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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所屬書籍: 細細密密的光

恨鐵成鋼

顧曉音趕忙低頭吃飯,假裝自己什麼也沒有聽見。剛上桌的煲仔飯煲邊還嗞嗞作響,顧曉音為掩飾尷尬,隨便拌了拌就挖了一勺放進嘴裡。滾燙的米飯進入口腔,立刻燙破她一層皮。顧曉音想把飯吐出來,礙著謝迅又不好意思,正在嘴裡左右騰挪那口飯的工夫,一隻手托著一張餐巾紙伸到她面前。

「吐出來。」謝迅說。

顧曉音思想鬥爭了兩秒鐘,到底羞恥心屈服於實際需求,把那口飯吐在了謝迅手裡。謝迅收回胳膊,用另一隻手捻起紙巾的幾個角,包起來擱在一邊。他在從醫的生涯當中處理過各種類似或是比這噁心許多的情況,然而那一團熱而濕潤的飯落到他手上的時候,浸潤過紙巾傳達到他手心的感覺還是觸及心底。顧曉音的臉浮起一層可疑的紅,謝迅想安慰她,又不知該說她沒事還是自己沒事,他乾脆什麼也沒有說。

屏風後那兩人還在聊天,爆料者的話說得越來越難聽。顧曉音再也綳不住,逐漸坐立不安起來。她放下筷子站起身,想著怎樣才能不太突兀地去告訴對方「你八卦的對象就在屏風後面,請停止」。卻有人用手覆上她的手腕,顧曉音抬頭,謝迅無聲地搖搖頭,另一隻手示意她坐下來。

顧曉音彷彿的確獲得了安慰,坐了下來。謝迅隨之起身,用比平時更高的聲音說:「你剛燙到,我去買瓶冰汽水來。」說完,他從屏風旁走向賣飲料的小賣部,路過那兩個研究生的桌子,卻沒有看他們一眼。

剛才還聒噪著的聲音立刻停了下來。過了一會兒顧曉音聽到爆料的那個說:「我×,你看見沒?」

另一個沒作聲,也許點了頭,那個聲音又說:「你說他剛才聽見沒有?」

那個終於道:「聽他說話的聲音像是就在旁邊……」

「可他好像走過去的時候沒看見我們,不然趕緊走,以防萬一?」

那邊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不久,兩個半大男孩從屏風那邊閃出身影,路過顧曉音的桌子,其中一個仔細看了看她。大概覺得聽聲音謝迅應該就在這桌,卻不知顧曉音是何方神聖,他臉上充滿疑惑。

又過了兩分鐘,謝迅回來了,手裡還真提著一瓶冰鎮的北冰洋。顧曉音接過:「二人畏罪潛逃。」

謝迅露出個笑容,臉上卻看不出特別的喜悅。顧曉音乖巧地喝北冰洋,什麼也不問。她不想知道謝迅的秘密,就像她不想讓謝迅知道自己曾經申請過很多北美的學校然後全部被拒一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失敗史,它只適合被束之高閣,永不想起。我們已經生活在這些失敗帶來的後果里,不需再時時溫習這些不堪回首的來時路。因為這個插曲,因為顧曉音是個好人,她接下來把她在網上讀到的所有關於中心醫院食堂的八卦都跟謝迅交流了一遍,說了比平常多兩倍的話。謝迅相當耐心地配合她把這一場戲演完,末了還說:「回頭我把飯卡借給你,你可以挑自己有空的時候把你想試的菜試個遍。」

顧曉音喜滋滋地應下來,但不知為何,心裡有種淡淡的惘然。吃完飯她問:「你今晚要加班嗎?」

出乎她的意料,謝迅搖了搖頭。兩人走到醫院門口,謝迅問:「叫個車一起回家?」他一頓,「我是說,叫個車一起回光輝里?」

輪到顧曉音搖頭。「我還得回辦公室。剛才開完會就來吃飯,還有活兒,今晚得幹完。」

謝迅點頭:「那你叫車先走吧,我抽支煙。」

直到顧曉音坐上車,謝迅還站在那裡。他的煙在嘴邊露出一點微弱的紅光,在周圍亂七八糟各種燈光里看得並不真切。

謝迅抽完一支煙,想想這個晚上還是要有個收梢,他轉頭又往科室走。

晚班輪值護士在中心醫院心外科幹了二十多年,這會兒正坐在十七樓中間的護士站里看手機。夜晚人少了許多,偶爾有家屬從病房出來打熱水。有人經過,她便會抬頭望一眼,若是同事,就打個招呼,若是家屬,她便面無表情地繼續做她的事。見謝迅從電梯上來就往監護室走,她笑著打招呼:「謝醫生來啦!」

