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代表我的心
顧曉音給蔣近男打電話:「初六你幹嗎?」
蔣近男正斜靠在沙發上,朱磊給她剪腳指甲——近來她月份大了,剪腳指甲還需要越過日益壯觀的肚子,彆扭得很。有一回正剪著的時候,朱磊見了,便自然而然接手過來。
「休息。」蔣近男懶洋洋地答道,「初三的那頓午飯吃完,我覺著我至少得三天才能緩過來。」
「那天下午,你媽上中心醫院去了,我去陪謝迅加班,剛巧被她碰上。初六要聯合我媽去姥爺家三堂會審呢,你得來救我。」
「我媽去了中心醫院?!」蔣近男不由得坐直了身子,「你們倆還真是苦命鴛鴦,這都能被我媽撞上。」
那天,鄧佩瑜坐進自己車裡,就給鄧佩瑤打電話。鄧佩瑤不知道在忙什麼,第一次打沒有接。鄧佩瑜一邊發動汽車,一邊繼續撥電話。打到第三遍,鄧佩瑤終於接了起來。
「幹嗎呢?!給你打了三遍電話才算找著人。」
鄧佩瑤剛開口解釋,鄧佩瑜打斷她:「我剛去中心醫院瞧個老領導,你猜我碰見了誰?你姑娘!她和小沙那個同事在一起,勾肩搭背的親熱著呢。這孩子!怪不得除夕那天不肯跟我們說實話,那個醫生剛離婚!」
鄧佩瑜忽然想到了什麼,臉色一變,剛要再說,有人敲她的車窗。
謝保華今兒其實不當班,來取個東西。他從崗亭取了東西往外走,一眼瞧見一輛車從車位里開出來,像是要走的樣子,可沒兩步又停下來。這一停不要緊,半個車身橫在路上,這條路是救護車進出醫院的必經之路。謝保華也沒多想就上去敲窗,讓司機趕緊挪走。
鄧佩瑜放下車窗,耳機里鄧佩瑤說了什麼,她忙道:「你稍等一下。」又問謝保華:「什麼事?」
謝保華剛開始還客客氣氣地說:「同志,您要出車請趕緊的。」
鄧佩瑜正被孩子們的事攪得心煩意亂,被謝保華這一打岔,正猶如點燃的火柴扔進汽油桶。她把眉毛一挑,瞪著眼睛問:「我停這兒招你惹你了?」
鄧佩瑜雖多年不上台,旦角的基本功到底還在。謝保華直覺眼前這女士忽然就跟吊睛白虎似的,瞪起眼睛,支起了架勢,來者不善。他當保安這幾年,刺兒頭也見過不少,開車來醫院的人,要麼自己生病,要麼身邊人生病,誰心裡不都窩囊著,因此他盡量和和氣氣的,予人方便,自己方便。
「您招不著我,可您這擋著路呢。」
「擋路?我擋了誰的路?!這大過年的停車場都空著,我看你們就是閑的!」
謝保華繼續解釋:「您停的這個位置剛巧在救護車進出的路上。要是有急救病人進來,您人在車裡,耽誤的時間還少些,要是人走了,車停這兒,保不齊能出人命。」
鄧佩瑜稍緩了些。「我人不是在這兒嗎!何況哪裡有救護車?」
就像上帝聽到她的發言一樣,這當兒,兩人聽到救護車的警鈴由遠及近,轉眼拐進中心醫院的大門。謝保華臉色一變。「快,別廢話,趕緊挪車!」說著,他閃到一個不擋車道的位置,人還盯著鄧佩瑜。鄧佩瑜也趕緊發動車子,可這緊急關頭,越忙越亂,掛擋第一回掛在空擋上,第二回掛好,又想起手剎還拉著。她正放手剎的時候,救護車已經到了近前,那嗚拉嗚拉的警鈴聲就在耳邊了,謝保華一著急,往鄧佩瑜的車前蓋上拍了一巴掌。「趕緊的!」
