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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所屬書籍: 細細密密的光

此去經年

「你那新客戶長得不錯呀!」羅曉薇對顧曉音說。劉煜到底還是叫她也跟著陳碩他們去某大的宣講會,最近劉煜的生意如火如荼,招人的節奏遠遠趕不上項目的節奏,他也怕人招得太多太快,回頭業務回落了自己還得吃下這個成本,因此決定多招幾個實習生。

「實習生便宜又好用,尤其上市項目,又不是rocketscience(難做的事),還對律師費敏感,拿他們頂上剛好。」劉老闆對他們說,「我看了陳碩給我的那三十來份簡歷,至少有二十來個能用的。你們三個每人面十個,咱們三取一,招十個實習生。」

「啊?你說誰?」顧曉音正忙著跟蔣近恩發信息,一時沒反應過來。羅曉薇早聽說某大夥食不錯,因此提議三人趕早去學校食堂吃午飯。陳碩和顧曉音許久沒回過母校,覺得這個提議也很不錯,只是現如今某大食堂非學生飯卡不能買飯,顧曉音只好找還在校的蔣近恩幫忙。

「就那醫藥公司CFO,我聽劉老闆說這個項目是你拉來的,主要由你做,莫非是準備近水樓台?」羅曉薇沖顧曉音擠了擠眼睛。她瞧見坐在前排的陳碩正從後視鏡里觀察顧曉音的反應,但顧曉音這個傻缺只是面露驚惶,急忙擺手說沒有這麼回事。

就她這個段位,怪不得被陳碩扔在那裡一掛許多年,羅曉薇在心裡設想了一下顧曉音像鹹魚一樣掛在陽台上風乾的場景,覺得自己十分幽默。

「那你既然沒興趣,幫我創造點機會唄?」她故意把話這麼拋出去。

果然,顧曉音躊躇了一下:「我怎麼好打探客戶的私人情況……」

「不用你為難,」羅曉薇笑眯眯地再進一步,「你直接把項目交給我就行,回頭行與不行我都自己擔著。」

陳碩仍舊盯著後視鏡,此時卻換了一種心情。如果說剛才他的凝視出於難以啟齒的獨佔心理,現在則可謂是師出有名的關心,他因此坦然地觀察,並且準備隨時在顧曉音招架不住時幫她一把。

沒想到顧曉音四兩撥了個千斤。「哎呀,這還真難辦呢。這項目是我姐介紹來的,他們指名找我做,也是因為我比你倆便宜嘛。我是不介意讓給你,可你得先說服劉Par把你的律師費打個六折……」

羅曉薇氣結。誰不知道劉煜是跟手下員工一起吃午飯賬要算到最後一塊錢的主?想讓他打折,至少也得是那種一年能貢獻一兩千萬律師費的大金主。羅曉薇就算在他辦公室里哭花了妝,也休想讓劉老闆為了她八字沒有一撇的終身幸福少收賬。

像是真心為羅曉薇的幸福打算一樣,顧曉音又補了一句:「要不回頭項目做完了,如果有慶功會,我就裝病,讓劉老闆帶你去。劉老闆反正每次都要帶個人擋酒的,你剛好和程秋帆多喝幾杯,套套看他是不是還單身……」從陳碩的角度看,羅曉薇的表情十分精彩。於是他一方面感到欣慰,另一方面又感到些許惆悵。不知是兔子急了也咬人,還是這隻他心目中的兔子已經悄悄背著他進化成了豪豬。

蔣近恩在佳園食堂門口等他們仨。某大門口的路況從來都跟老闆的臉色一樣變幻莫測,今天就門口最後那兩百米,愣是堵了二十分鐘有餘。等蔣近恩和他們會合,四個人都有點餓得沒脾氣。顧曉音草草做了個介紹,蔣近恩就要把他們往樓上小炒帶。

「別啊,」陳碩伸手攔住他,「咱就在樓下吃普通窗口,快,還更方便我和曉音回憶大學生活。我們那時候都是誰拿了獎學金誰上樓請客,二十八塊錢一條的武昌魚,要多難吃有多難吃。」

