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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所屬書籍: 細細密密的光

那些花兒

顧曉音真正吃到她點的外賣,是在兩個星期以後。

那是個周六的早上,謝迅值完夜班後,終於被恩准回家,趕在收攤前夕踏進安徽小吃的大門。因為是周末的關係,小吃店裡坐了不少人,有幾個講著謝迅半懂不懂的話,大約是像顧曉音那樣用食物化解鄉情的。

還是有點不同,這幾位早上起得來。謝迅在心裡編派了顧曉音一句,老老實實地按顧曉音的要求排隊買起了早餐。

「湯包也要打包啊?打包就莫得現吃好吃了噢。」收銀台老阿姨提醒了一句。

顧曉音也是這麼提醒他的,可謝迅想,煎餅包油條做出來,這種天氣里自己打車回家大約已是將溫不溫,再等他吃完湯包,黃花菜不都得涼了?一念及此,謝迅頂著老阿姨批判的目光,按照原計劃全點了外帶。

到顧曉音家門前,煎餅果然還是溫的。謝迅覺得自己幸不辱使命,按下顧曉音的門鈴,過了挺久也沒人開門。不僅如此,裡面似乎一點聲音也無。謝迅正準備伸手再按,忽然想到另外一種可能性。他掏出手機給顧曉音發了條信息,轉身回了自己家。

果然,等他脫下外衣,收拾停當,顧曉音還是沒回復。謝迅打開外賣的包裝,把顧曉音的那兩份食物放在暖氣上,自己拆開那份湯包——店裡都是用蒸籠上餐的,為了外賣,包子給轉移到了食盒裡,經過一路的顛簸,有幾個破了,湯汁流出來,整個盒底汪了一層油。謝迅安慰自己,這樣可以顯著降低包子的脂肪含量,也算是自己為健康飲食努力了一把。

顧曉音回信息的時候,謝迅已經坐在他窗邊那把椅子上,就著太陽打了兩個小盹兒,喝下去三大杯濃茶——既是為了撐住暫時不睡,也實在是被冷包子膩的。

自己加完班睡了懶覺的顧律師,醒來後看到信息立刻衝去隔壁,看到的是滿臉倦容,眼底有青色的謝醫生。她自己也沒好到哪裡去,仗著她的睡衣看著齊整,是蔣近男才送她的炭灰色法蘭絨,顧曉音直接把頭髮一把紮起,穿著拖鞋就來了。謝迅比她高不少,直接看到她頭頂左後側的頭髮鼓起一綹,明顯是沒梳頭,只覺得又好氣又好笑。

他遞過塑料袋說:「暖氣上保溫的。」

「您這都放我兩回鴿子了,我今兒也沒抱希望能吃上……」顧曉音訕笑著接過,打開看了看。謝迅眼瞧著顧曉音的眼睛閃出精光,她低頭聞了一下,一臉陶醉地對謝迅說:「聞起來就很正宗,太感謝了!」

謝迅怔了怔。他上一次獲得女人如此驚喜的反應,是和徐曼快結婚的時候。徐曼聽說他要和老金去台灣開個研討會,便讓他帶一本鹿橋的《未央歌》。謝迅聽說過這本書,據說是文藝青年的聖經之一。果然,他去台北沒費多少力氣就找了來,等他把那本厚厚的淺綠色書遞到徐曼手上,徐曼也是這樣激動不已。當時謝迅想,徐曼沒跟他要過鑽石,卻能為一本書開心至此,這真是他的幸運。

那本《未央歌》,徐曼沒有讀完。也許這也是一個隱喻。

煎餅到底因為時間太長而過了黃金期。顧曉音一邊狠狠咬著煎餅,一邊想,以這韌勁兒,這煎餅倒是正宗的沒跑了。她小時候也像現在一樣愛睡懶覺,早上顧國鋒騎車送她上學,她起得太晚,來不及吃早飯,總是在臨出門時由鄧佩瑤把早飯塞進她手裡,她就那麼側坐在自行車后座上,一手扶著顧國鋒的腰,一手攥著早飯,一路吃著去學校。無論是包子、煎餅、蒸飯……總是一路越吃越冷,到了學校門口,顧國鋒非得看著顧曉音把最後一口塞嘴裡了,才會讓她離開視線。逢著吃煎餅的時候,那最後一口簡直跟吃牛皮紙似的。其實她來北京的時候不過十一歲,但她的胃早已歸順,從此北京的那些焦圈、炸糕、死麵包子都再入不了她的眼。