鄧佩瑜一哆嗦,這車終於走起來。謝保華指著方向,讓她停到最近的一個車位里。弄完這些,謝保華搖頭嘆口氣,走了。
鄧佩瑜心思稍定。瞧著謝保華遠去的背影,嘴裡啐了一口:「什麼東西!」她戴上耳機,鄧佩瑤還沒掛。「剛才怎麼了?我聽你那邊兵荒馬亂的。」
「沒什麼,碰到個多事的保安。可惜沒看到他的工號,要看見我非得投訴他!」說完,鄧佩瑜想到這插曲之前自己的心思。「小音以前說過這醫生是她鄰居,」她想想,到底沒把「第三者插足」這幾個字講出口,「他不會是為了小音離婚的吧?」
「那不可能!」鄧佩瑤在電話那頭斬釘截鐵地說。
「可不,我也這麼覺得。」鄧佩瑜聽出了妹妹的強烈不快,趕緊找補回來,「可你記得不?上回咱全家吃飯的時候,小音說這個醫生剛離婚。這要是剛離婚就來招惹咱們小音,也不能是什麼好東西。」
鄧佩瑤遲疑道:「不會吧?小音不是說小男也見過他?而且他不還是小朱伴郎的同事嗎?如果真有人品問題,這些孩子之間也會互相提醒吧。」
鄧佩瑜聽了覺得有點道理。小音這孩子是犟些。當年她不聲不響地找個律所的工作,把老顧氣得夠嗆,若是她自己,鄧佩瑜是必定不放心的。但若是小男和朱磊都見過,那確實不同,自己的女兒女婿還是靠譜的,小男和小音那麼要好,若是聽說了這謝醫生有什麼首尾,應該也不會袖手旁觀。
她到底是看著小音長大的。雖然不是親媽,但鄧佩瑤把女兒送回來自己還留在安徽的那幾年,她心疼這母女倆,也像待小男一樣地待小音,要說情分,和親女兒也差不多。在鄧佩瑜看來,顧曉音從沒正式談過男朋友,結果還這麼年輕就找個離過婚的,就算鄧佩瑤肯,她也不肯。
於是她下了決心:「明兒小音要是去爸那兒,咱跟著去,一起當面問問她,把情況摸清楚。小音沒談過戀愛,要是一時糊塗了,咱得幫她把這個關。戀愛結婚可是一輩子的事,這謝醫生長得雖然還可以,家裡條件卻不咋地,還離過婚,要是小音頭腦發熱跟他結婚了,不幸福,你這當媽的還不得跟著操心。」
鄧佩瑤覺得女兒若是看準了,離過婚倒也沒什麼。畢竟現在這個社會,年輕人結婚離婚都比她們當年隨便。她嫁給顧國鋒的時候,家裡也反對過,尤其是曉音的姥姥——她覺得女兒若是在安徽成了家,就再也回不了北京了。鄧佩瑜也勸過她,當時曉音姥姥離退休不遠,若是讓鄧佩瑤頂職,鄧佩瑤就能回來。她那時也還年輕,回了北京再談對象,雖然晚個兩三年,也不會錯過什麼。但鄧佩瑤認準了顧國鋒,寧願放棄回北京也要和他結婚。鄧兆真隨孩子自己決定,鄧佩瑜最後也倒戈支持妹妹——曉音姥姥氣得好幾周沒跟他倆說話,最後,鄧佩瑤的婚禮也是鄧兆真和鄧佩瑜夫婦去的。曉音姥姥一輩子沒看上自己這個二女婿,總覺得他拖累了鄧佩瑤,直到顧曉音回北京,看在孩子的面子上,才施捨了顧國鋒幾分好臉色。