「是啊。」謝迅遠遠地微笑頷首,倒也沒有要過來的意思。

護士低下頭去繼續看她的手機。二十多年間,她眼看著一批批新人進來,有人只是短期,有人留了下來,有人風生水起,也有人就像謝迅一樣,沉澱成了個普通的醫生。

她在心裡嘆了口氣,這小謝啊,長得一表人才,水平也不錯,就是命不太好,父母不能幫襯,媳婦也不跟他過了,工作上雖然有能力有態度,但現在早不是吳孟超、林巧稚的年代,按老方法對待工作,可不就止步不前。護士是南方人,此時不禁一邊可惜他那當保安的老子就算能把兒子培養進名校又怎樣,一邊又感慨老金果然是老精,手下的人拿得穩穩的,小謝連媳婦都丟了,這明明不是他的班,還要周末大晚上的來看病人狀況。

她替謝迅操了好一會兒閑心,正打算做點正事,張主任的研究生收集完臨床數據從病房出來,經過護士站,客客氣氣跟她打招呼,扯了兩句有的沒的便問:「您見著謝醫生了嗎?」

護士不假思索地回答:「見了,他剛上來沒多久,你去監護室找他,應該還在。」

這正是剛在食堂里八卦過謝醫生那位,聞言便往電梯間走,想暫避一陣。護士大姐憑著多年經驗,立刻看出這當中有貓膩,斷然將他喝住:「等等,你們二十三床病人都要出院了,你就在這兒改下醫囑,別天天測血壓,浪費人手。」小夥子蒙了。本來躲在辦公室里還不一定碰上謝師兄,這回被護士大姐扣在護士站,簡直成了活靶子。怕什麼來什麼,眼瞧著謝迅從監護室那邊往這裡走,他趕忙低下頭在電腦上一頓操作。

謝迅路過護士站,停下來從病歷車裡抽出幾本下周一要手術的患者的病歷,再次確認各類同意書都已經簽字,麻醉科要的血型單和備血單也夾到了病歷里。看完他把病歷插回去,對二人說句「我先走了」,便往電梯間去。研究生簡直不敢相信自己如此順利地過了關,他戰戰兢兢地抬起頭,正遇上護士「一個醫囑都改得哆哆嗦嗦」

的嚴厲目光,恨不得用印表機里的紙把自己埋起來。

顧曉音合同做到一半,看時鐘指針已經指向十一點,今晚反正不可能在電梯收工前回家,她反而不著急了。剛工作時,顧曉音痛恨這些周五周六的會——俗話說打人不打臉,而這些會就像打在臉上的耳光,表明了就是要侵佔律師的周末,反正他們也不能怎麼樣。周五還有個說辭,周六的會就更加赤裸裸的,讓你一天開會,一天改文件,兩天全部泡湯。顧曉音憤怒過,抱怨過,恨過自己的工作,最後她像大多數留在事務所里的律師一樣接受了自己的命運。如果胳膊拗不過大腿,周末反正也要加班,不如不要抱怨算了,還省了那生氣的力氣。對此,自覺已是職場老人的顧曉音總結為:下跪可恥但有用。

周六早上,顧曉音收到開會召集時,還另外收到蔣近男和程秋帆分別發來的信息。程秋帆公事公辦地說,實在抱歉,公司這邊比較著急,要麻煩她加班。蔣近男倒是毫不客氣地揭底:「老袁這孫子,眼看著錢快到手,連周末都不想過了。」