「您記不記得我剛來北京的時候,不肯吃姥姥準備的早飯,您就偷偷在上學路上給我吃稻香村的點心?」中午顧曉音去看鄧兆真,便想起了這段往事。

「可不是嘛。」鄧兆真坐在藤椅上眯起眼睛,「後來被你姥姥發現了,給我一頓數落。你啊,吃別的不行,吃稻香村的蜂蜜蛋糕,早飯就能吃八個。我好不容易才說服你姥姥,早飯就給你吃這個得了,連帶著小男都沾了你的光!」

顧曉音在陽光里幸福地閉上眼。能拿稻香村糕點當早飯吃,當年那可是一般北京孩子做夢也想不到的好事。

「姥爺,您還記得我剛來北京的時候,上過一個月家門口的新鮮衚衕小學嗎?」

「喲,那可忘不了。你那一個月啊,又是摔破了臉,又是跟同學打架的,臨走你還給同學頭上澆一瓶膠水。人家爸爸來找我理論,我聽著那來龍去脈,覺得肯定是那姓謝的小子先招你的,就道個歉,自個兒悶心裡了。要是你姥姥知道,又得尋你的不自在。」

顧曉音跟著鄧兆真的思路追憶似水年華,忽然沒來由地聽見「姓謝的小子」,不由得在心裡嘀咕,這謝不能算是個特別爛大街的姓,難道……莫非……竟然……是同一個人?

她正瞎琢磨著,鄧兆真嘆了口氣:「小音啊,你姥姥最遺憾的是沒見著你們第三代成家。現在小男有家庭了,我也鬆口氣。等你和小恩都結婚,我的心思就了了。」

「姥爺您又來!」顧曉音從她自己的椅子上站起來,順手撈起羊毛墊放在鄧兆真腳下,自己跪坐在羊毛墊上,抱住鄧兆真的腿,把頭放在他腿上。

半晌,鄧兆真聽到腿上傳來瓮聲瓮氣的聲音:「我本來最近可能是要處個朋友的,被您這麼一說都不想處了……」「瞎說。」鄧兆真沒動,可顧曉音知道他現在肯定是好氣又好笑的表情。每次他一這樣,額頭上的三條橫紋就變得更深,活像老夫子似的,「馬上都要當小姨的人了,還這麼任性。這一代代的人,是自然規律……」他感覺腿被抱得更緊了,心裡一軟,沒能再說下去。

顧曉音側臉枕在鄧兆真大腿上,聽到鄧兆真的話,她不由得想到那遙遠卻必然會發生的事,一時悲從中來,眼淚就要奪眶而出。她怕眼淚流到鄧兆真腿上被他發現,連忙鬆手起身,趁彎腰撿羊毛毯的工夫把眼淚擦了,坐回自己的藤椅上,又變回那個任性地插科打諢的顧曉音。「哼,您瞧著吧,這會兒您說得好像多大方似的。回頭我處上朋友,周末都陪他了,看您難受去。蔣近男最早談戀愛那會兒,您叨叨了沒有一年也有半年!」

鄧兆真笑眯眯地說:「那咱打個賭,這回我覺著我能忍住。」

「賭就賭,您瞧著,我現下就給他發個信息,讓他陪我逛公園去。」

顧曉音乘公交在地安門東站下了車,走幾步就是荷花市場。遠遠地,她就看到謝迅。老高的一個人,穿件軍大衣,在一賣風車的大爺身邊站著。可巧那大爺也穿著同款軍大衣,倆人看著就跟同夥似的。顧曉音眼瞅著一個孩子拔了個風車下來,卻把媽媽給的錢朝謝迅手上遞,被孩子媽一把拉回去,「哇」的一聲哭了。

