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佩瑜接起鄧佩瑤的電話,「姐……」鄧佩瑤只說出這一個字,便哽咽起來。
鄧佩瑜心一沉,然而她到底不是沒經過事的人,很快穩住自己:「出什麼事兒了?先別著急哭,說說。」
鄧佩瑤帶著哭腔道:「醫生懷疑爸爸有白血病!」她又小聲啜泣起來,哭了一會兒道:「都怪我,我應該早點帶爸爸去看,前段時間他就說不舒服,如果那時候……」
「沒有的事!」鄧佩瑜打斷鄧佩瑤。「別說還沒確診,爸爸真要得了這種病,也不是提前兩天去醫院就能治好的。你想這些,除了自己難過,沒有其他用。」
鄧佩瑤不知是被說服還是被鄧佩瑜斬釘截鐵的架勢鎮住了,她沒再說話,但鄧佩瑜能聽到她在哭。這都是什麼事!鄧佩瑜想,一樁樁一件件都讓她給趕上了,小的小的生病,眼看小真馬上要出院了,她跟小男這倆雖然是來討債的,好歹最後平安過關。現在老的竟然也生病!鄧兆真能不能體諒下她們這些小輩,最好只是虛驚一場呢?
她定定神:「小沙怎麼說?」
鄧佩瑤忙道:「沙醫生給我打的電話。今天我們五點多才看上,沙醫生就讓我們看完先走了,他拿的化驗單。他說讓我們明天再回去一趟,安排個穿刺,再看要不要住院。」
「你跟爸說了?」
「當然沒有直說。我跟他說醫生打電話來,說他年齡大了,安全起見最好再做一個檢查,明天帶他去做。」
鄧佩瑜隔著電話點了點頭:「嗯,你也先別跟小音或者小男提這事。一來還沒確診,說不定虛驚一場,二來小真還沒完全好,出了這檔子事我怕小男受不住。」
鄧佩瑤覺得是這個理:「沙醫生會不會自己跟她倆說?要不我跟他打個招呼?」
「好。」
沙姜雞對著手機發獃,良久,他站起來走去謝迅辦公桌前,把手機遞給他:「來自你未來丈母娘的最高指示。」
謝迅接過看了一眼,皺起眉頭,「不告訴她?」
沙姜雞抽回手機:「倒霉還是老子倒霉。明天給你墊背不算,還要做這種間諜一樣的地下工作。我感覺我連聚寶源都吃不好了!」
「一頓吃不好就再來一頓?」
「那沒準行!」
第二天顧曉音睡到一點才起。頭天晚上她看了整晚電視。上床後本來只打算刷一下手機便睡覺,沒想到又因為翻到一本網路小說而一直看到凌晨四點。反正第二天也沒人找她,無事可做,顧曉音在打開那本小說時對自己說。至於熬夜,她工作時熬得夠多了,現在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
看的時候顧曉音還是很愉快。總歸都是那些故事,風花雪月,才子佳人。現在的故事往往有一個除了金子般的心外殊無長處的女主角,大概是方便顧曉音這樣的普通人代入,因此尤其顯得那些財富或智商或財富及智商都異於常人的男主人公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無論看的時候覺得多麼感天動地,讀完統共一聲嘆息:都是編的。
如果從前我把看這些小說的時間都用來鑽研工作,會不會今天不至於落到這個境地呢?顧曉音不由問自己。她在睡前這強烈的自我厭棄當中給熟悉的幾個獵頭髮了信息,說自己想看看其他機會,從明天開始,要改變自己,她想。
因而當顧曉音按掉兩三次鬧鐘,終於放任自己睡到一點的時候,她看著手機上的時刻,對自己的失望不禁又多了一點。果然還是如此。連起床時間都無法掌控的人,能對自己的人生有什麼控制?
顧曉音這個自暴自棄的「早晨」因為看到獵頭的回復而稍稍變好了一點。四條發出去的消息,有三個人回復了她。兩個人問她要簡歷,顯然已經不記得她到底是誰,剩的那一個回復:你想看什麼機會,律所還是in-house?