幾個人都笑了,從善如流地跟著陳碩在樓下就座。佳園還是那樣。一號窗口的牛肉炒飯總有幾粒夾生的,二號窗口的湖南辣子雞,從前找雞肉需要放大鏡,現在大家眼神不比從前,需要顯微鏡。羅曉薇嘗了幾樣,表示難負盛名。陳碩反對,認為是佳園水平退步,他們當年還是很好很好的。顧曉音只是笑,這就像中國大飯店·夏宮的早茶吃多了,轉頭去吃金鼎軒,非說人家不如當年。

金鼎軒其實也冤得很。

陳碩和羅曉薇都健談,顧曉音雖然不如他們,但蔣近恩畢竟是她表弟,占著個熟字。四個人從大學伙食談到當下的宿舍條件,又扯到各種有的沒的,一頓飯也算是吃得高潮迭起。快收尾的時候,陳碩問蔣近恩過兩年畢業有何打算,蔣近恩弔兒郎當地說:「搞得定我家老頭就隨便干點啥,搞不定就只好給他打工了唄。」

「可以啊弟弟!」羅曉薇舉杯,「有想法!」

陳碩和顧曉音都面露少許尷尬。一個想著顧曉音這樣謹小慎微的人怎麼會有這樣的表弟,聽起來家裡是有幾個錢,可因此就狂成這樣,至於嗎?另一個想著甲之蜜糖,乙之砒霜,有人求之不得的東西,另一個恨不得避之千里,她雖不至於腹誹自家親人,到底在心裡為蔣近男嘆了口氣。

午飯高開低走地收了梢。陳碩拿出兩百給蔣近恩,蔣近恩接過,挺自然地揣兜里,轉身對顧曉音說:「小音姐,你開完會再找我一下,有個事想跟你聊聊。」

顧曉音應了下來,蔣近恩道:「那你們先忙。」跟另外那兩位點個頭就走了。

「你這弟弟挺有意思的。」羅曉薇對著蔣近恩的背影說,也不管他還沒走遠能不能聽到。

「比那客戶有意思?」陳碩冷冷地問。

羅曉薇沒防備陳碩會來這麼一下,一時吃癟,等她回過神來,想找補卻是不能夠了,憋屈得很。宣講會上除了陳碩,其他上台發言的都是君度別組的合伙人,羅曉薇心裡更是一腔怒火無從發泄,面試的時候逮著小朋友簡歷的漏洞便下死手?,把兩個小孩?到面如土色,噤若寒蟬,若不是為生計所迫,恨不得把君度永久拉黑。

陳碩站在講台上也有恍惚的一刻。不知是這幾年法律就業越發困難,還是君度確實打開了局面。大教室里座無虛席,兩邊走廊都站滿了人。他高中學理科,本來沒考慮過法律這種文科生的專業。尤其後來去了美國,每每聽到法學院的同學自嘲數學不好只能學法律,他總在心裡想:老子跟你們可不一樣,我高考數學一百四十一分呢!他高三那一年,出了著名的孫志剛事件,幾位法律人上書人大常委會,施行了四十多年的收容遣送制度因此畫上句號。陳碩進入某大時,滿心是正義和法治,要做的是像賀教授那樣的人。他總覺得自己後來走上非訴律師的道路是寄情象牙塔之後不得不委身於現實,有好幾年都對回學校看老師提不起勁兒來。時至今日,當初的那些遺憾大多轉成慶幸,但當他看到師弟師妹們的簡歷,發現他們自踏入象牙塔之日,想的就是和現實沆瀣一氣,因此從大一起選課實習都盡量往金融上靠時,陳碩還是像一個典型的中年人一樣,在心裡暗嘆了一聲人心不古。

顧曉音也衷心地覺得現在小朋友們的簡歷和自己那時真是不同了,她手上的簡歷幾乎每位都有在海外一流大學交換的經歷,許多還專門標出了交換時的成績,表示他們即使是在國外一流法學院全英語教學的環境下也一樣可以拿高分。她和陳碩大三那年,系裡有兩個去美國交流一學期的機會。為了爭取一席之地,大家很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了一陣。她記得陳碩拿到名額卻因為家裡無法負擔生活費用而必須放棄的時候,很是消沉了一陣,自己拉著他去吃烤串喝啤酒。十度的燕京啤酒,陳碩愣是把自己給喝醉了,還跑了三趟廁所。最後一趟跑完,他用剛洗過的濕漉漉的手攥住她的,大著舌頭說:「曉音,你等著看,我……我總有一天會去美國的,不但要去,我還要爬……爬藤!」