謝迅正尷尬著,轉眼看到顧曉音正在不遠處笑意盈盈地看熱鬧,趕忙大步走過來。

別說,還真有點20世紀90年代搖滾明星的意思,那孩子要把錢給他,只怕是被美色所誘。顧曉音這麼想,嘴裡說的可是另外一茬兒話:「今兒怎麼忽然想起來假裝賣風車的大爺了?」

律師的嘴貧起來,還真是讓人招架不住。謝迅腹誹了一句,開口卻是:「可不,剛以假亂真了一個。」

顧曉音將他上下打量道:「說真的,今天怎麼想起來做這打扮,COS(角色扮演)何勇哪?」

謝迅故意做了個苦臉。「我今兒在我爸那兒,沒打算在外面長待著,就沒穿大衣,誰知道你大冬天的還有興緻逛公園呢?我爸的大衣跟我尺寸不一樣,就這個還湊合。」

「你爸也夠搖滾范的。」

「我爸也不是搖滾范。」謝迅的聲音聽不出波瀾,「我爸在我醫院的停車場看車,冬天沒這個扛不住,就跟那賣風車的大爺一樣,工作服。」

他眼看著顧曉音的臉噌的一下紅起來,一時不知是該懊悔自己說了渾話,還是欣賞顧曉音那艷若桃李的臉色。顧曉音穿著一件炭灰色的半長大衣,圍著淺灰色粗絞花棒針圍巾,頭上還戴著同款頭頂帶絨球的帽子——當然,絞花啊、同款啊這種細節,男人的眼裡是看不見的,謝迅只覺得這式樣特別襯顧曉音的臉色,那絨球又看著特別可愛,讓他手癢想摸上一摸。

謝迅畢竟不是當年的毛小子了,他收回自己的心猿意馬,溫聲說:「我不是那意思。」

「對不起。」顧曉音還是小聲嘟囔了一句。

「那……咱走走?」

顧曉音點了頭,兩人穿過荷花市場前的廣場,沿著前海後沿往金錠橋走。畢竟是冬天,才四點,天光已經有點力有不逮的意思,可玩的人還興高采烈的。上了凍的湖面上,許多人在滑冰,還有那不會滑冰的小孩或是犯懶的姑娘,在雪橇般的木椅子上坐著,讓長輩或者男朋友推著走。

「你看你看!」顧曉音忽然跟發現新大陸似的往冰面上指——有個穿著舊式棉襖棉褲的中年漢子,像表演一樣在人群里飛速滑過,還做出各種動作。

謝迅盯著那人看了一會兒,笑了:「我總覺得我小時候就見過這人,當年他就這一身老棉襖,這麼多年了還沒捨得扔!」

顧曉音也笑:「這你還記得,你對這兒可夠熟的。」

謝迅對什剎海可不是夠熟,而是熟得不能再熟了。他小時候北京的公園還沒免費入場,謝保華心疼門票錢,就總帶他來什剎海溜達,景色好,不花錢,還經常能看見點能人異士。一家人逛上一大圈,省下來的門票錢給謝迅買串糖葫蘆還有的剩,除了謝迅他媽有時心酸點,全家都很滿意。

但這話卻不足為顧曉音道矣。謝迅剛才說錯過話,絕沒有再錯一次的道理。他只揀謝保華給他說過的那些什剎海的故事講給顧曉音聽:「說這皇上要建北京城,可是沒有錢,就有人給他說,這沈萬三是個活財神,找他就行。皇上問沈萬三哪裡有金銀,沈萬三答:『我哪兒知道啊。』皇上就說:『那為什麼人家叫你活財神?一定是你妖言惑眾,給我狠狠地打!』這沈萬三被打得死去活來,只好說:『別打啦,我知道哪裡有銀子。』他帶著官兵來到什剎海這兒,指著平地說:『就這兒,挖吧。』果然就挖出十窖銀子來,一窖是四十八萬兩,總共四百八十萬兩。北京城修起來了,這埋銀子的地方,就成了大坑,大坑後來有了水,就叫『十窖海』,後來說著說著,就成了什剎海。」

