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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所屬書籍: 細細密密的光

平安大道

北京的這個春天特別邪行。楊絮還沒飄上呢,有幾天氣溫就躥上了二十幾攝氏度,隔天又跌回個位數去。熱的那幾天,謝保華還穿著秋衣秋褲,大中午中心醫院停車場正忙的時候,他頂著大太陽來回指揮人挪車,熱得渾身大汗。謝保華脫了秋衣秋褲,隔天又給凍夠嗆。

「真沒轍!」他跟謝迅抱怨說,「你們當醫生的在大樓里不覺得,我們天天在那沒遮沒攔的停車場站著,真沒處說理去。我這回學乖了,現下崗亭里,我短袖、圓領衫、秋衣、毛衣和外套各存了一件,隨它氣溫變去。」「您至於嗎?」謝迅笑道,「天氣不好,您就在崗亭里多待會兒。」

「那不行。」謝保華正色道,「咱這叫『本職工作』,做好革命的螺絲釘。哪能成天在崗亭里貓著!」

「成。」謝迅甘拜下風,「您崗亭要是沒地兒放衣服儘管言語,擱我辦公室也成。」

蔣近男也跟顧曉音抱怨現在這天氣。她預產期在五月初,現在才三月下旬,可蔣近男覺得她女兒在肚子里貌似已經經年有餘,可能是個哪吒。

「前天我的空可樂瓶沒藏好,被朱磊見了,差點沒跟我離婚。」她對顧曉音抱怨道。

「他幹嗎不讓你喝可樂?」顧曉音不解道。

「誰知道,說咖啡因吧,一罐可樂就那麼點,說糖多吧,我喝的那罐是無糖零度可樂。何況我上一次喝可樂都兩三個月以前了。他一個大男人,翻到瓶子後就在那兒來回嘀咕,讓人恨不得把他的嘴縫上!」

眼看著蔣近男有點激動,顧曉音忙安撫她:「他也是為你和孩子的健康著想。可樂畢竟不是什麼健康的飲料,能不喝最好別喝。」

「就為了堵住他那張嘴,我也懶得再喝了!」蔣近男恨道,「懷孕可真受罪,這才三十三周,我已經覺得真太遭罪了。前幾天熱,我下半個肚子恨不得要跟大腿貼一起,汗涔涔的。這兩天轉涼,這肚子又幹得癢。月份稍微大一點,又是糖耐,又是每天量血壓……你可千萬別輕易要孩子,像我這樣反應不大的,都覺得遭了老罪了,萬一你攤上個孕吐什麼的,那簡直……」

「好,好,打住!」顧曉音攔住還打算繼續發揮的表姐,「我只是一個剛開始談戀愛的人,不要跟我討論這麼久遠的未來。」

「你怎麼知道是久遠的未來?說不定哪天就中獎了呢。」

「那應該不會,」顧曉音有點不好意思,「我們還是挺小心的。」

「那就好。」蔣近男想,謝迅離婚不久,雖然和顧曉音談上了,怕是一時半會兒也不會立刻想要再走進圍城,他自己又是醫生,在這方面恐怕比一般人更謹慎些,想到這兒,她不由得為顧曉音謀划起來:「他自己那房子賣了嗎?」

「不知道。」顧曉音茫然道。

「你啊!」蔣近男恨鐵不成鋼地嘆口氣,「虧你那個謝醫生看著也是個傻的,不然你大概被他賣了還能幫他數錢。他房子那事自己要是不上心,你可得稍微盯著點,別他一犯傻,讓他前妻佔了便宜。」

