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迅最近真的很忙。
過去這幾年,中心醫院的心外科一直在深度參與某國產人工血管的臨床試驗。最早小型臨床試驗這裡就是一個點,後來開始做大型臨床,要搞多中心大樣本,中心醫院心外的病人數量,在全國都名列前茅,張主任又一直強力推動這個項目,自然而然也就跟著做了下去。眼看著臨床試驗數據積累得差不多,可以準備去NMPA申請批准上市了,這帶小朋友整理數據的工作,就自然而然地落在了謝迅身上。
說是「自然而然」,其實稍微有一點勉強。張主任這個項目一直是老金在配合他做,由他的組處理數據也是應該的。老金有謝迅和沙姜雞兩員大將,本來這種和科研掛鉤的事情,謝迅不感興趣,都是交給沙姜雞。只是這段時間沙姜雞為情所困,情緒低落,打不起精神來,謝迅只得主動請纓,接過這個攤子。
要問沙姜雞為何為情所困,還得從兩三個月前說起。
那會兒謝迅和顧曉音剛分手。有天沙姜雞要拉著謝迅一起吃啤酒小海鮮,號稱是「兩個失意男抱團取暖」。那天謝迅剛好下班得先幫謝保華辦點事,便跟他約在餐廳見。他到餐廳,沙姜雞卻全無蹤影,只發信息說「小師妹那裡出了點事,你先點我馬上來。」等他點的那兩三個小海鮮四瓶啤酒上桌,沙姜雞又發了一條信息:「我操我得趕去南京一趟,兄弟我對不起你。」
沙姜雞在南京呆了三天,老金和謝迅的信息一概不回,到了第四天的早上,他鬍子邋遢滿眼血絲的來了,老金和謝迅那一肚子想罵他的話只得生生咽回去,又把他推回家睡覺。
真相在第五天大白。小師妹的醫院出了醫鬧事故,她科室里的醫生被砍。沙姜雞下班時刷新聞刷到這一條,立刻打電話給小師妹。電話那頭小師妹語無倫次——當時她就在現場,生生目睹行兇者走進來一刀扎進師兄身體里去。他們這些學醫的,見多了血和血泊里的人,但刑事事件畢竟是另一回事。
沙姜雞當機立斷,立刻沖向機場。等他已經坐在機場往市區的車上,才發現自己這舉動是多麼的莽撞。他給小師妹打電話,對方不接。發信息,對方沒有回。沙姜雞第一次痛苦的認識到自己和小師妹果然還沒有到他自以為的那種關係——他只知道小師妹所住的小區名稱,卻並不知道小師妹的具體地址。
他在小師妹科室等了兩天。第一天小師妹沒露面,第二天人來了,憔悴得很,見到沙姜雞倒也不意外的樣子,只說換個地方聊。
沙姜雞跟著小師妹進了咖啡廳,還記得自己去買兩杯咖啡——他倆現在可太需要這個了。兩人坐下,還沒等沙姜雞開口安慰小師妹,小師妹先道:「師兄,你以後別再找我了。」
沙姜雞想,這是應激反應,等小師妹熬過這陣子再從長計議。可惜自己不能日日在她身邊。他正想著怎樣自然地把這話題揭過,小師妹又道:「我家裡覺得我做醫生辛苦又操心,給我聯繫了個區防疫站的工作,本來我一直在猶豫,昨天我想通了,今天來醫院,就是來辭職的。」
這也不是什麼大事。沙姜雞想。小姑娘剛目睹一場慘案在自己面前發生,這時候打退堂鼓簡直太正常。「防疫站也挺好的,」他順著小師妹的話說,小心翼翼地不提起前兩天的惡性事件,「體制內,聽說福利也很好。」
「師兄。」小師妹抬起頭望著他,「我已經想好要徹底離開醫生這個圈子,請你把我忘了吧。」說完,她站起身,徑直走了。
沙姜雞在咖啡館裡傻坐了好一會兒。不知是該心疼自己,還是心疼小師妹那青色的眼底。她說剛才那些狠話的時候,還帶著劫後餘生者慣有的虛浮感。可她說的徹底離開這個圈子,是指也絕不考慮醫生作為終身伴侶嗎?沙姜雞覺得事情未必有那麼糟,也許她只是一時反應過度。沙姜雞懷著希望掏出手機給師妹發信息,想要安慰她幾句,發現師妹已經把他拉黑了。