「原來是這樣!」顧曉音眨著眼睛,「那跟什剎海連著的北海、中南海,是不是都挖出過銀子?」

「那可不。」謝迅覺得他小時候從謝保華書櫃里挖出來的那幾本北京民間故事總算有了用武之地,「據說火燒圓明園以後,一直到民國,都經常有人在圓明園裡挖出一整窖一整窖的銀子。」

「哈哈哈哈哈!」顧曉音放聲大笑起來,「怪不得你們北京土著一個個尾巴都翹到天上去,肯定是彎腰挖銀子挖的!」

謝迅也無可奈何地笑,這也能皮一下,還真是顧律師的風格。

「話說,你約我上這兒來,我還以為你下午又去醫院了呢。」顧曉音邊說著話,邊故作若無其事地塞了一隻手到謝迅的大衣口袋。她戴了毛線手套,手在手套里握成拳頭,正悄悄害臊著,有另一隻手伸進大衣口袋裡,隔著手套握住了她的。

手的主人在答她的話:「之前是在我爸那兒,一會兒會不會被叫回去不好說,乾脆選個離醫院近的地方。」

這可謂是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了。謝迅之所以選了什剎海,是因為這裡不像正經公園那樣要關門,他倆可以逛久一點。過兩天就是春節,今年他一個單身土著,註定要和研究生們一起值班,因此這會兒被叫回去的可能性反而很小。

但這不打緊。顧曉音此刻一顆心正怦怦狂跳,完全顧不上他說了什麼。天色已暗,兩人各自感受著自己的心跳聲,牽著手,誰也不說話,就那麼在黃昏的湖邊走。到了銀錠橋,顧曉音不愛後海邊上酒吧街的氣氛,倆人乾脆拐彎往衚衕里鑽,一來二去,謝迅看著街邊的牌子,兩人走到了鑄鐘衚衕,他忽然又想起謝保華講過的故事來。

「據說這鑄鐘衚衕從前住著鑄鐘娘娘,是個鑄鐘匠人的女兒。當年為鐘樓鑄永樂鐘的時候,鍾怎麼也鑄不成,眼看著工期要到了,所有人都得被殺頭,這鑄鐘娘娘心一橫,就跳進了鑄鐘爐里,她爹只來得及抓住她的一隻鞋。鍾終於鑄好了,可這鐘一響,就像在念:『鞋,鞋,鞋……』」

謝迅正乾巴巴地講著鬼故事,後面忽然傳來一陣清脆的鈴聲。「看車!」有半大的孩子騎著自行車,在謝迅側身那一剎那風馳電掣地閃過。謝迅還沒回過神來,手被顧曉音緊緊握住了,他詫異地望向她,路燈下顧曉音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正準備偷吃的狐狸。

「你專門給我講這個鬼故事,是想找機會佔我的便宜嗎?」

還沒等謝迅反駁,一個冰涼又熾熱的嘴唇碰上了他的嘴唇。顧曉音先下手為強,佔了他的便宜。

理論上脫單成功的顧曉音最後還是自己吃的晚飯。兩人剛在館子里坐下點完菜,謝迅的電話響了起來——他專門設置過手機,只有某幾個號碼打來的電話才會無論時間和場合地振動加響鈴,一旦響起來,那都是人命關天的事。

電話是沙姜雞從監護室打的。「你小子,我給你打電話發信息都不回,非得從監護室打救命專線才行!」

顧曉音眼瞧著謝迅皺著眉跟沙姜雞說了幾句,當中還穿插「非得我現在趕回去嗎?」「老金真這麼說?」就知道他們這晚飯大概是吃不成了。她從前也被從各種聚會和活動中拉回辦公室過,或者更糟糕的——剛開始吃飯,一個電話打來,等她接完電話,桌上已經只剩殘羹剩飯。如果是大學同學聚會,大家還能互相感慨天下烏鴉一般黑,若是和其他同學朋友在一起,便免不了被嘲弄幾句「顧律師日理萬機」。跟她工作性質差不多的只有一個在投行工作的高中同學,可人家出了名的每周頭等艙四處飛,酒店積分多到自己出門旅行不用自掏腰包住酒店,大家便覺得這工作鮮花著錦,著實令人羨慕,不是顧曉音這種土鱉律師好比的。