鄧佩瑤這一輩子走過來,從未後悔自己嫁給顧國鋒。只是她的選擇是一回事,若要自己女兒因為婚姻而吃俗世的苦頭,那又是另外一回事。鄧佩瑤想了一下午,到晚上,到底給顧曉音打了電話,誰知顧曉音當晚既不接聽電話,也沒回她的信息,第二天早上,她起來看見顧曉音凌晨一點多回了條信息:「媽您找過我?晚上一直在加班,這會兒才看見。我先睡了,明天起來再給您打電話。」
顧曉音這一「起」就起到第二天傍晚,臨去和謝迅吃火鍋時,才終於打了這通電話。鄧佩瑤沒說什麼,也沒提白天鄧佩瑜催問她的事,只問顧曉音這幾天什麼時候去看姥爺。顧曉音實話實說:「下午已經去了一趟,這會兒剛出來,可能後天再去吧。」
鄧佩瑤深知女兒這是在行緩兵之計,她也不拆穿。「大姨說昨兒碰見你和男朋友了,想一起聽你說說情況。後天你什麼時候去姥爺家說一聲,我約著你大姨一起。」
末了她又補一句:「我不帶你爸。」
顧曉音想,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但不管怎麼樣,她得拉上蔣近男做伴。「行。我後天說不定加班,明天晚上跟您和大姨確定時間。」
鄧佩瑤一聽就知道,這孩子肯定還要動點別的腦筋,也許是上表姐那兒搬救兵,也許到時候推說加班去不成姥爺家。她想到自己當年跟顧國鋒談戀愛,知道家裡肯定不同意,故意拖到兩邊組織上領導都催他們結婚了,才在給北京的信里說這事。要說小音現在這些招式是遺傳了誰,那還得是她自己。
因為有這層共情,鄧佩瑤甚至連顧國鋒那裡都沒透出點口風去。初六她特地選了個顧國鋒午睡的時間去鄧兆真家。鄧佩瑜午飯前就來了,看到鄧佩瑤,免不了埋怨她到得晚。鄧佩瑤只笑,嘴裡道:「小音不是還沒到嗎,你這大姨倒是比我這當媽的還著急。」
「有其母必有其女!小時候我們去勞動人民文化宮玩,回回出門都得等你半天。」
兩人正翻著舊賬,顧曉音和蔣近男到了。今兒顧曉音是專門央著蔣近男去接她的,為的是絕不落單,給大姨一個吊打自己的機會。鄧佩瑤見了她倆那黏糊勁兒,不禁在心裡感慨,這表姐妹倆看著倒比她和鄧佩瑜這親姐妹還要親。小時候她若是碰到類似情況,一定變著法兒保證鄧佩瑜絕不在場。從小鄧佩瑜便比她受寵些——鄧佩瑜長得好,又有藝術特長,直到鄧佩瑤已經比鄧佩瑜高出五六公分了,她穿的還是鄧佩瑜的舊衣服。那些吊腿的褲子和短一截的袖子,是青春期給她留下的最深的印象。若是她要挨罵,鄧佩瑜不在旁邊還好,若是在旁邊,顧曉音姥姥少不了要數落她樣樣不如姐姐。鄧佩瑜此時總是一笑而跑走,那笑容輕快隨意,像夏天走在游泳池邊上的人。
那笑容刺痛過鄧佩瑤的心。
多年以後,鄧佩瑤想通了,像鄧佩瑜這樣的人,因為從小被捧著,在人際交往中可謂天生鈍感。她並非不在乎妹妹的心情,她是真的不懂。