說完,他就那麼攥著顧曉音的手,倒在桌上睡著了。顧曉音抽了抽,沒抽出來,只得隨他去,用另一隻手撥他室友電話,兩人一起把他架回宿舍去。她也喝了酒,手被他攥了許久,手上的濕意暈進心裡,心裡也潮潮的,不知是為他不平的多,還是慶幸不必分別一個學期的多。最後到底是自私的心理佔了上風——陳碩還沒醉倒的時候,她安慰他交流又拿不到學位,在找工作的時候遠不如他年級前茅的排名有用,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那其實也是在安慰自己,好像她自己在這裡面做得了一分一毫的主似的。

事實證明,顧曉音確實事前諸葛亮了一把,陳碩工作幾年後真考進了H記,當年得了他放棄的名額的那位,因為在交流時幾門課成績不理想,畢業申請留學折戟沉舟。顧曉音自我總結為「該走的總是會走」,然而因為她從來也沒得到過陳碩,其實他的走與留,和她也並沒有什麼相干。

就像他繞了那麼大一圈,加入君度又跟她做了同事,又在她眼皮子底下找了新女朋友一樣。

顧曉音第一次參加校招面試,拿著這些孩子的簡歷,只覺得每一個都比她當年強太多,每一個到君度來似乎都有點屈才。因此剛開始她的姿態放得特別低,幾個面試常用問題問完,便主要解答對方可能會有的問題。不過四五個面下來,她慢慢回過味來:這一代的孩子比她們更早更多地接觸世界,也比她們更早明白世界能給他們什麼糖。顧曉音進入君度時,對資本市場一無所知,因此對低頭板磚也無甚怨言,反正無論做什麼項目,她自己也不多拿一分錢。現在的學生們早在網上被各種消息一遍遍洗刷過,只愁知道得太多,目標太明確,但刨除那些名詞和八卦,他們仍然是和顧曉音他們當年一樣青澀得未及踏入社會的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那些從網上獲得的消息讓他們顯得比顧曉音當年更青澀。第六位面試的男生闡述了他想要做互聯網大佬法律顧問的理想,言談間對那幾位大人物都十分熟悉,彷彿日日一起起居。顧曉音問,那為什麼要做非訴律師而不是直接進入互聯網公司,男生只想了一下,便回答:「我覺得非訴律師適合我這樣認真仔細又不愛和人爭執的人,我是個九月中的處女天秤,雖然主要還是處女座的性格佔上風,但畢竟會受到天秤愛好和平的影響。互聯網公司競爭太白熱化了,不適合我,我只能在律所做到合伙人之後再空降。」

顧曉音正想著這話要怎麼接,對方又問:「顧律師,您是什麼星座?」

顧曉音滿足了他的好奇心,默默把他刷掉了。

晚上見到蔣近恩時,她忍不住把這個故事講給他聽,並告誡他,找工作時別也干出在面試時談八卦的蠢事來。蔣近恩聳聳肩。「他要是不打算追你,是不該問你的星座。但你就為了這一條把人家刷掉,也太不夠放鬆了吧!」

顧曉音故意板起臉。「你嫌我古板!能面試你的至少也是我這個年紀,只有更古板,沒有最古板。」

蔣近恩思考了一下。「不,我覺得至少有一部分是因為你們律師這個職業太端著,我姐她們也是,說白了,還是你們太把自己當回事。我去面試實習的時候,那些程序員就沒這些有的沒的,你code(代碼)寫得好,你就牛×,你code瞎××寫,再會說話也沒用。」

顧曉音覺得這話倒是跟理沾了點邊,可也太糙了些,便忍住了附和的想法,反問道:「喲,原來你還面試過實習啊,中午是誰說搞得定你家老頭就隨便干點啥,搞不定只能給他打工了?」

蔣近恩面不改色。「隨便干點啥也得干點啥不是,我要是想純躺著,估計我家老頭子能接受,我媽得天天整得家裡雞飛狗跳,到時候,你和我姐還得來求我干點啥。」

說到他姐,蔣近恩話鋒一轉:「今天蔣近男找過你嗎?」

昨晚顧曉音每拿到一份檢查報告就發到家庭群里。最後一份CT報告出爐,謝迅也下了結論,她便只發了這結論。謝迅的原話是:「報告都正常,很多老年人都有,以後有空查個冠脈CTA[1]或者冠脈造影,排除下冠心病就行。」顧曉音依葫蘆畫瓢,只把「很多老年人都有」幾個字改成「很多人年過五十都有」,自詡既保持了內容正確,又照顧了姨夫的感受。