顧曉音笑著回:「天下烏鴉一般黑。這項目要是拖太久,你月份大了也辛苦,我就算賣你面子加個班吧。」

蔣近男回得很快:「我們也就跟投,費不了那麼多事。可惜好心把你拉進了火坑。」

要說火坑,程秋帆怕才是坑底的那個人,顧曉音想。五分鐘前,程秋帆問她今晚大概什麼時候能發合同初稿,顧曉音回答至少兩點,讓他別等。沒想到程秋帆回過來一個苦笑的表情:我還在公司開會呢,兩點不一定能開完。

難道程秋帆準備今晚就看合同給修改意見,讓她明早改?顧曉音考慮了一下這個可怕情形的可能性,還是破罐破摔地決定中場休息一會兒。

音箱打開,還是上次沒聽完的歌,「……趁現在年少如花,花兒盡情地開吧,裝點你的歲月我的枝丫……」

顧曉音跟著哼了一會兒,忽然想起什麼,打開頁面,在搜索引擎里輸入謝迅的名字。

信息少得可憐。中心醫院有個青年醫生活動里提到過他,其他幾條結果是同名同姓的人——有人寫了一部盜墓小說,一看就不像這位能幹出來的事,還有幾條結果大概是模糊搜索,直接把他當成了金毛獅王謝遜。

顧曉音又往下翻了幾頁,出來一條論文的條目《Hsa-miR-278通過介導PI3K/Akt/mTOR信號通路參與急性A型主動脈夾層形成的作用機制研究及構建相關動物模型探討》。

她點開頁面瞧,簡介里倒是提到了心臟,是謝迅的論文無疑,只不知道是不是那兩個小孩說的某某因子特別高的那篇。她又看了眼那天書般的題目,默默關上網頁。

而那邊剛好唱完最後一句:「路途遙遠我們在一起吧。」

離開職工食堂前,謝迅說要把飯卡借給她,她可以隨時去。這便是給她方便卻不想見面太多的意思?這是他的本意還是因為她聽到了那些流言?

可她偏不想讓他如意。

沙姜雞周一來上班時臉色不怎麼好看。謝迅估摸著這還是周末的後續,於是照例打趣道:「被老金錘了?瞧你那臉色,趙麗蓉老師肯定得說你『白里透著紅,紅里透著黑』。」

若是平日的沙姜雞,此時必得一撩大褂,擺出個婀娜多姿的身段,再情真意切地唱:「保證你的小臉呀,白里透著紅,紅里透著黑,黑不溜秋……綠了吧唧,藍哇哇的,紫不溜啾……」指不定還得伸手抬起謝迅的下巴,來一句:「粉嘟嚕的透著那麼美!」讓辦公室里的同事和路過的小護士同時捂眼,非禮勿視。

但沙姜雞今天並沒有那個心情。他只勉強接下謝迅的哏,苦笑一聲說:「沒有白,純黑。」

謝迅和沙姜雞畢竟是多年的交情,當下便明白沙姜雞這定然是在小師妹那裡吃了癟,若是老金,沙姜雞被錘十回也不會扁成這樣。果然,沙姜雞接著說:「晚上不是你的班吧?下班陪我聊聊?」

「好啊,這大冬天的也沒法擼串,要麼咱找個火鍋店,要麼食堂買點啥去我家?」

沙姜雞嗤之以鼻:「去你家吧,火鍋店太吵,聊不痛快。可你有點出息行嗎?一周吃七天食堂還沒吃夠呢,外賣都得在食堂買,你這得是斯德哥爾摩綜合征晚期了吧?」

謝迅也不與他爭。他確實覺得食堂是最簡單實惠的解決方式——自從他開始上大學,周末便也從食堂帶菜回家,省了他和謝保華不少事。到了中心醫院,這伙食又上了層台階,謝迅滿足得很。倒是婚後有時徐曼想下廚,他一邊覺得徐曼的手藝還不如食堂,一邊還是得捧場,不忍拂了太太的好意。人各有志。謝迅曾經覺得他和徐曼雖然幾乎是南轅北轍的性格,在婚姻里求同存異得也挺好,就像他和沙姜雞不也做了這麼多年的好朋友。