然而鄧佩瑜這一輩子就這樣順利地過來了,並沒有因為這鈍感吃過什麼真正的苦頭。她被調去文化館時,鄧兆真擔心她承受不住,在和鄧佩瑤的書信里反覆表達過對她的擔心。鄧佩瑤也擔心姐姐會因此一蹶不振,然而看到父母書信里的殷切,心裡又有點不是滋味。她壓下自己的情緒,給鄧佩瑜寫了許多信,打了不少長途電話。沒過幾年,老蔣發達起來,鄧佩瑜又變回那個被各路人馬奉承的公主,鄧佩瑤當然為姐姐高興,可也暗自感慨,命運之於她姐妹二人,實在是更偏愛鄧佩瑜一點。
鄧佩瑜悄悄對妹妹咬耳朵:「一會兒咱倆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小音怕我,我多問點,要是氣氛不對,你趕緊往回找補。現在的年輕人啊,嬌氣。有時候我說小恩兩句,他恨不得能跟我玩個離家出走。」
雙方都算是「有備而來」,也沒啥好藏著掖著的,顧曉音很快就交代了所有關於她和謝迅的基本事實:什麼時候認識的,怎麼認識的,謝迅年方几何,哪裡念書,科室職稱……這些答案吧,說錯不錯,但從鄧家姐妹的角度來看,又著實膚淺了些——兩人談朋友也有一陣了,顧曉音既不知道謝迅工資多少,有沒有房子,也不知道他跟前妻究竟是為了什麼離婚的——顧曉音猜多半是因為謝迅太忙顧不上家庭,她同行里也有不少這樣的例子,但這只是她的猜測,顧曉音是個律師,凡事講求「高度蓋然性[1]」,更何況離婚這種大事,應該適用「排除合理懷疑」這種更高的標準,如果沒有足夠的證據證實謝迅的離婚原因,就不該用自己的猜想去誤導長輩,損人不利己。
「你不在乎對方的經濟條件就算了,你們年輕人,總是理想主義。」鄧佩瑜恨鐵不成鋼道,「連他為什麼離婚你都不搞搞清楚?!萬一他是因為出軌或家暴離的婚呢?你就稀里糊塗直接往火坑裡跳?!」
顧曉音還真沒往這方面想過。她見過兩回謝迅和徐曼在一起的情狀,若是兩人鬧到那個地步,見面時不會是那樣。但這些自然無從和大姨說起。謝迅確實從未仔細向謝迅解釋過離婚的原因,既然他不願意提,顧曉音也不會提起。
顧曉音正想著怎麼搪塞大姨,蔣近男倒是閑閑開了口:「我覺著吧,謝迅那個同事跟謝迅看著挺鐵的,跟朱磊關係也不錯,不然也不能來給朱磊當伴郎。他不也知道小音和謝迅談戀愛嗎,要謝迅真有那檔子污糟事,以沙醫生那八卦性格,恐怕早就跟朱磊說了。既然沒說過,還一副樂見其成的樣子,那就說明這婚離得沒什麼貓膩,說不定女方是過錯方呢?」
鄧佩瑜和鄧佩瑤聽了,也覺得確實有些道理,便放下了這個話題。顧曉音向蔣近男投去感激的一瞥,心裡暗想自己把蔣近男拖來果然是對的。鄧佩瑜又問:「你還知道這謝醫生家裡什麼情況?他爸媽退休了嗎?做什麼的?」「他媽很早就過世了。他爸退休之後找了個單位當保安。」顧曉音有意沒提這單位就是中心醫院,以防節外生枝。
鄧佩瑜和鄧佩瑤對視一眼,兩個人倒是想到一起去了——若是小音嫁給這位謝醫生,倒是沒有婆媳關係的苦惱,等他們以後有了孩子,就只能靠鄧佩瑤帶孫子。老謝當保安,這家庭條件也可想而知。鄧佩瑜同情地看了妹妹一眼,轉回頭琢磨出味來,這麼說來,這謝醫生跟她前妻也不是因為婆媳關係離婚的,那到底是什麼呢?出軌?不孕?