謝迅接完電話,為難地看一眼顧曉音。他還沒說話,顧曉音倒是乾脆地先開口:「是不是有緊急情況找你回去?那你趕緊走吧。這菜我吃不完帶回去。」

謝迅大概複述了沙姜雞的話,但現下不是詳說的時候,謝迅起身說聲:「晚上電話聯繫。」拿了包便往外走。顧曉音目送著謝迅離開,只見他疾走幾步,快要出門又停住,轉身去了門口的收銀台,顯然是要把飯賬給結了。他還是在跟我客氣啊,顧曉音有點甜蜜又有點悵惘地想。她招手喚來服務員,讓服務員把點好的飯菜打包,謝迅走了,她一人坐著吃也沒意思。

謝迅剛踏進心外科所在大樓的門,早在大堂等著的沙姜雞便迎出來,笑盈盈道:「可把你盼來了,走吧。」

謝迅拍掉沙姜雞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走去哪兒?馬上要手術了,你不在監護室好好待著,上這兒來幹嗎?」沙姜雞看謝迅臉色不善,趕忙收起嬉笑的神色:「這不是怕你不來才拿緊急手術做個幌子嘛。醫務處小江剛從外地上庭回來,我看他都要抑鬱症了,咱一起給他疏導疏導。反正你周末也沒事……」

謝迅正色道:「誰說我沒事?」

沙姜雞倒是一驚,轉念一想,「我×,你不會已經跟朱磊那小姨子談上了吧?!」還沒等謝迅表態,沙姜雞越想越傷心。「兩周前你還在說她要看上你肯定是眼瞎,這女人眼睛瞎得這麼快嗎?!你給她拌了啥迷魂藥?為什麼這個世界要如此對待我這個專一的單身狗,臨近春節還要讓你這麼個離異青年來喂我一嘴狗糧?!」

謝迅又好氣又好笑:「沒錯,是我從監護室給自己打電話假裝有緊急手術,特意把人家扔飯館裡來喂你狗糧的。」沙姜雞好不容易找回一點理智,心裡還委屈得很。「小江那架勢,擺明了是要找人喝酒的,就我那酒量能扛住嗎?上回你家顧律師姐夫找我當伴郎,還沒敬完兩桌我就不行了,剩下的酒都他自個兒喝的!」

謝迅聽到「你家顧律師」,心裡軟和了點,又想起朱磊是為什麼找沙姜雞當的伴郎,腹誹了一聲活該。

他到底還是跟沙姜雞去陪小江喝了酒。公立醫院的醫生誰都碰上過三五件糟心事,但這些跟專門處理醫療事故的醫務處相比,那都是小巫見大巫。按小江的話說,能在醫務處幹上三年而不憤世嫉俗,那才是真正熱愛生活的人。

這回小江大概真是不吐不快。二鍋頭剛打開,還沒喝上,他已經開講——他昨兒去保定處理一個醫療糾紛,今天早上才趕回來,憋了一整天,這會兒快炸了。

「這病人是個三十多歲的女的,前一段婚姻生過一個孩子,離婚以後跟前夫。她又跟了現在這個男人,比她小兩三歲,一婚。結婚沒多久,這女的懷孕了,產檢發現胎盤位置不好,在從前剖腹產的疤痕上。保定當地的醫院勸她不能要這孩子,萬一孕期胎盤剝離,有生命危險。這女的覺得保定的醫生信不過,來我們醫院婦產科看,還是一樣的結果:高風險建議引產,但引產以後還能不能有孩子難說。女的大概覺得她現在這男人沒結過婚,有點對不起他,特想把孩子生下來。男的就不吭聲,也不說支持,也不反對。就這麼著,孩子懷到七個多月了,果然胎盤剝離,送來緊急剖腹產,孕婦大出血,最後大人小孩都沒保住……」