清明節假期,謝迅照例被排了班。他小心翼翼地告訴顧曉音這個意料之中的噩耗,沒想到顧曉音的反應相當正面:「太好了,剛好我有個大項目。本打算長假三天每天做一點,這樣剛好去辦公室加一天班爭取全做完!」看顧曉音振奮的樣子,謝迅第一次生出了點吃味的心理——他習慣了每回節假日加班都對徐曼充滿抱歉,現在他和顧曉音各自工作都忙,並不需要解釋就可以互相了解,他感到了從未有過的自由,和它的難以承受之輕。話雖這麼說,真忙起來,謝迅還是由衷讚許這份「自由」。清明這天,他一直忙到晚上八點才告一段落,剛打算給顧曉音打個電話,然後去食堂吃晚飯,急診來了個電話,說有個三十五周的孕婦自訴腹痛,血壓也有點高,讓心外來個大夫看下,以防萬一。

謝迅在心裡嘆口氣,這節假日的,別怕什麼來什麼。

甭管心裡怎麼想,謝迅起身就往急診去了。在電梯里,他給沙姜雞發了條信息:「幹嗎呢?急診喊我去看個孕婦,要是真是運氣不好,碰上個疑似夾層,你可得趕回來幫我看著點三十七床的病人。」

電梯還沒下到底樓,沙姜雞的回復來了:「得,我這火鍋趕緊吃幾口,都攤上您了,不是夾層也得變夾層,代我向那位不幸的孕婦致哀。」

謝迅笑著罵沙姜雞烏鴉嘴,祝願他下次值班打破科室夾層紀錄。到了急診門口,謝迅收回笑容,正色推開診室的門,不禁愣住了。

這位病人他認識,顧曉音表姐,蔣近男。

蔣近男看見謝迅也愣了一下,不過隨即就鬆了口氣:「曉音跟你打招呼了?他們這一個個的可夠邪乎的,我這點不舒服,朱磊非得拉著我上醫院,曉音還把你給叫來了。」

謝迅跟急診醫生交換了個眼神,後者顯然為了不打草驚蛇嚇著孕婦,所以沒提懷疑夾層的事,見謝迅和病人還認識,急診醫生顯得如釋重負。謝迅問了蔣近男的癥狀,又查看了病歷和剛測的指標——蔣近男從三十二周產檢開始有血壓偏高的徵兆,三十四周的產檢血壓繼續升高,現在又右上腹痛,雖然不是主動脈夾層的典型癥狀,但是跟他當年經手過的那個孕婦簡直如出一轍,確實讓人不得不往夾層上考慮。

他在心裡狠啐了沙姜雞一口。上回事件之後,張主任和老金專門就這種情況開過閉門會議,制定了心外的處理方法——如果遇到疑似夾層孕婦,立刻拉上婦產科一起跟家屬談話做CT。婦產科不到,心外不做處理。這樣萬一孕婦被耽擱出了事,或者CT影響到了胎兒,婦產科也別想把鍋扔到心外來。事實證明,這種防患於未然很有必要。上個月,有個輪轉到急診的年輕醫生腦子一抽給一個十五周孕婦開了腹部CT檢查,孕婦當時沒說什麼,檢查也做了,排除疑似問題回家時,還顯得挺高興。結果家人第二天來大鬧急診,讓醫院簽文件承諾對可能造成的一切小孩畸形情況負責。醫務處調停許久,最後免費做了流產手術,還賠了不少錢。

當時他們還在聊天里說,以後大家肯定都對孕婦敬而遠之,誰沾誰倒霉。可今天謝迅無法敬而遠之,這裡面坐著的不是普通的孕婦,是顧曉音的表姐……

謝迅拿來血壓計,給蔣近男左右上肢分別量血壓,兩側血壓差了整整40mmHg。謝迅心裡一沉,定定神,掏出手機假裝自己要接電話,起身走出診室。出門後,他立刻找了個僻靜的角落,先打給診室里的醫生,讓他立刻找婦產科來會診。第二個電話,謝迅打給了老金,簡短說了前因後果還有他和病人的關係,謝迅道:「已經找了婦產科來會診,但CT我恐怕現在就得安排上,怕就怕萬一……」