兩人下班後,去藍堡背後那小街上買了驢肉火燒和幾個小菜,又拎了幾瓶啤酒。走到謝迅家樓下,謝迅掏出鑰匙給沙姜雞。「你先上去,1003。我抽支煙就上去。」

沙姜雞奇道:「你不一個人住嗎?我又不嫌棄你,大冬天的你在醫院沒辦法就算了,回到家還非在室外抽幹嗎,難不成怕吸自己的二手煙得肺癌?」

謝迅也沒辯解,把已經掏出來的那包煙收回口袋裡,跟著沙姜雞上了樓。其實在室外抽煙是徐曼的要求。光輝里當然沒有徐曼,但謝迅憑著慣性把這習慣帶來了光輝里。

兩人在謝迅那家徒四壁的客廳里坐下,一人打開一瓶啤酒。謝迅點上一支煙,算是續上了之前的場。

兩口酒下肚,沙姜雞迫不及待地傾訴起來。原來這次去南京,小師妹跟他攤了牌——她去南京讀博就是希望能在那裡留下來。之前沙姜雞給她聯繫中心醫院相關科室,小師妹興趣缺缺,沙姜雞以為是小師妹覺得中心醫院相關科室不夠強,或者怕留不下來,誰知道人家根本沒有要回北京的意思。

沙姜雞又灌了一口酒。「你說女人怎麼就不能有個準話呢?我問她,那我爭取調去南京行不行,她說我不能這麼衝動,這也不行,那也不行,究竟要我怎樣?你說她是不是就想拐彎抹角地拒絕我?」

謝迅沉思著跟他碰杯,兩人走了一個。在揣測女人心思這方面,謝迅自詡絕不是專家。沙姜雞若是聽他的,也許還不如自己瞎琢磨的靠譜。畢竟除了小師妹這裡,沙姜雞一向在情場所向披靡,不僅自己獲得一眾小護士的青睞,還能在工作之餘指導小護士們怎樣搞定各科年輕男醫生,而他只有在高中、大學時短暫地因為皮囊獲得過女性同學的青睞。這個世界迅速地現實起來,大約所有人關了燈都區別有限,只有家世、背景、前途、身家,才是效力持久的春藥。

謝迅有一點懷念年輕的時候。

辦妥離婚手續後這幾個月,護士長也找他聊過。話里話外那意思是他還年輕,趕緊從哪裡跌倒就從哪裡爬起來,找個「踏實」的女人好好過日子是正道。連人選護士長都有現成的——腫瘤科有個姓李的姑娘,南方三線城市來的,大約是因為長相一般,沒能靠雞醫生的錦囊搞定年輕男醫生,又因為腫瘤科經常需要照顧臨終病人,因此在院外的相親市場上也不怎麼吃香,一拖就拖到了三十。

護士長沒把話說透,可是謝迅明白她的意思。像他這樣離過婚的男人,若非事業有成,本來就是女人退而求其次的選擇,合該拋棄虛妄幻想,接受命運安排給他的適齡溫柔女護士。

然而謝迅是個看起來好說話,內心卻彷彿住著一個連的倔驢的人。若不是他內心認同的道理,想要靠約定俗成來說服他,只會事倍功半地將他推到反面去。在這點上,謝迅完全遺傳了他老子謝保華。20世紀80年代末,謝保華要從汽車兵崗上轉業,好不容易聽了謝迅他媽的勸,準備去找領導「通個氣」,爭取分去機關當司機。臨要去的時候,謝迅奶奶拿出兩瓶她用私房錢買的酒,讓謝保華捎給領導,誰知謝保華大怒,乾脆連氣也不肯通了,任憑組織給他分去廠里當了司機。這件事,謝保華不是完全沒有後悔過。謝保華跟謝迅承認,幸虧奶奶走得早,要是她老人家親眼見著自己從廠里下崗,估計得活活氣死。直到奶奶過世,她用私房錢買的那兩瓶酒都沒讓人動過——這酒後來派上了大用場,在謝迅媽媽等待手術排期的時候,謝保華拿去送給醫生,換來了一個日子。誰知道謝迅媽媽自己沒撐到那時候,到底不能怪到酒的頭上去。

