給過了」給擋了回去。
她訕訕地爬出計程車,被那冷空氣打在臉上,倒清醒了大半。謝迅就站在路邊,好整以暇地看她擠出一個不好意思的笑容。那笑容轉眼變成驚喜,顧曉音提著齁沉的電腦包就往謝迅身後跑。
烤紅薯攤子的大叔正在收拾東西。今晚的生意沒有想像得好,他耐著性子等到地鐵末班車收梢,還餘三個烤紅薯沒賣出去,待要認命回家,又不甘心。又凍了二十分鐘,他終於放棄希望,開始收攤,卻見一姑娘不知從哪兒衝到他跟前,上來就要買倆。
一時峰迴路轉,大叔喜不自勝,就要把剩的三個烤紅薯算兩個的價錢給顧曉音。顧曉音付完錢,卻把那第三個塞回大叔手裡。「您也來一個吧,這大半夜的,來個熱的正好。」
謝迅和顧曉音就這麼邊吃著烤紅薯邊爬樓。
「咱這一邊鍛煉,一邊還能有吃的,也算超一流待遇了。」顧曉音不禁感慨道。
「嗯。」謝迅答應著,伸出手去,「電腦包我幫你背吧,看著夠沉的。」
「不。」顧曉音拒絕,「負重爬樓可以消耗更多卡路里。」
謝迅還真想不到什麼能反駁的理由,只好閉嘴,隔一會兒,顧曉音自己笑了,在夜晚的樓道里,跟小老鼠似的。「笑什麼呢?」
「我倆這天天加班的難兄難弟,倒是可以苦中作樂地組建一個『午夜爬梯俱樂部』。」
是「難兄難妹」。謝迅在心裡糾正。五年級那會兒,他就悄悄借學習委員的職務之便翻看過班主任手裡的成績冊,顧曉音她在南方長大,上學早,比他們小一歲。
剛才為什麼沒有像計程車司機說的那樣,趁她睡著占點便宜呢?謝迅有點懊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