「慌什麼!」老金似是不耐煩地打斷了謝迅的話,「女朋友的表姐就要打破流程了,下回遇上親爹還不得忘記手術刀怎麼拿?!」聽謝迅這邊沒反應,老金好歹緩了緩。「你先去談話,婦產科來了沒異議最好,有異議讓他們找我。要是CT結果不好,你跟婦產科協調好就把體外循環建上備著,我這會兒就在東單,回來快得很,他們剖腹產手術也得做一會兒。」

謝迅連忙應下。老金收了線,立刻有新的電話打進來。是顧曉音。謝迅著急進診室,想按掉,想想又接起來,想必是蔣近男找了顧曉音。

果然,顧曉音直接就問急診醫生為什麼找他去看蔣近男。對顧曉音,謝迅無法隱瞞,只能說了實話。顧曉音像是被嚇傻了,電話那頭一片沉默。謝迅連忙安慰她:「一切要等CT結果出來了才知道,也許只是虛驚一場。」顧曉音這下反應得倒快:「嗯,但願就是虛驚而已。表姐問我的時候我也沒穿幫,你快去吧。」

情勢緊急,謝迅來不及安慰顧曉音就掛了電話。回到診室,婦產科的人果然還沒到。謝迅用眼神暗示急診醫生穩住蔣近男,自個兒把朱磊拉去外間。

朱磊的第一反應十分典型:「哥們兒你逗我呢?小男她就有點肚子疼,血壓高了點,就這麼著,就有生命危險了?」

這時,婦產科的醫生到了,謝迅三言兩語描述了病情,讓對方去看一眼蔣近男的情況和數據,自己接著給朱磊科普。婦產科醫生進去沒兩分鐘,也沉著臉出來,謝迅的心又往下沉了一截,而朱磊也明白謝迅確實沒在跟他開玩笑。

兩人對朱磊長話短說:儘管現在醫學指南認為CT的輻射劑量對於胎兒還是比較安全的,但是主動脈夾層要做全身的增強CT,目前也沒有明確的證據能確保胎兒絕對安全,沒有哪家醫院哪個醫生敢給他打包票。

「這都三十五周了,能先剖腹產再做CT嗎?」朱磊問。

「不能。」兩個醫生異口同聲地說。

「那你們的意思是說,做了CT可能會對小孩不好,不做CT,大人萬一真是夾層,就必死無疑?」

「差不多。」

「可那萬一不是夾層,不就白害了孩子嗎?」朱磊垮著臉道。

謝迅頂著婦產科醫生如刀的目光。「這麼說吧,如果是我老婆,我肯定會做這個CT。」

朱磊有一陣沒說話,像是在天人交戰。臨了他終於下了決心:「做。」

謝迅繃緊的弦終於稍鬆了一根,婦產科醫生去給CT室打電話開單子,他繼續給朱磊講萬一真是夾層,接下來會怎麼處理。朱磊聽到建體外循環已經面如金紙,等他把婦產科和心外科接下來要做的手術都聽完,朱磊愣了一晌,接著緊握住謝迅的手說:「只能保一個的話,你可千萬得把小男保下來!」

婦產科醫生剛好回來,聽到這話,「撲哧」一聲笑了。「你當是電視劇呢?保大保小還能由得你選?!」

蔣近男剛聽說要去做CT時還在打趣:「這麼嚴重?不會是夾層吧?」顧曉音跟她談到謝迅的工作時,夾層似乎是最常出現的病種,蔣近男連夾層的全名也說不全乎,單記得這倆字了。等看到周圍人的臉色,她後知後覺道:「真的?是夾層?」

謝迅此時只恨自己平時跟顧曉音說得太多。「只是排除這種可能性。」

謝迅問急診護士要了張推床讓蔣近男躺著,和朱磊一起把蔣近男推到旁邊的CT室。門口排隊的病人很多,但是大家看到一個躺在床上的孕婦和旁邊黑著臉的醫生,沒人對插隊表示出意見。等蔣近男躺上CT台,謝迅直接進了影像科醫生操作台,死死盯著實時掃描的屏幕。