鄧佩瑜把這些可能性在腦海里遛了一遭,還是覺得要親見一回這謝醫生,把他的情況摸摸透。於是鄧佩瑜道:「小音哪,我跟你媽也不是反對你和謝醫生交往,但你畢竟感情經驗少,有些事看得未必那麼清楚。回頭你把小謝帶出來,大姨請客,咱一塊兒吃個飯,也算正式介紹一下。」
「您別難為我了大姨。我們真還沒到見家長的份兒上,更別說談婚論嫁了。」顧曉音為難道,「才談這幾天就非拉著人家見我全家,顯得我特別恨嫁似的。小男跟朱磊怎麼著也談了四五年才見過家長吧,輪到我這兒你們這麼著急幹嗎?別把人嚇著。」
「小男和朱磊大學裡就談了,你大學時候都幹什麼去了?現在得抓緊!」
「我倒覺得小音說得也沒錯,」一直沉默著的鄧佩瑤開了口,「雖說小音不小了,兩個人也確實得了解一段時間,上趕著不是買賣。」
鄧佩瑜沒想到鄧佩瑤忽然倒戈,不禁剜了她一眼。鄧佩瑤接著叮囑:「小音你要記住,婚前看缺點,婚後看優點。我們擔心的那些是現實了點,你們年輕人不愛聽,可這些都是以後共同生活可能面臨的矛盾,婚前得看清楚,想清楚。還有,就算我們都見過了,認可了,你要是之後覺得不合適,那還是不合適,我們覺得再好,再不好,最後都還是你跟他過一輩子。」
三個聽眾各自在心裡過了一遭。鄧佩瑜想,這也許是妹妹自己婚姻里的總結,畢竟當年人人都不看好她和老顧,結果兩人感情一直不錯。也許她女兒也是這麼個命,小音按條件說是能找個更好的,但也難說,要是這謝醫生能像朱磊對小男一樣對小音好,兩個北京人,日子也不會差到哪裡去。
她到底嘆口氣,退了一步:「你媽說得對,上趕著不是買賣。」
話雖這麼說,這有的時候,人不趕著買賣,買賣趕著人。沒幾天顧曉音又去中心醫院,和謝迅吃了午飯從食堂出來,不防被謝保華瞧見了。
謝保華這天本來不當班。當天下午班的同事孫女突然病了,央他幫忙頂上個把小時,他也就應了下來。既然來了,謝保華就順便在食堂吃個午飯。他剛拐上食堂那條路,只見謝迅跟個姑娘手挽著手從食堂里出來,朝相反的方向去——這方向看著是去新門診大樓,心臟外科就在新門診大樓里,這倒是沒有錯,問題是,這姑娘是誰?謝保華站在原地想了半天,那倆人都走沒影了,他才回過神來。這小子!他想,這才剛離婚幾天,也不好好反省反省,又招上一姑娘!謝保華覺得他得摸摸情況,這麼拿定了主意,他趕緊往那門診大樓背面跑,緊趕慢趕地從另一頭繞道去門診大樓南門大廳,果然,還沒等他喘完,謝迅和那姑娘從不遠處迎面走了過來。謝保華清清喉嚨,迎上前去。
「爸,您怎麼在這兒?」謝迅看到謝保華,要說不錯愕那是假的。
「老徐孫女病了,臨時換個班。」謝保華解釋著,眼睛可沒閑著,一直打量著顧曉音,「這位是?」
兩人的手還交握著,顧曉音聽見謝迅喊爸,一時緊張,下意識就想把手抽走,卻被謝迅緊緊握住。她心頭因謝迅之前不肯跟她去看姥爺而縈繞的烏雲一下消散不少。
「這是顧曉音,我女朋友。」謝迅道,「曉音,這是我爸。」
還真是女朋友!謝保華腹誹了一陣,臉上可一點沒表現出來,「我今兒還有要緊事,過兩天你跟曉音一塊兒上家吃飯吧。」
顧曉音也想過可能什麼時候就會在中心醫院碰上謝迅他爸。但這種事只能自個兒想想,不好問謝迅。上回謝迅沒去見她姥爺,顧曉音便不由得猜測他是否也只在他爸不當班的時候才讓她來醫院。然而每回她提出一個時間,除非安排了大手術,謝迅又總是一口答應,這讓顧曉音感到迷惘。