沙姜雞看了謝迅一眼。謝迅面無表情。小江悶下一杯二鍋頭繼續說:「她那個男人,之前由著女人胡來,屁都不放一個。女人死了,他開始跟醫院鬧,說我們不顧風險,鼓勵他老婆繼續懷,跑到法院告我們。當時他老婆各種知情書都簽字的,但現在的法院碰到這種事情都是和稀泥,我們跟他調解了幾輪,最後還是賠了二十萬。」小江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這幾輪調解都是我去的。那男人真是畜生,覺得女人冒著生命危險給他傳宗接代是應該的。那嘴臉,真讓人想衝上去揍他。」他又悶掉一杯。「我最看不過去的是我們稀里糊塗賠了錢,最後全到了這男人手裡,剛好拿著再去娶新老婆。最可憐的是那女人的爸媽,獨生女兒這麼沒了,唯一的外孫女又歸女兒前夫,據說見都見不到,在法庭上哭得那個慘……」

三個人沉默地碰杯。這時候說什麼好像都是多餘,人死不能復生,×蛋的人永遠×蛋,醫生若能在這種情況下全身而退,一百多年前,魯迅先生大概也不必棄醫從文了。

顧曉音步出餐館大門,冷空氣打在臉上,她忽然有一種灰姑娘被打回原形的感覺。這個下午的一切都是那麼不真實——她是怎麼就頭腦發熱親上了謝迅的嘴?她忽然想起小時候看過的電影,不愛學習的馬曉晴愛上了個騙子,跟著他滿世界地玩,還不知羞恥地唱:「假如你已經愛上了我,就請你吻我的嘴。」

顧曉音到現在還能記得那個看電影的下午,她剛上小學,也許是一年級,又或者是二年級?雙休日剛剛開始,鄧佩瑤周末終於多了點時間,打開電視兩個人一起看。中央六套剛好在放好幾年前的舊電影《北京,你早》。看了幾分鐘,鄧佩瑤就覺得這電影不適合顧曉音,但看到畫面里那活靈活現的北京城,鄧佩瑤最終沒捨得換台,只在看完後跟顧曉音談了很久的話,教育她不能變成馬曉晴那樣愛慕虛榮又眼高手低的人。不到十歲的顧曉音一邊被馬曉晴演的角色刷新世界觀,感到又鄙夷又難受,還有一點對放縱生活的羨慕,一邊覺得馬曉晴和賈宏聲長得真好看,好像他們怎麼樣都是應該的。

快三十的顧曉音現在很懂自己當年的心情——一個外貌俱樂部成員看到兩張正當盛年的美麗的臉,確實很容易把道德標準拋到腦後。

但現在的顧曉音是一個凡事講求邏輯和證據的律師,更有女人常犯的毛病,喜歡過度分析自己的行為和動機。顧曉音想了一晚上,把自己的唐突舉動歸結於謝迅乃是個失婚男人,這一方面讓她心懷憐愛,另一方面又因此在潛意識裡調低了警戒線,覺得對方更容易上鉤。

如果謝迅也想到了這一層,會不會覺得自己過於輕佻,沒有真的把他放在心上?畢竟如果是陳碩,同樣的情境下她也不會有獻吻的勇氣。可是那不一樣,另一方在顧曉音的腦袋裡辯解道,陳碩畢竟和你是這麼多年的同學,如果如此冒冒失失,回頭朋友也做不了怎麼辦,謝醫生要是不成,以後避著他走就是。

饒是如此,顧曉音還是懊惱了一晚上。十點多,門鈴響了。她狐疑地去開門,外面是整晚銷聲匿跡、連消息都沒有發來一條的謝醫生。

喝完酒的謝迅敲開門見到顧曉音,正像一個在水裡浸溺已久的人忽然被拉了出來。本來他覺得自己來找顧曉音只是需要為之前的倉促離開做個解釋,更何況自己其實並沒有去治病救人,只是被沙姜雞騙去安慰了一個情緒急需拯救的同行而已。但當他真正見到顧曉音,一切豁然開朗,謝迅順藤摸瓜地明白自己為什麼從重逢伊始就被這個「老同學」吸引,以至在和她的關係上像一個還沒有學會走路便想要奔跑的小孩——也許是天性,也許是因為她是個法律工作者,顧曉音身上有一種柔韌穩定的力量,連帶她附近的人也跟著安心了起來。