隨著CT發出的「吸氣、呼氣」口令,注射器里的造影劑被系統控制著注射進了蔣近男的手臂,電腦慢慢合成出造影的圖像——和心臟相連的升主動脈的圓形橫截面里,有一條清晰可見的弦線橫跨其中,並且隨著主動脈的走向,一路蜿蜒到大腿的髂動脈……

這圖像謝迅見過許多回,但沒有哪回像現在這樣,讓他頭皮發麻,如墜冰窖。他立刻抄起手邊的電話,打給心外監護室,讓其做好準備,再給老金彙報情況,請他儘快趕回,又聯繫手術室,準備護士、麻醉、體外循環……接著,他衝出去找婦產科醫生。「趕緊喊你們的人,準備手術!」

這一通操作完成,還得面對蔣近男和朱磊。朱磊剛剛把蔣近男的床推出CT室。在這種時候,謝迅一般把家屬拉去一邊談,為的是防止病人情緒激動。然而這次一見他走過去,蔣近男也掙扎著要爬起來,謝迅趕緊把她按下。「確診了?」蔣近男聽話地躺下,謝迅的舉動已經說明了一切,她的心情反而比在CT室里平靜了一些。

謝迅點頭。

「接下來是做什麼?」蔣近男接著問。

謝迅只得給她解釋:「先辦理住院,進心外科ICU,等手術室準備好,麻醉後先建立體外循環,接著剖腹產,然後做心外科手術,要把升主動脈和主動脈弓全部用人工血管換掉,降主動脈要放一根血管支架,如果術中發現血管撕裂的位置不好,可能還需要換主動脈瓣膜和做冠脈搭橋。」

「如果在手術之前夾層不破,這手術成功率高嗎?」蔣近男的語氣冷靜得不像在說她自己。

「還比較有把握,我們這兒去年的成功率達到了百分之九十,在國內也是頂尖的了。」

「好。那麻煩你們儘快準備吧,朱磊可以簽字,我休息一會兒。」蔣近男說完,躺在床上,閉上了眼睛。

趕去ICU前,謝迅發了條語音給沙姜雞,讓他也趕緊回來。

沙姜雞秒回了倆字:「我×。」

謝迅剛對蔣近男承認她疑似夾層時,蔣近男的腦袋裡是蒙的。感謝顧曉音的科普,她既知道這玩意兒是個炸彈,也知道這個炸彈甚至連它引線多長都無法判斷。手術當然是越快越好,但快也未必救得了她的命。她躺在CT室的床上心跳如鼓——她就這麼著要成為社會新聞里那些為了生孩子而送命的女人中的一個了嗎?這個她曾經抱怨過使勁兒折騰自己的孩子,她是不是根本就看不見了?

十萬個為什麼在她的心裡呼嘯而過。

等她真的確診,這個世界貌似開始為了救她而瘋狂運轉起來,蔣近男反而平靜了下來。也許她會活下來,也許她不會,無論謝迅和他的同事們怎樣努力,這其實都只是她蔣近男和命運圖窮匕見的時刻。在嘈雜的醫院裡,蔣近男躺在簡易推床上想她的一生。小時候,蔣建斌會把她放在二八大杠自行車上,騎車帶她去動物園,春天的風把楊絮打在她的臉上,特別癢。她在鄧佩瑜的後台偷偷往臉上塗過油彩,在劇團大院的花壇里捉過西瓜蟲。後來蔣近恩出生,她背著大人悄悄擰過他的臉,把他疼得大哭,招來了大人,而她若無其事。青春期她恨爸媽,只有曉音和姥爺是她心裡溫柔的所在,哦,還忘了國子監自習室里的一個鄰校男生,因為他總是在周末的下午去自習,她也老去。她統共跟他說過三句不到的話,但默默記下了他的自行車車牌……