那之後,蔣近男單獨給她發信息感謝她,順便要了CT報告。其實顧曉音覺得蔣近男心裡一定不好受,很想安慰她幾句,然而說「姨夫還好沒事」會顯得大家在怪她,顧曉音同情蔣近男,但也說不出別的話來。她深恨自己嘴笨,只能勸她孕婦要早睡,蔣近男「哦」了一聲,便再無下文。

蔣近恩像顧曉音一樣左右為難,他二十年的人生里第一次體會到做雙面膠的滋味。因為蔣近男被送去姥爺家寄住,他整個兒童時期跟蔣近男接觸得都不算多,然而等他進入青春期開始叛逆時,蔣建斌和鄧佩瑜跟他的那些矛盾都不斷把他推向姐姐,而蔣近男也像終於接受了他這個弟弟一樣,反饋給他長姐如母一般的愛。有多少次他和鄧佩瑜為了他能不能打籃球、打遊戲之類的瑣事吵到不可開交,他總是躲到蔣近男那裡去,有時在她公司,有時在她家裡,蔣近男只要在北京,總會放下手裡的事,帶他出去吃飯,有時高大上如夏宮,有時就在甜水園的路邊攤。蔣近男也不安慰他,只跟他聊些有的沒的,但他仍然因此獲得了安慰,像只炸毛的小動物慢慢平復下來,再被蔣近男送上車回家去。

蔣近男從沒跟他說過自己的那些痛苦和不甘,大約是不想平白遷怒。蔣近恩自認是個懦夫,蔣近男不提,他也只當不知道。反正那些成人的事離他還遠,而姐姐本就這麼能幹,他覺得老蔣也不至於瞎。他當然為蔣近男覺得不公,然而一邊是姐姐,一邊是父母,他下定決心不讓老蔣有把公司交給他的機會,卻無法在像昨晚那樣的情況里找到解決方案。

蔣近恩輾轉反側了一夜,覺得只能跟顧曉音談談。

顧曉音搖了搖頭。看到她為難的表情,蔣近恩覺得有點失望。「小音姐,我姐她真挺難的,我爸媽……」蔣近恩嘆了口氣,自己也說不下去了。

顧曉音看著蔣近恩緊皺的眉頭,不禁也有些心疼他。這許多年因果交疊的局面,絕非一朝一夕拆解得開。她只得對蔣近恩好言相勸:「小男要是知道你也為這事不開心,肯定更不開心。你別太擔心她,我們最近在一起做一個項目,經常能見到,我找機會開導她。」

蔣近恩來時只覺胸中有千言萬語,到此刻卻又吐露不出,只能點了點頭。兩人繼續吃飯,過會兒蔣近恩忽然沒頭沒尾地來了一句:「你是不是對跟你一起來的那男的有意思啊?那人看著跟你就不是一路人,還不如我姐夫給介紹的那個醫生呢。」

顧曉音一口茶含在嘴裡,差點沒噴出來。自己對陳碩那點意思難道這麼明顯,連蔣近恩都能看出來?可他又怎麼能看出她和陳碩不是一路人?虧得她這麼多年覺得兩個人是心意相通的好友,只是無法再進一步。她剎住思緒,反問道:「你幹嗎這麼猜?」