謝迅用最概括的方式解釋了沙姜雞的惡作劇。顧曉音聽了直笑:「我說你怎麼手術這麼快就做完,如果不是病人虛報病情,那肯定得是你草菅人命了。」她把謝迅安置在沙發上,轉身去廚房給他倒水。等她回來,謝迅卻已經歪頭靠在沙發上睡著了。

還真是累壞了呢,顧曉音想了想,去房間抱床毯子給他蓋上,又扶他躺倒在沙發上。謝迅那雙丹鳳眼,在閉著的時候,眼角向內低垂,而眼尾向眉梢挑去,呈現出一個賞心悅目的弧度。他不像陳碩那樣永遠篤定,永遠在往前走,他睡著時還皺著眉,顯得有些頹唐,像個被生活打敗了的孩子。顧曉音想到她在謝迅食堂里聽到的那些八卦。如果陳碩是那個她期待卻無法成為的樣子,謝迅則像一個運氣更差的她。這讓顧曉音起了危險的憐惜之心,她伸出手撫摸謝迅緊皺的眉心。謝迅彷彿鬆弛了下來,眉頭被顧曉音緩緩撫平,卻伸出一隻手抓住了顧曉音的手,又把它拉到自己胸口的位置。

顧曉音緊張地盯著謝迅,發現他其實沒醒,也許只是覺得臉上出現了異物,伸手挪開。她笑了,想到自己在辦公室累得睡著時也是完全顧不上周圍的條件,能閉上眼就好,謝迅他們當醫生的,應該也差不多。顧曉音試著抽回自己的手,卻沒有成功,只得耐心地陪睡著的謝迅坐了一會兒。她的手正擱在他心上,撲通撲通的,顧曉音閉上眼睛感受那一下下的跳動,好像伸手就可以握住他的心臟。她忽然因為這個念頭而驕傲,且心滿意足起來。

她胡思亂想了很久。終於,謝迅睡沉了,手指的力道漸漸鬆開。顧曉音抽出手,關掉客廳的燈,回了卧室。

謝迅醒來恍惚了一陣才想起自己在哪兒,忙摸出手機看時間。早上六點多。大約因為顧曉音的客廳是暗廳,周圍還是黑的。他坐起身來。手邊茶几上放著一杯早已冰涼的水。一口下肚,低溫對消化道的刺激連帶著讓大腦也覺得清醒不少。

謝迅開始回想昨天的事。他不得不感嘆顧曉音真是個勇敢的姑娘,自己昨晚來找她,一半是因為沙姜雞的烏龍,另一半是想表達個主動的態度——這才像個男人。然而他什麼都沒說就睡著了,果然喝酒誤事,謝迅懊惱地想,順便把這筆賬也記在了沙姜雞頭上。

卧室門關著。謝迅站在門外聽了一會兒,裡面毫無聲息。他一時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肚子也不合時宜地餓起來。他掏出手機,待要發條信息給顧曉音,一行字打出又刪掉。謝迅最後還是決定用最笨的辦法最穩妥,他躺回沙發上,等顧曉音起來。

他對著天花板發了很久的呆。腦海里有種種思緒,胃裡因為過於空蕩,也有不少自己的想法。但也許是欠的覺太多,他迷迷糊糊又睡了過去,還做了夢。夢裡有人坐在床邊凝視他,他睜開眼使勁兒瞧,是媽媽。見他醒了,媽媽伸手摸他的頭髮,謝迅發出滿足的喟嘆,媽媽沖他慈愛地笑,卻要抽手離去,於是他一把抓住媽媽的手。他醒了,手裡握著的卻不是媽媽,而是顧曉音的手腕。顧曉音眼裡被抓包的那一絲驚訝和羞赧還沒藏好,卻轉瞬擺出個債權方的表情,甚至還從禁錮中伸出兩根指頭,挑上一縷謝迅的頭髮。

「當年被我用膠水澆過頭頂的渾小子,就是你吧?」

她臉上那得意揚揚反敗為勝的神色成功激起了男人天性里那點文明教化無法馴服的控制欲,當年的受害者不顧誰是始作俑者的前塵舊事,一定要在今天把那瓶膠水的賬連本帶利收回來。