據說人之將死,其一生會像電影一樣在眼前浮現,不知是不是就像她現在這樣。蔣近男在被推往監護室的路上正這麼想著,一隻手撫上她的手背。那手冰涼涼的,蔣近男不由得輕輕「啊」了一聲。

顧曉音聽到蔣近男「啊」了一聲,想起謝迅給她講過的那個故事,當即腿一軟坐在了地上。旁邊推床的護士還算眼明手快,把顧曉音扶了起來。

「曉音你還好吧?」蔣近男躺著問。

這聲音在顧曉音耳里正如天籟一般,她不禁淚眼婆娑地看著蔣近男,又緊緊握住她的手。「我沒事,你剛才忽然『啊』了一聲,把我嚇一跳。」

「誰讓你手那麼涼,一下子摸上來,把我嚇了一跳。」

「沒事,沒事。」顧曉音帶著淚水笑著搖頭。

「你今兒在醫院附近?怎麼來得這麼快?」蔣近男問完這句,又自己找到了答案,「哦,我明白了,謝迅這小子不是你找來看我的,是他給你報的信。」

顧曉音也沒回答,只握著蔣近男的手輕輕地搖。她掛了謝迅的電話就衝出辦公室,計程車司機瞧她那臉色煞白失魂落魄的樣子,又是要往中心醫院去,只差沒建議她改乘救護車——倒是用最快的速度把她送到醫院,車費二十多,顧曉音從錢包里抓出兩張鈔票,塞給司機就走。

她剛開始往CT室跑,跑了一段又停住,轉身往心外跑——若是謝迅和朱磊瞞住了蔣近男,她出現反而會讓一切穿幫。蔣近男的病床出現時,顧曉音已經在心外附近等了一陣。

兩人只來得及說了這麼幾句,蔣近男就被送進了監護室。門外的朱磊和顧曉音對視一眼,兩人都神色凄惶。

「怎麼發現的?」半晌,顧曉音問。

「小男晚飯後覺得肚子有點疼。前陣子我看水木、十大那些社區、論壇有個孕版三十多周孩子沒了的帖子,看了之後我就有點害怕。她這肚子疼了半小時不見好,我心裡一著急,死活給她拉醫院來了。」朱磊說完,喃喃道,「幸虧,幸虧……」

顧曉音想對朱磊說「幸虧你救了表姐一命」,然而她清楚地知道,蔣近男的命有沒有被救回來,現在還遠沒有定數。

「你跟大姨和大姨夫說了嗎?」顧曉音問朱磊。

「還沒有,等小男進了手術室再說吧,省得老人跟著干著急。」

顧曉音點頭,兩人又陷入沉默。

沙姜雞趕到監護室,只見這兩人就這麼干坐著,眼觀鼻,鼻觀心。他一時不知該同情誰,是朱磊,顧曉音,裡面躺著的蔣近男,還是這會兒顯然在爭分奪秒做手術準備的謝迅。

朱磊終於看見了沙姜雞,站起來不知為何便鼻子一酸。「你瞧這寸勁兒!怎麼就小男攤上這事了呢?」

在幾個主治醫師里,沙姜雞是全科室公認最善於跟病人家屬談話的,可這會兒他一句話也找不出來,只能拍拍朱磊的肩,再陪他坐下。

也許是因為沙姜雞來了,朱磊感到心裡又踏實一點,不禁喃喃向沙姜雞傾訴:「你不知道那陣仗多嚇人,小男剛被送進去,幾撥醫生來讓我簽字,每人手裡一沓紙……」

沙姜雞隻好道:「都是流程,沒辦法。」

此時護士匆匆跑來。「誰是蔣近男家屬?馬上要送她去手術室,家屬在門口等著,別走遠!」

三人連忙站起身來衝到監護室門口,未幾,蔣近男躺在ICU的大床上被推了出來。朱磊上前握住蔣近男的手,又不敢用力,只那麼虛虛地貼著,跟在床旁往手術室走。到手術室門口,護士喊了句「家屬到這兒就成了,別再跟著了」。朱磊遲疑地放開手,蔣近男沖他和他身後的顧曉音擠出個笑容,像是在說「你看我這不是活著撐到了手術室嘛」。顧曉音的眼淚立刻就下來了,然而怕被蔣近男看見,她仍舊努力睜著眼睛,直到蔣近男的病床被推進手術室門裡,那自動門緩緩闔上,顧曉音心裡一空,終於哭出聲來。