其實謝迅覺得他爹不必為沒能通氣去機關而後悔。依老爺子那性格,就算真進了機關,也不可能在他媽生病的時候就能呼風喚雨,讓她立刻做上搭橋手術。奶奶和媽媽都走得早,他爹那點混賬事,說白了還是他父子倆挨上了後果。謝保華覺不覺得苦他不知道,謝迅真覺得沒什麼,至少他生活里那些挫折和痛苦,他自問沒一件能怪到他爹頭上去。

青出於藍而勝於藍,謝迅覺得他沒做過和謝保華當年一樣不知變通的事。他當年是為什麼學了醫,今日還是為了同樣的原因每天來上班。從這點來說,他早已算求仁得仁。但其實謝迅的理想主義比謝保華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執拗地尋找自己喜歡的女性作為伴侶,不論背景,不論家世,謝迅甚至覺得對方若是離婚帶著孩子他也不在乎,只要他喜歡。

他不願意見那位李護士,因為這樣於世俗意義上琴瑟合鳴的搭配,已讓她在謝迅感情的天平上失了先機。

也許有天她倒要慶幸沒有陷於我這麼個貧窮的理想主義者的泥潭裡呢,謝迅自嘲地想。

「你說,我要是乾脆辭職去南京找個工作,小師妹會不會一感動就嫁給我了?」若說理想主義,沙姜雞也不遑多讓。

謝迅卻覺得他可以這麼對自己,但不能眼睜睜看著兄弟跳進火坑裡去。「這種事還是得兩個人商量著來。你真這麼跳過去,她肯定會覺得壓力特大,本來也許想拒絕,這下不得不嫁給你了。」

「×,那不正是我想要的嗎?」沙姜雞爆了粗口。

謝迅抽了口煙。「她能跟你結婚,未必能跟你過下去。你別害了人家。」

沙姜雞明白謝迅說得對,尤其這人自己剛離過婚,可算是要理論有理論,要實驗數據有實驗數據,讓他沒法反駁。他心裡煩躁,只得從別處找出口。「你這抽的啥破煙,這麼嗆。」他突兀地站起來,走去窗邊打開窗戶。一陣冷風扑打在謝迅的臉上,他不禁打了個戰。也許是幻覺,他覺得手邊的手機也振了一下。低頭卻見手機真的亮了,一條信息恰在此時姍姍而來。

顧曉音問:「你們夜班一般上到幾點?」

謝迅摁滅香煙,拿起手機回復:「正常早八點,但有時候第二天有事就繼續上班。」他停下來,把「但有時候第二天……」那句刪掉,又加上個「怎麼?」按下發送鍵。

沙姜雞眼看著謝迅剛才討論嚴肅話題時緊繃的眉眼在看到手機信息內容時鬆弛下來,他強壓住躍躍欲動的八卦之心等謝迅回完信息。那邊剛放下手機,沙姜雞幽幽地開了口:「誰呀?」

「朋友。」謝迅應答如流。

沙姜雞腹誹了一句。

隔壁的顧曉音打開卧室的窗戶換氣,聞到一陣煙味。也許是謝迅在抽煙,她想。然後立刻嘲笑自己簡直自作多情得過分。又一陣煙味飄來,顧曉音關上窗戶,轉身便看到她隨手扔在床頭柜上的手機收到一條信息。顧曉音瞧了瞧內容,乾脆賴到床上專心寫起回復來。

她這條回複寫了又刪,刪了又寫,最後帶著早死早超生的心情發了出去,隨即手機被她扔到一邊,彷彿眼不見心不煩。

「你們醫院東門附近有個早點鋪子,據說店主是安徽人,有幾樣別處吃不著的安徽早點。我一直想試試,奈何早點鋪八點半收攤,而我們律師……嘿嘿,是夜貓子型選手,早上起不來。所以……嘿嘿,嘿嘿嘿嘿嘿……」謝迅對著手機,覺得顧曉音那幾聲「嘿嘿」像是就在耳邊。他能想到這姑娘打字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大概就像那回穿著西裝去買烤串被他遠遠瞧見一樣,俏皮而渾不吝。