顧曉音還沒回過神,謝迅的臉已經出現在自己上方。她感覺自己的臉在發燙,而大腦卻在胡思亂想。謝迅看著瘦,原來這麼重,她昏昏沉沉地想。而那個人其實一手撐著在凝望她,見顧曉音並無不悅的意思,謝迅低頭吻她,把她腦海里最後一絲清明也壓了出去。

顧曉音並非從未吻過。她高中時的小男友在高考後的那個夏天吻過她,隨即又因為高考失利去了南方,很快再無聯繫。這麼多年過去,顧曉音只記得那個男生有很多口水,接吻後,她整個嘴唇都濕乎乎的,像被一隻大狗舔過。除了少年的激情,初吻只是一種不過如此的體驗。後來她讀過小說里的情節,也不免幻想如果有一天她得到了陳碩,他們會否如此這般,如此那般,但一切終究發乎想像,止於想像。

謝迅的吻落在她的嘴角,像是試探似的,又像是安撫。等她終於習慣了兩人近在咫尺的氣息,他慢慢吮吸她的上唇,充滿耐心,直等到顧曉音出於未被滿足的感官像一條被捕捉上岸的魚那樣張嘴呼吸,他才深入其中,去探那唇齒之間的方寸天地。

他在那裡流連許久。當顧曉音覺得他們乾脆永遠吻下去的時候,謝迅放開了她,顧曉音本能地皺眉表示不滿,卻在下一刻感到頸間濕熱的鼻息和唇舌的觸感,這種新鮮的體驗讓她難以自抑地伸手抱住了謝迅的頭。

謝迅任由他發間那隻手來指揮他的動作,當他含住顧曉音的耳垂時,那隻手一把揪住了他的頭髮,於是他知道,這是她喜歡的地方。對方畢竟是一個貌似經驗不甚充分的年輕女性,謝迅不介意和她一起學習她的身體。

顧曉音卻不是那等只會坐享其成的人,她很快就有樣學樣起來。那隻手從謝迅頭髮里抽出來,開始流連於他的頸間。顧曉音發現,謝迅的耳垂沒有她那麼敏感,但若是撫上他的喉結,則有美妙的效果。她試著吻上去,滿意地聽到一聲喟嘆,再伸出舌頭,謝迅渾身僵直了一瞬,隨即雙手撈過她的臉吻了上去。

顧曉音的大腦一片空白,再回過神來,有種「原來如此,果然如此」的感覺。有人會因為身體的牽繫而發生感情的聯繫,這樣不可思議的事忽然顯得順理成章。顧曉音來不及想他們昨天才挑開窗戶紙,是不是應該按部就班,在這種時刻她只想本能地攀附上去,讓兩個人貼得更緊。

謝迅感到有一隻手從衣裳的下擺里遊了進去,先在他的肚子上胡亂摩挲了一陣,又轉移到背上,從上移到下,在腰眼的位置,那隻手好奇地停留了一會兒,又伸出一根指頭按了按他的腰窩,謝迅覺得癢,有種酥麻的感覺自脊椎由上而下。他一手仍扶著顧曉音的臉吻著,另一隻手自覺地解開了皮帶和長褲前襟與人方便。那人卻頗不解風情地繼續在他的腰窩裡流連,轉眼又發現謝迅的側腰著實敏感得很,只需她上下摩挲,便能聽到他難耐的喘息。

那縱火之人幾次在撫摸他側腰時半隻手掌都落進了他的boxer[1]里,卻偏不肯繼續往前。謝迅忍耐了一會兒,連吻都心不在焉起來,終於伸手帶她探向叢林深處,把自己交到她的手上。強烈的刺激讓他難以自持地弓起身子,終於下定決心要把愛情進行到底。

顧曉音還沒換下睡衣,並沒有任何礙事的衣物擋在他和那對溫軟的物事之間。很好,謝迅滿意地想,低頭含住。在理智徹底喪失之前,顧曉音只來得及說了一句:「去……去我卧室。」

注釋:

[1]男裝內褲品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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