高中談戀愛時,遇見這種事,她會直接去問蔣近男,現在她不會了。在揣摩人心這件事上,誰也沒有水晶球。高中時顧曉音覺得「別人是怎麼想的」這個問題也像所有學校里學到的知識一樣有正確答案——畢竟連語文、政治和歷史這些文科學科,在考試時都有得分點。成人和學生的最大分別大概就在於此——成人的世界缺少正確答案,人心像一口古井,深不見底,又像一顆鑽石,從任何一個角度看過去都會反射出不同的光線來。高中時她背過的那些答案,與其說是正確答案,不如說是出題人心中的答案,就像她現在做律師,同樣一個交易可以有無數種起草合同和條款的方法,唯有客戶點頭的才是正確條款。
「真的要去你爸家吃飯嗎?」顧曉音問謝迅。
「我家。」謝迅溫柔地糾正她,「我就在那個院子里出生長大的。」
謝迅也覺得自己有點前後行為不一致。他自問對女人和愛情這件事有一定的了解,很清楚自己喜歡顧曉音,可是這種喜歡是不是可以稱為愛,謝迅還沒有結論。他想著不要重蹈覆轍,然而這一切又彷彿自然而然,水到渠成。他跟謝保華介紹顧曉音時,心裡一點異樣的感覺也沒有,就像他們早已過了明路,謝保華不過是路上遇到問他們「吃了嗎?沒吃上家吃」那麼隨意舒坦。但僅憑這些就夠了嗎?謝迅不知道。他在前兩段關係當中都經歷過的那種如被火烤的焦灼和輾轉反側,在和顧曉音談戀愛後並沒有感受到。也許因為四年級時那段短暫的同學關係,和他給顧曉音留下的那個額角上的疤,謝迅在最初遇到顧曉音時,便有種賓至如歸的熟悉感。他幾乎不費什麼勁兒,就在心裡把顧曉音歸類成了可信任的朋友,又自然而然地變成情侶——太自然和順利了,簡直不像愛情。
謝保華如願以償地見到顧曉音是在一個多星期以後——他們在中心醫院碰上的那天是春節假期的最後一天,緊接著便是連上八天班。這八天班可能是謝保華自謝迅高考完最難挨的八天。謝迅忙,這一周謝保華都沒能好好跟他在食堂里吃頓飯說道說道,這種事又不好和工友分享,謝保華一面想著要教育自家小子穩重,一面又忍不住得意地覺得他的兒子果然還是很搶手。上一次他有這種感覺,還是謝迅二年級的時候仗著自己不需要他買車票,組織了大院里幾個小子跑了一趟香山。幾個小子各自被抽了一頓。謝迅因為是始作俑者,被謝保華在院子里抽,以儆效尤,當然,更重要的是讓另外那幾個小子的媽滿意。謝保華一邊覺得這孩子著實該打,心裡又悄悄地想,這孩子才這麼點大就能拉著比他大的小子去香山那麼遠的地方,還真有點膽量和組織能力。
謝保華就懷著這種複雜的心情,像個毛糙的小青年一樣,翹首以盼周末的到來。
顧曉音上家來的那個周末,謝保華周五就趕了回早市,挑了上好的茴香,打算第二天招待顧曉音吃茴香餃子。他早計劃好了,第二天早上他要在護國寺小吃店買上那當日新鮮的燒雞,再捎上幾樣點心,在荷花市場附近那個總排長隊的鋪子買一包糖炒栗子。務必讓這閨女吃得既舒心美味,又不感覺刻意。
結果周五晚上他給謝迅發信息,告訴他自己的完美計劃,謝迅立馬打了個電話回來,告訴他顧曉音雖然是北京人,可是小時候在安徽長大,吃不慣茴香餃子。