蔣近恩悶頭吃菜。「哦,上次你跟那個醫生見了一面沒下文,我媽問我姐你是不是有男朋友,她說你可能對一個同事有點好感,但也沒談。」

顧曉音長舒一口氣,這個程度的信息,應該還不足以讓大姨對她刨根問底。她在心裡稍稍吐槽了一下蔣近男多嘴,但又立刻原諒了她——畢竟大姨這人,除了大姨夫,沒人招架得住。

兩人吃完飯,蔣近恩回宿舍,顧曉音打算在校園裡溜達一下,便跟他就地告別。她拿出手機看了一眼,有幾封工作郵件,還有幾條信息,其中一條來自謝迅:「今天來部里嗎?」

她想了一下才明白,謝迅是化用了自己昨晚說的「午夜爬梯俱樂部」,不由得帶著笑意回復:「還在海淀,準備溜達一圈,在部里開門之前趕回來。」

對方回了一個大拇指,十秒鐘後又跳出一條:「早睡早起身體好。」

真是沒朋友式的回復,顧曉音想著,嘴角的笑意更濃了。

她慢慢走在校園的小路上。這一帶遠離基建中心,因此多少還殘存著她上學時的模樣。大一時,她們在這條路盡頭的體育館上體育課。總是上午的最後一節,男女分開,男生班的老師體諒他們想吃午飯的迫切心情,往往提前五分鐘下課,因此她們便懷著羨慕嫉妒的心情聽那幫半大小子號叫著往林蔭路那頭的食堂衝去。那間食堂的招牌菜是滷味窗口的鹵鴨心,等顧曉音她們下課飛奔過去,十有八九已經賣光了。

有些食物的美味,就在於那求之不得。顧曉音大一時若是哪天趕上了一份鹵鴨心,一整天的心情都十分振奮。等她大三大四早上第四節經常沒課,鹵鴨心可以隨便買的時候,她覺得那味道大不如前。然而好幾回她從食堂買了菜出來,正遇上新一茬兒的大一男生,同樣端著飯盆,帶著滿身的熱氣和汗味呼嘯著往滷味窗口而來,端的是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如果顧曉音是哲學系的,可能此時就會想到慧能,但她當時不過感慨了一下:後輩小子們的鑒賞能力果然堪憂。

走過這條路就到了體育館,裡面黑黑的,並無動靜。顧曉音上學的時候,這裡每周六有舞會,是大家公認的「交友」聖地。大一時,有室友蠢蠢欲動,顧曉音也被她們拉來過,結果被一兩個社會上的人搭訕,從此對那兒敬而遠之。

現如今姐也社會得很了,她想。

顧曉音再往前走,路過本校最有名的草坪,又過一條街,便鑽進了通往湖邊的小樹林里。從這裡到湖邊都是小道,掩映在茂密的樹木當中,走路時需得特別小心,免得驚動情侶們——他們總是像魚一樣悄悄藏在淺淺的樹影里。顧曉音走了幾步,拐過一道彎,見前方四五米處有人,她還保持著當時的警惕,以為是大冬天裡還為愛堅持散步的情侶,不由得放慢腳步。

猶是夜色里,顧曉音還是立刻分辨出那是陳碩。她心裡一動,不想被他看見,正準備等他走遠了掉頭回去,陳碩回過頭來看了一眼,倒揚聲喚她:「曉音。」

顧曉音硬著頭皮走上前去。「怎麼你也還沒回去?」

陳碩溫聲道:「我和老師吃了個飯,想著都這個點了,就乾脆去湖邊走走再回家。你呢?跟你表弟聊完了?」顧曉音點頭,一時不知該說什麼。陳碩倒大方得很。「那一起走走?」

事已至此,推脫倒也顯得矯情,顧曉音只得從命。兩人沉默著走過這片樹林,面前豁然開朗,湖就在不遠處。顧曉音上大學時幻想過許多次和陳碩一起單獨在湖邊散步,從來沒有如願過,沒想到十多年過去,自己這願望還有實現的那一天。只是覆水難收,兩人最有可能在一起的機會早已錯過。顧曉音望著遠處的小廟和湖心島,不由得生出「此地空餘黃鶴樓」的蒼涼感。

陳碩和顧曉音沉默著繞湖走了一陣。「坐一會兒?」陳碩指著不遠處一條長椅問。顧曉音點點頭,她今天其實穿了高跟鞋,眼下已有些後悔自己考慮不周。

「你記得大一那年冬天我掉湖裡去的事嗎?」陳碩望著對面的湖心島問顧曉音。

「當然。」顧曉音笑道,「這事當時承包了我們一整個冬天的笑點呢,哪兒那麼容易忘記。」大一那年的冬天,一群同學約好去上了凍的湖面上滑冰。陳碩這個南方人滑冰刀學得倒快,滑冰經驗卻到底不夠,靠近湖心島周圍的地方,向來冰不夠結實,他偏往那邊去,直接掉水裡,還是另一位滑冰的老大爺給救上來的。