朱磊心裡也十分不好受,他匆匆拜託沙姜雞照顧顧曉音,自己去找個地方給蔣近男父母打電話。沙姜雞眼瞅著謝迅帶著陪他值班的研究生進了手術室,估摸著暫時不需要自己,就陪顧曉音坐著,只見顧曉音哭一會兒從包里摸出張紙巾擦鼻涕,再哭一會兒再摸一張,沒一會兒,椅子上就出現一座白色的「小山」。他實在不知道要怎麼安慰她,換個不認識的姑娘,也許沙姜雞還能搭住她的肩試圖安撫一下,然而這是哥們兒的女朋友……沙姜雞看了看自己的手,把它插進了口袋裡。

手術室外的時間一向過得特別慢,像過了漫長的一個世紀,沙姜雞的手機忽然響起來。走廊本來很安靜,這聲音把顧曉音嚇了一跳。沙姜雞道聲「抱歉」,接起電話,顧曉音只聽裡面有個聲音焦急地說:「雞醫生,快,裡面需要你幫忙!」

沙姜雞條件反射式地站起來,剛要往更衣室沖,想到身邊的顧曉音,他回頭扔下一句話:「我去幫個忙,你別擔心。」

顧曉音眼看著更衣室的門慢慢合上。這一次她連哭都忘了,為什麼連沙姜雞也要叫進去,是蔣近男情況不好嗎?她逼著自己不能胡思亂想。正在這當兒,朱磊回來了,見只有她自己,倒愣了一下。「沙姜雞走了?」

沒等顧曉音回答,手術室里又出來一個人,這次是心外那位研究生,出來便喊:「誰是蔣近男的家屬?」

「我是!」朱磊和顧曉音異口同聲地說。

醫生看了他倆一眼,對著朱磊說:「病人在建立體外循環時出現血管斷裂的情況,現在血壓過低。我們需要先進行補液和輸血才能手術,風險比較大,需要家屬簽知情同意書。」

朱磊簽字的手有些抖。醫生見多了這樣的情況,此時多說無益,只留下一句「我們會儘力的」,便轉身回了手術室。顧曉音咬著牙,像是在安慰朱磊,又像是在說服自己:「他們這麼說,就證明至少夾層還沒破,只要夾層沒破,小男會沒事的。」

「嗯。」朱磊木然地答了一句。

「現在醫療糾紛多,他們醫院的流程就是要讓你簽各種告知書,讓他們在最壞的情況下也能免責。其實根本沒那麼嚇人。」顧曉音還在喃喃地說。

朱磊剛坐下,又「嗖」的一下站起來。「我去抽支煙。」

留下顧曉音一個人在手術室門口。她死盯著那扇門,蔣近男不會死,蔣近男不會死,她像動物園裡做著刻板行為的動物一樣,在心裡死循環默念這句話。倒不是覺得說多了有用,而是實在不知道還可以做什麼想什麼。不知又過了多久,有幾個醫生模樣的人趕來,進了手術室。其中有一個,顧曉音覺得眼熟,她趕忙掏出手機打開醫院的網站看。那人是金主任。另外那幾個醫生也許是婦產科的?那說明手術要開始了。顧曉音一陣欣喜,然而那欣喜只是一瞬而過,像有人沖她臉上吹了一口氣,過去了也就過去了。