這可把謝保華的計劃全盤打亂了。北京人吃餃子,那頓一般就只有餃子配醋。他跟謝迅要是再來一碟乾絲,黃瓜什麼的,那都是超乎標準的講究!這茴香餃子不能吃了,燒雞一下子就沒著沒落起來。誰也不能光就燒雞吃飯哪!他想了兩三種替代方案,都覺得不盡如人意,想來想去,他又給謝迅打電話,問顧曉音愛吃啥。
謝迅聽到他爸的問題,覺得有點好笑。「她不講究,您隨便。」
謝保華可不樂意。「隨便上哪兒買去?我隨便安排了茴香餃子,你說人家不吃,還隨便!」
謝迅想想也對。「那您別麻煩了,我從食堂帶幾個菜回來就成。」
謝保華恨不得穿過電話去敲自家小子的榆木腦袋。「人家姑娘第一次上咱家來,你就讓人吃食堂的外賣?」
謝迅心說,顧曉音她也不想來啊,不是您要人家上家來吃飯的嗎。但腹誹歸腹誹,還是得老老實實地給他爸支著:「那不然您受累炸個醬,咱吃炸醬麵吧?她愛吃炸醬麵。」
「那沒問題!」謝保華樂呵呵地應承了下來。掛上電話,他忍不住嘆口氣。謝迅這小子,前頭連談了兩個南方姑娘。這好不容易談個北京的,還在南方長大,不吃茴香餃子。這人吃不到一塊兒,就過不到一塊兒去……雖說謝保華為謝迅的感情前途又操上了心,手腳可沒閑著。第二天,他又起了個大早去早市,等他拎著肉和菜到了護國寺小吃店,外面的天還擦著黑。謝保華喝了碗麵茶,又來了倆糖火燒,覺得這肚子終於落到了實處。
可惜時間太早,糖炒栗子店要開門還得且等著呢,謝保華打算先回家,回頭再來買,結果回家這一忙起來,就把這茬兒給忘了。
顧曉音踏進謝迅家那進院子,就聞到一股濃香。謝迅挺得意地跟她說:「是不是特香?我爸這幾年這醬炸的,越來越出神入化了。」
顧曉音連連點頭稱是。不過說實在的,這味兒雖然吸引人,這會兒顧曉音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廚房裡那棵樹上——原來《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不是編的,真有人把樹圍在屋子裡頭。
謝保華邊在圍裙上擦手,邊從廚房裡往外走。「顧律師來啦?」
顧曉音有點不好意思。「叔叔好,您叫我曉音就成。」
顧曉音的口音雖然和老北京差得遠,好歹是字正腔圓的北京腔。謝保華聽著她那分得清清楚楚的前後鼻音,心裡就透著高興——他回回聽徐曼說「北金」,都特想給她糾正一下。這會兒他已經忘了自己對於顧曉音不吃茴香餃子的怨念,衷心喜歡起自己這個「準兒媳」來。
謝迅可不知道他爹心裡輕舟已過萬重山,怕顧曉音尷尬,他主動提議帶她在這雜院里轉上一圈。顧曉音從善如流地答應了,還專門問了問朱磊故居在哪兒。兩人轉了一圈,回到謝保華那屋,還說著朱磊和謝迅小時候的事。「朱家那小子是你姐夫啊?」謝保華端著菜進屋,禁不住插嘴道,「他那個媽可厲害了,只有她兒子降得住她。」他又感慨一聲:「他家搬走也好多年了。搬走的時候,朱磊只比這桌子高一點。」
顧曉音想到她和趙芳見過的那一兩面,又想到蔣近男,覺得自己沒法接這話。謝迅不明就裡,可他覺得自個兒爹上來就跟顧曉音掰扯她表姐的婆婆,似有八卦之嫌,於是趕緊把話題扯回來:「爸,面要是好了,咱趁熱吃吧。」