陳碩也笑著撓撓頭。「我差點就做了認命的南方人,到大四才敢再試著上冰。總算是如願以償了。」

顧曉音想到陳碩沒能參加交換的事。你從來也不是個認命的人哪,她在心裡說。

「後來在美國念書。冬天,法學院會把食堂和宿舍之間的一塊空地變成滑冰場。直接澆築的,只有法學院學生可以用。我當時一邊想學校真有錢,一邊還是懷念在這湖面上滑冰的感覺。沒想到回北京好多年了,也沒再來滑過。」

顧曉音看著已然有上凍跡象的湖面,認真地回答:「你還有很多機會的。只是今晚你就別想了,看這上凍的情況,你要是上了湖面,還得再找個大爺撈你。」

陳碩呵呵笑了:「看來過了這麼多年,我們南方人還是得認命!」

其實我早已認命了,顧曉音在心裡附和。她又想起《這麼遠那麼近》,張國榮在裡面有一句念白:「我懷疑,我哋人生裡面,唯一相遇嘅機會,已經錯過咗。」

要用粵語,用一種事不關己的態度把這句話念出來,才符合氣氛和心境。顧曉音第一次聽到這首歌是在它發行好幾年以後,張國榮早已縱身一躍,徒留傳奇。網路上有很多人分析它的內涵、文化寓意、圈層標識……顧曉音最初只是覺得好聽,在她成長的年代,粵語歌已經不再流行,她熟悉的只有《海闊天空》這種是個人都能哼出來的。

是那句念白讓她深深地記住,並在以後的日子裡不斷重溫這首歌。其實她不懂粵語,但那又有什麼要緊,每當張國榮道出那句話,她就覺得這世上還有一個同病相憐的人。

當然,那是年輕時的顧曉音。就像年輕時的顧曉音會相信在沒捅破的窗戶紙那邊和她心靈相通的人是陳碩,今夜的顧曉音忽然明白了,如果薛定諤的盒子無法打開,裡面的貓是死是活又有什麼要緊。窗戶紙那邊可以是陳碩,是沙楚生,是任何一個不打算和她顧曉音在一起的人,而她根本不必知道對方是否和她心靈相通,錯誤的心靈相通只能徒增遺憾和煩惱。

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顧曉音覺得心裡豁然開朗了,不由得想到這句海子的詩,雖然它早已被真假文藝青年們用爛了,但你別說,在這種時刻,還就是這句詩來得直接,表情達意。

陳碩還在想當年的事——在他失意時,顧曉音曾陪他喝過的酒,畢業的時候,他借著醉意假裝不知顧曉音就在嘴邊的表白……他這個好朋友,這些年在君度必定也吃過許多苦頭,還是天真得很,怕是連羅曉薇十分之一的心眼都沒有。如果組裡沒有自己,光她們兩個,她還不知道得被羅曉薇欺負成什麼樣。陳碩忘記了可憐是可愛的同義詞,在心裡生出了濃濃的對老同學的保護欲,殊不知身邊這位被他蓋章「弱雞」的同學心裡輕舟已過萬重山,早在想著喂馬、劈柴,週遊世界了。

此時月亮已從湖心島的樹頂升至天上,正憐憫地俯視著這同坐一條長椅卻同床異夢的兩人。兩人又各懷心事地坐了一會兒,顧曉音站起來說:「太冷了,我想先回去。」

「好,我送你。」陳碩也站起身來。顧曉音想拒絕,但想到北京城走一個對角線的打車費,在花錢買速度和深夜倒地鐵之間,兩害相權,決定一個也不選,還是犧牲自尊心蹭陳碩的車。她自覺剛剛想通了心事,簡直明天就可以帶著坦然的心理去擁抱鄧佩瑜給她找的下一個相親對象,此時便覺得這便宜不佔白不佔。

謝迅從地鐵站口出來,點上一支煙,猶豫著要不要再給顧曉音發條信息。就像上帝聽到了他的心聲一樣,他看見不遠處一輛計程車停下,顧曉音從裡面走了出來。

謝迅近視,可他到底是個要做手術的外科醫生,因此他從來是兩年換一副眼鏡,且捨得在鏡片上花錢。現在這副是上個月剛買的。他選了個便宜的框,配上蔡司號稱「在夜裡也能讓一切清晰可見」的最新款鏡片,花掉自己半個月的工資。

這鏡片可能真的名不虛傳,謝迅只一眼便注意到那車裡還有一個乘客,看起來和顧曉音一般大,穿著西裝和大衣,十分衣冠禽獸的樣子。

注釋:

[1]冠脈血管成像檢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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