走廊盡頭又匆匆趕來兩個人,顧曉音抬頭看,是鄧佩瑜和蔣建斌。鄧佩瑜顯得六神無主的樣子,看到顧曉音只問:「怎麼樣了?」

「還沒有消息。但剛才心外科金主任進去了,他是負責心外手術的,他進去應該說明前面都順利。」顧曉音特別略去了血管斷裂的那一段,既然手術室的燈還亮著,小男就還活著,活著就有救回來的希望。

鄧佩瑜罕見地沒有話可說的樣子。她只略略點了點頭,轉身便在椅子上自個兒坐了下來。手術室外的椅子大概見慣了這種把自己當自由落體一樣砸到椅子上的人,此時只搖晃了幾下,便沉默地接受了她。

蔣建斌在她身旁坐下。鄧佩瑜靠在他身上,小聲嚶嚶地哭了起來。蔣建斌面色沉沉,但伸出一隻手握住了鄧佩瑜的手。

不知坐了多久,腳步聲又響起,卻是朱磊和蔣近恩。

「小恩你怎麼來了?」鄧佩瑜「唰」地站起身來。

「我姐搶救呢,我當然得來。」

「你們不是十一點熄燈鎖門嗎?我給你發消息的時候都十一點半了。你怎麼出來的?」「從水房爬窗戶出來的。」蔣近恩理直氣壯地回答。

「你這孩子!」鄧佩瑜還要再說,被蔣近恩打斷:「別說這些次要的,我姐怎麼樣?」

「還在搶救。」蔣建斌開口道。

「還好我在樓下碰見姐夫……」蔣近恩話還沒說完,手術室門又開了,這次有護士匆匆推著一個保溫箱出來,後面還跟著醫生。

「孩子!」顧曉音第一個反應過來,幾個人隨即一擁而上。

「看一眼行了!孩子要趕緊送NICU[1]!」跟著的醫生喊道。

「大人呢?大人怎麼樣?」朱磊和鄧佩瑜異口同聲地問。

「還在搶救,馬上要做心臟手術。」產科醫生丟下這句話就匆匆跟護士走了。

顧曉音他們又隨著保溫箱趕了幾步,直到每人都看上了一眼那保溫箱里的小人,看到她那紅紅皺皺的小臉,大家才放慢了腳步。腳步聲和車輪在地面上經過的聲音很快消失不見,午夜的醫院走廊又是一片令人揪心的寂靜。顧曉音幫大姨和姨夫去接了杯熱水,幾人又坐回手術室門口繼續等。

即使是這麼難熬的時刻,等待的家屬時間長了也會困,人類就是這麼眼高手低的動物。顧曉音靠著蔣近恩,鄧佩瑜靠著老蔣,只朱磊自個兒坐著,頭向後靠在牆上,慢慢也盹著了。

最先醒的也是朱磊。此時窗外的天色已有些魚肚白,手術室的門終於又一次打開,朱磊瞧了一眼,連忙搖醒身邊的人。「小男出來了!小男出來了!」

幾人連忙站起來,鄧佩瑜和顧曉音看一眼蔣近男,眼睛就紅了。蔣近男還在麻醉中尚未清醒,身上蓋著被子,可是床邊有密密麻麻的管子,麻醉醫生在床頭拿著氧氣球囊邊走邊捏,攜帶型監護儀在床上滴滴作響。沙姜雞跟在病床旁,後面是老金,最後才是謝迅。

「手術成功了。」沙姜雞緊趕兩步,解下口罩,對朱磊他們說,「現在是還在麻醉當中,我們現在得把蔣近男送去心外ICU觀察。你們熬了一晚,先休息休息吧。」

所有人爭先恐後地向沙姜雞表示感謝。沙姜雞滿臉疲憊地擺擺手,表示不用客氣,轉身歸隊。老金對家屬點了個頭,謝迅低著頭,沒和他們說一句話。

注釋:

[1]新生兒重症監護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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