這倒是謝迅高看了顧曉音。對方並沒有他想的那麼厚顏無恥,沒等謝迅回復,顧曉音又找補了一句:「我在安徽出生長大,四年級才來北京。」

謝迅想起當年顧曉音插班時那奇奇怪怪的口音,頓時覺得多年的謎團終於得到解答。他正要回答,只聽沙姜雞說:「朋友姓顧吧?」

謝迅下意識應下。沙姜雞幽怨接話:「明明今晚該你安慰我這個求之不得的傷心人。結果要我這個要文憑有文憑,要家世有家世的優質未婚男人旁觀你這大齡離婚男被未婚女青年勾搭,你虧心不?」

謝迅抬頭正色道:「好像顧律師認識我之前,她親戚就撮合過你倆吧?當時你怎麼說的?『有錢的律師我還得思量思量,都淪落到跟你當鄰居了,肯定也沒掙著錢,這性價比比小護士可差遠了。』你要是當時跟她成了,還有我什麼事?」

沙姜雞被噎得下不去,上不來,良久才憋出一句:「所以我讓你近水樓台,你就真上了?老謝啊老謝,咱認識這麼多年,你可是破天荒地把我的勸給聽了!」

謝迅剛回完顧曉音的消息。聽到沙姜雞的點評,他不自覺便代入顧曉音一貫的態度。「沒錯,我頭一回覺得你的勸真挺值得聽的。」

這廂沙姜雞承受連環暴擊不提,那邊顧曉音笑眯眯地在看謝迅的回復。他果然一口應下,說自己這周四上夜班,如果周五早上走得掉的話就幫顧曉音帶,問她要吃什麼。太上路了,簡直是瞌睡有人遞枕頭,假若陳碩能像謝醫生這樣……顧曉音驚覺自己在做不恰當的對比,她拍了拍自己的腦袋——想也不行,想也有罪。

「煎餅包油條,加兩個雞蛋。豆腐腦一份。這倆都不要香菜。你去的時候要是還有湯包,建議你來一份,湯包冷了不好吃,就不用給我帶了。」

「好。」

沙姜雞瞅著謝迅嘴角那點掩藏不住的笑意,相當不是滋味,覺得非得給這廝連排三個大夜班,每個晚上再來那麼五六七八個夾層病人,方能解他心頭之恨。

但出口不過一句:「你小子來真的?」

謝迅自從動了這方面的心思,從未真正問過自己這個問題。顧曉音當然很好,工作體面,人也清秀俏皮,還保持單身簡直令人匪夷所思。也許她之前遇到的男人都像沙姜雞那麼不開眼。也幸好他們都像沙姜雞那麼不開眼。若說他倆四年級時萍水相逢的經歷讓謝迅對顧曉音念念不忘,那根本是胡扯。可是正是那一點點過往,讓成年的顧曉音自帶一點光環,而謝迅就像靜夜裡的蠓蟲,被那一點點光吸引,身不由己地慢慢靠近,把那光的所在看了個清楚。

假若在食堂里,顧曉音聽到他的過去便默默退出,謝迅也不會怪她。相反,他會覺得這不過是人之常情。用理想主義和道德羈絆去綁住一個人是難以持久的,謝迅在醫院多年,早看明白了這些。那些住院的病人,若是家人和病人間沒有深厚的感情,礙於關係不得不照顧,效果往往還不如乾脆請護工。所以謝迅一點不覺得護士長張羅著給他介紹小護士,而給沙姜雞介紹老金的侄女有任何不妥,相反,他覺得這是護士長看清遊戲規則之後做出的最體貼配置——她只是漏算了謝迅是個貪心且寧缺勿濫的人。

既然顧曉音聽完八卦沒有退,自己絕沒有退的道理。謝迅於是坦然回答:「是啊。雖然她要是看上我約等於眼瞎,但我總得試試不是?」他終於把這話說了出來,也像是在說服自己。

沙姜雞在心裡又詛咒了一遍這看臉的世界。然而想到自己這位老友多年來被命運反覆玩弄,他不由得將那諷刺的話咽下肚去,並且衷心希望謝迅這回別再所遇非人,也好順便斷了那些小護士的念,好好收心給他當追小師妹萬一未果之後的備胎。

一牆之隔,顧曉音舉著手機,傻乎乎地盯著那個「好」字,盯得它開出了一朵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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