謝家能坐六個人的長桌,終於又坐上了三個人。謝保華瞧著對面這一對,心裡有點百感交集。這一百感交集,他就想喝一杯。謝迅大概也能猜出自己爹心裡在想什麼,自覺起身,去謝保華放酒的柜子里拿了酒和杯子,給自己和謝保華各滿上一盅。
顧曉音等他二人碰了杯,各自抿上一口,方才拿起筷子拌醬吃面。謝迅說得沒錯,他爸的炸醬麵做得確實好吃。顧曉音正想著,謝迅忽然皺著眉開口:「爸,您今兒換了醬?」
「啊。」謝保華坦然承認,「曉音不是南方長大的嗎,南方人愛甜口,我把醬里原先的黃醬都改成了甜麵醬。曉音,叔叔這醬炸得如何?」
「特別好!」顧曉音衷心地說。
謝保華看了一眼兒子,那意思是「你看生薑還是老的辣」。謝迅覺得今兒這炸醬麵甜得沒法吃,可礙於顧曉音說好,只能硬著頭皮往下咽。顧曉音向謝保華請教他這醬的做法,這下可算讓謝保華逮著了,立刻好為人師起來:「這醬,講究小碗干炸,用的肉是肥瘦肉丁兒,配蔥末兒,薑末兒,炸的時候不加水。我一般用一半甜麵醬,一半黃醬,做的時候要加糖,但是也要加點鹽。今兒你來,我就全用甜麵醬,還多加了糖。」
顧曉音笑眯眯地把這些記在了手機備忘錄里,準備回去跟鄧兆真分享。鄧兆真也愛吃炸醬麵,但他那醬啊,總是炸得要麼太稀,要麼太咸。這回得了老北京人的秘方,一定包他滿意。
謝保華見顧曉音這認真勁兒,心裡更美了。再加上喝了點酒,他忽然就想起些個往事來:「謝迅這小子啊,有時候不夠體貼,你看今兒要是他做飯,指定不能想到調整下配方,照顧你的口味。他心裡喜歡什麼,表達方式有時候不一定對,你還得多擔待點。我還記得他小學四年級的時候,喜歡班上一姑娘,這一喜歡,就偏追著人家犯渾,氣得那姑娘臨轉學還專門拿一瓶膠水倒他頭上……」
謝迅心裡大嘆不好,謝保華胡扯的這都是什麼呀,他四年級哪裡喜歡顧曉音了?!可這會兒顧曉音偏在桌下伸過手來,拉住他的手,嘴角掛著一抹甜笑,顯然受用得很。這沒法解釋,只能自個兒把苦果給咽了。謝保華瞧著自家兒子臉色不對,還以為是怪他哪壺不開提哪壺,偏在新女朋友面前提那陳年情史。這麼一想,覺得是有點不妥當,趕緊岔開話題。
謝迅見顧曉音沒接他爸的話認領膠水事件女主角,到底鬆了口氣。為了防止謝保華再對顧曉音胡說八道,吃完飯他去廚房刷碗都帶著顧曉音。謝保華只道是這倆人剛戀愛沒多久,黏糊勁兒還沒過去,也沒去廚房當那電燈泡。顧曉音終於沒忍住,在謝迅滿手都是肥皂泡沫的時候,從後面抱住他的腰。「原來你那時候就惦記過我呀。」這時候絕不能說實話。謝迅避開問題:「所以我不是一見面就認出是你了嘛。」
還真是。顧曉音想,當時謝迅脫口而出她的名字時,自己還嚇了一跳,還專門去查過此人是不是江湖騙子。
過往種種忽然變得十分甜蜜。她一邊想著,早知如此自己還在陳碩身上浪費個什麼勁兒,一邊又把謝迅抱緊了些,完全沒考慮到謝迅是新近離婚人士,只在不久之前,也沒她什麼事。愛情讓人失去邏輯,饒是顧曉音這樣的法律工作者,也不能倖免。
注釋:
[1]即根據事物發展的高度概率進行判斷的一種認識方法,是人們在對事物的認識達不到邏輯必然性條件時不得不採用的一種認識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