他在南京街頭瞎晃了一上午,掉頭又回醫院去。小師妹科室里的同事神色複雜地告訴他小師妹確如對他所說那樣辭了職,人已經離開醫院。一個大活人怎麼可能就這樣跑了?沙姜雞耐心地給師妹打電話,打到第二天下午,手機從不通變成了空號。
沙姜雞人回了北京,三魂七魄倒像留了一部分在南京似的。沒事他就發個信息給小師妹——也許哪天小師妹緩過來,把他從黑名單里放出來,也未可知。他給那個被刺的醫生捐了一大筆錢,比他的家人朋友還關注他的恢復情況。關於那個兇手的新聞報道,他咬著牙一篇也沒落下——這一刀不僅讓一個正值壯年的醫生可能留下嚴重後遺症,也斷送了他的愛情。
他當著謝迅的面給顧曉音發信息,問她這個兇手應當承擔什麼刑事責任。顧曉音把本科時學過的殺人案刑事定罪能記得的全告訴了沙姜雞,最後沙姜雞抬起頭,帶著滿意又有點瘋魔的神情對謝迅說:「我明白了,對小師妹的師兄,這兇手是殺人未遂,對我的愛情,他這是過失殺人!」
謝迅對此案的兩個受害人都深表同情,這真是飛來橫禍。
時間倒回出事那天的晚上。謝迅把啤酒送給鄰桌的人,把海鮮打包拿去了謝保華家。海鮮不能留過夜,吃了晚飯的謝保華陪著謝迅又坐到餐桌邊。等沙姜雞的時候謝迅也刷到了那條新聞,大概知道沙姜雞為什麼要連夜趕去南京,可對著謝保華,這些醫鬧的新聞他能不提就不提,只說沙姜雞為了姑娘放他鴿子。沙姜雞追小師妹經年,連謝保華都知道這掌故,聽說這小子連夜趕去南京,謝保華嘆一聲:「這孩子,做醫生這麼多年還這麼沉不住氣。」又嘆一聲:「不過討老婆也是得要點這種蠻勁,幾十年前咱這衚衕里有個特別漂亮的姑娘,三五個小夥子惦記著她。後來這姑娘因為家裡成分不好被分去東北,就有一個小子本來家裡成分不錯,都給分配了鋼鐵廠的工作,非扒火車跟著去了東北。我們都覺得他瘋了,可人家最後真抱得美人歸。」
在感情問題上,沙姜雞也許和他一樣欠缺運氣,可他的態度確實比自己積極多了。謝迅和顧曉音相處的時間畢竟不長,就算有那從前新鮮小學同學的歷史在,也談不上刻骨銘心。可不知為什麼,兩人的分手對謝迅來說,像是指尖里嵌進根小木刺,平日里覺得一切如常,可時不時難免碰到,讓人刺痛一下,待你掰著手指找,又無跡可尋。
謝迅挺理解顧曉音為什麼要和他分手。他站在顧曉音的立場上,也未必能原諒自己,也許只會比顧曉音的反應更厲害。謝迅只是覺得自己有些窩囊。他告訴自己,讓他如鯁在喉的未必是顧曉音,而是他失去顧曉音的方式。
他用這種方式和自己達成了和解。謝迅甚至覺得,既然沙姜雞還是顧曉音的朋友,有一天他們仨重新心平氣和的坐在一起吃火鍋給沙姜雞排解感情問題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但情緒和記憶總會在某個奇怪的點沆瀣一氣。有一天科室里的實習生突發奇想,早上去安徽早點店買了些湯包和煎餅包油條帶來辦公室分給大家。謝迅瞧著那些不禁運輸破了底的包子,心裡像被撥動了某根弦。別人都選包子,他偏選了煎餅包油條。那煎餅冷了,韌得很。謝迅一邊費勁地啃一邊想顧曉音為什麼愛吃這個呢?可惜大概也沒機會問她了。
又好比今天,他加完班,剛剛好趕上午夜前最後一班電梯,難得有人這個時候離開大廈。謝迅覺得這個人眼熟,又想不起到底在哪裡見過他。他成天見陌生人,這人看著跟自己差不多年紀,也許是從前哪個病人的家屬。他這麼想著,也沒有特別在意。臨睡前他躺在床上,電光火石間,他想起他確實見過這個人。在他還沒和顧曉音談戀愛之前,有一回半夜遇著顧曉音,顧曉音就是從這個人的車上下來的。
他的睡意就這樣悄然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