顧曉音回答:都行。她消息剛發過去就後悔了。如此隨便的回答,顯然暴露了她找工作的急迫性。那麼要麼對方能推斷出她被裁,要麼會覺得她急於改變現狀以至於寧可不挑,無論如何,都相當於她親口告訴對方「我在君度干不下去了。」
但消息已經發了,如果現在撤回而對方其實已經看到,只會更加尷尬。顧曉音乾脆不理,任由對方發揮情商。果然對方只問今天下午有沒有空打電話詳聊,於是顧曉音欣然同意三點。敲定這件事,她覺得今天有了一點希望,心態好像也積極了一點,可以計划下其他的事。想到其他的事,她問沙姜雞:「晚上約幾點?後海那家嗎?需不需要我早點去排隊?」
沙姜雞秒回:「必須得牛街總店啊,分店哪成?七點鐘,不用排隊,包在哥哥我身上。」
還能這樣?顧曉音不知是該佩服沙姜雞能量大,還是感慨這傢伙捨近求遠。但既然這樣,下午她也許可以好好把簡歷潤色一下再發給另外那兩個獵頭。顧曉音簡單拾掇了下自己,下了碗面,邊吃邊打開電腦開始改簡歷。面剛吃一半,三點了。
她放下筷子。如果嘴裡剛好有一口面而對方的電話進來,不管怎麼說也是不禮貌的表現。時鐘指向三點零二分,也許對方耽擱了一下,顧曉音想,還是趁這個時候來繼續做簡歷。但是她無論如何也不能把思想集中起來,終於只是坐在那裡發獃。
三點十分,電話終於響起。顧曉音立刻接起來,對方當然表示不好意思晚了,然而語氣里並沒有什麼愧疚的意思,顧曉音的「沒關係」倒是全心全意的。電話只打了十五分鐘,對方實在也沒什麼可跟她說的樣子。顧曉音記得上次這個獵頭找她,是三年前希望挖她去另一家排名前三的內資所。當時她滿心想的是再過一年就去念LLM,完全不為所動,對方花了至少一個小時給她分析市場形勢,兩家律所各自的長項短項,顯得非常為她打算的樣子。顧曉音感念在心,現在當然第一個想到她。
獵頭在電話里還是很為她著想的樣子:「曉音,我建議你in-house不要當作重點。In-house的工作十有八九要看你的家庭情況,你現在還沒結婚,當然要比那些結了婚的女律師好用一些。但是你的年齡擺在這裡,說不定哪天就閃婚閃孕,資本家嘛,總歸要看這些的。而且公司里不像律所,一個蘿蔔一個坑的,養不起閑人。你現在這個資歷,大公司的法務管理層你夠不上,底下具體工作層面又over-qualify了。小公司想少花錢用多面手,肯定會喜歡你這個背景,但又會顧忌到你的婚育情況,哪怕你肯承諾三年內不生孩子,人家也不一定肯相信的。」
「那其他律所呢?」
「我現在手裡還真沒有什麼好的律所職位。招人的也有,一般都要兩三年經驗最多了。你也知道,今年年景不好嘛……不是我說,律所都短視,閑的時候恨不得associate都走光,忙起來又要求爺爺告奶奶地招人。我倒是不介意,反正是給我送KPI……」
顧曉音站在聚寶源門口時腦子裡還迴轉著獵頭姐姐的這些話。那碗面她最後也沒有吃完,當然簡歷也沒有改好。她剛工作時聽到的還是律師這一行越老越吃香,怎麼她都還沒混成合伙人,遊戲規則已經倒了個個。世界好像在以一種跟她對著乾式的方法變化著。
「我跟你說,你家顧律師准有事兒。」沙姜雞悄悄對謝迅說,「她下午還說她能來排隊,律師什麼時候這麼閑過?」
謝迅也知道顧曉音心裡有事,可他還沒琢磨出來是什麼。「她好像這幾個月都還行,不太加班。」
「分手後動向掌握得可以啊。」沙姜雞欽佩道,「不過她們又不是體制內,沒活干工作能保得住嗎?呸呸呸。」
謝迅從沒考慮過這種可能性。然而他懷揣著另一個秘密,實在不願意顧曉音接連遭遇如此重大的兩個挫折,不,不可能的,他對自己說,又捶了沙姜雞一拳:「別烏鴉嘴了!」
「得,得!」沙姜雞抱頭鼠竄到顧曉音跟前,「顧律師,你沒等很久吧。」
顧曉音聽到這一聲「顧律師」,心下有些惶然,但她努力支出了一個笑臉:「沒,我也剛到。」
「那就好,那就好。」沙姜雞說著抄出電話撥個號碼講了兩句。雖是周中晚上,聚寶源還是排著長隊,有人見他們支棱在哪,好心招呼他們排隊,沙姜雞的臉色更得意了兩分,只回頭說了句:「謝了哥們兒。」果然很快店裡走出個人,直接把他們帶了進去。
「實在沒法給您專門留位子。外面那些人哪,下午三四點就開始排隊。真沒法留空桌子。這張人剛走,我瞧著位置還可以,沒您上次來那個位置好,但也湊合,您和朋友就坐這兒吧。」中年男人安頓好他們,又專門給招呼來了服務員,這才退下。
「可以啊沙醫生。」顧曉音等沙姜雞點完菜,服務員也走了,才忍不住道。
沙姜雞擺擺手:「我們醫生這行,要多苦逼有多苦逼,錢少事多裝孫子,只能偶爾用這點蠅頭小利安慰下自己。這哥們兒是這個店的經理,前年他爹嚴重心梗,非搭橋不可,是老金和我救回來的,從此咱去聚寶源,任何時候都不排隊!」
顧曉音心下感慨,確實,在現在這個社會,醫療和教育才是剛需,那些手握這兩種資源的人,誰不得巴結著?她忽然想到:「說到這個,小真入院的事也多虧了你倆。還沒謝謝你們呢,今晚我來請客吧。」
「別啊,」沙姜雞瞄了謝迅一眼,「今晚說好老謝請客的,不能便宜了他。你要請客咱再找一天。」
顧曉音笑著答應,謝迅卻覺得她那笑沒到達眼底。如果她知道姥爺的事,還有心思跟他們坐在這裡吃涮肉嗎?
沙姜雞顯然也在想同樣的事,場面一時有些冷清。還是謝迅開了口:「小真什麼時候出院?」
「應該就這一兩天。」
「那就好。」謝迅和沙姜雞同時如釋重負地說,又覺得自己反應過度,果然顧曉音疑惑地問:「怎麼了?」
「沒,就是感慨你表姐真不容易,可算現在小真這一關也過了。」沙姜雞說完這話,意識到自己可能挖了個坑把謝迅埋了。唉算了,沙姜雞想,這時候顧得上一顧不上二,謝迅你就犧牲一下。
顧曉音也想到了表姐的事,不禁有些黯然。事已至此,說什麼都好像是多餘。好在這時涮鍋和菜及時上來,三個人既找到了新的談話內容,也找到了冷場時最好的掩飾方法。
民以食為天。古人誠不余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