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近男看了一夜的電影。上一次她這麼做,還是高中畢業時看《流星花園》。即使在沒有蔣近恩之前,蔣近男也討厭蔣建斌和鄧佩瑜刻意營造的那種妻賢子孝的氛圍。蔣建斌是個傳統的中國男人,他平生做過最離經叛道的事可能就是娶了鄧佩瑜。「家庭倒是知識分子家庭,可惜自個兒是個戲子。」這是當年蔣近男奶奶對鄧佩瑜的評價。還是鄧佩瑜親口告訴她的——那是小真剛住院那兩天,鄧佩瑜勸她,「你婆婆堅持要擺這個酒,最起碼心裡還是寶貝小真的,我生你那會兒,你奶奶和你太奶奶一塊兒在產房外面坐著等,聽說是個女兒,倆老太太站起身就走了。」
現在的鄧佩瑜講起這些事,言語里已經不再有怨恨,更多的是懶得跟老太太計較的雲淡風輕。當然,蔣近男想,因為你後來又生了兒子,還離開了舞台。這兩件事之間的因果關係,和蔣建斌後來的事業發達,讓蔣建斌和鄧佩瑜更心甘情願地歸順了那些「傳統價值」。蔣近男還小的時候,有一回春節聯歡晚會放戲曲節目,剛巧有鄧佩瑜從前的劇團。她不識相地問鄧佩瑜要是沒離開劇團是不是也能上春晚。當著全家人的面鄧佩瑜是怎麼說的?「上個春晚有什麼可稀罕的,在劇團的時候天天得練功,苦得要死又沒錢,哪有咱們現在的生活好。」
向來鄧家的傳統是初一那天再放一遍重播的春節聯歡晚會,大伙兒就著節目吃午飯。單單那年,鄧佩瑤要看北京衛視的春晚重播,全家從善如流,顧曉音想再看一遍前晚上了春晚的周杰倫,被鄧兆真訓斥:「港台明星有什麼好看的!」哭了一鼻子。
蔣近男厭倦了父母之間那種妻賢子孝的模式,因此執意要走到它的反面去。鄧佩瑜小心翼翼地瞞著蔣近男,但蔣近男知道,婚前蔣建斌在好幾件事上頗看不上朱磊這個准女婿。其中之一是朱磊住進棕櫚泉的房子,既沒主動出個裝修家電什麼的,也沒在准岳父岳母面前表現出一絲一毫的不好意思來。為此蔣建斌罕見地跟鄧佩瑜嘮叨過好幾回「我們結婚那時候,什麼都沒有。人家結婚的時候買手錶,我為了給新房添置個電視,把手錶給賣了,又借了錢才添置齊家電。你爸那時候說要贊助我們電冰箱,我死活不肯答應,跟他說『佩瑜嫁到我家,就不該花您的錢了,該有的東西就算現在沒有,早晚我也能給她置辦上!』」
鄧佩瑜勸他:「時代不一樣了。那時候大家都差不多窮。現在小朱要像你那麼倔,放著好好的棕櫚泉不住非得讓小男跟他擠石景山老公房去,你捨得我還不捨得哪。」
蔣建斌慢慢接受了朱磊。有幾回蔣近男在家人面前駁了朱磊的面子,蔣建斌還讓鄧佩瑜私下勸她,「就算在咱家裡隨便點,在小朱的朋友親戚面前可決不能這樣!」蔣近男從前以為老蔣是跟朱磊慢慢處出了感情,現在她琢磨出自己的天真——老蔣維護朱磊,因為朱磊現在是她的丈夫。既然這層法律關係確定下來,老蔣覺得她就該跟她媽一樣,給朱磊提供一個妻賢子孝的家。
朱磊恐怕也是這麼想的吧。剛才他對自己說的那些話,如果是在婚前,他怎麼敢?他怎麼敢?蔣近男氣得手微微發抖。
蔣近男看完《唐伯虎點秋香》,又看《東成西就》,張學友操著一口山東話跟在王祖賢后面叫「表妹」時,蔣近男哈哈大笑。朱磊打開卧室門,睡眼惺忪地說:「還剩幾天假期別那麼晚睡,回頭生物鐘倒不過來該難受了。」
蔣近男沒理他,卧室的門又關上,那笑容卻凝結在蔣近男的眼睛裡。他竟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一樣!經過了那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時刻,朱磊如若不直接服軟道歉,兩人合該冷戰到分出一個勝負來。為什麼不是這樣?
蔣近男枯想了很久。《東成西就》都播完了,演職員表一欄欄滾動播放起來,她才剛有點頭緒。讓自己夜不能寐的這一場爭吵,對她來說可能是許多事緩慢積累演變後的爆發,是圖窮匕見的時刻,對朱磊來說,不過是夫妻間拌嘴,說了兩句重話。明天兩人起來,無論尋著一個什麼法子解決了小真複診的問題,這事就翻篇了。
因此他根本不必放在心上。
蔣近男卻不能。深夜裡,小真的房間傳來一陣哭聲,是小真醒了。隨即傳來保姆哄孩子的聲音,哭聲漸漸變小,消失不見。隔一會兒小真的房門打開,保姆出來,被客廳的燈光刺了眼睛,皺著眉打量四周,見蔣近男還坐在沙發上,倒嚇了一跳。
蔣近男起身關了客廳的燈。唯余電視機的光照在她臉上,深夜裡,白慘慘的,保姆看不清她的神情,也不敢多問,只道:「我給小真沖奶。」便匆匆走去廚房。不一會兒,保姆手握奶瓶回來,又向她點個頭,閃身進了兒童房。房間里傳出一兩聲小真的聲音,大約是喝上了奶,又一會兒,卧室里傳出朱磊的鼾聲。蔣近男把電視的音量又調大了點。
快清早時她在客廳的沙發上睡著了。醒來時鐘已指向十點。蔣近男的身上蓋著一張毯子,是小真房間里的。客廳餐桌上有保姆留的字條——她帶小真下樓遛彎去,給蔣近男準備的早餐在廚房。蔣近男莫名想到她不知在哪裡看到的一句話:現代職業女性的尊嚴全靠保姆維繫。
說的沒錯。蔣近男在心裡附和一句,下了一個決心。
「離婚?現在?」連顧曉音也吃了一驚。「出了什麼事嗎?」
蔣近男在心裡苦笑。是了,連顧曉音也是這個反應,還能有別人覺得她不是舒心日子過膩了嗎?
顧曉音也覺得自己有點反應過度。蔣近男並不是那種心血來潮的人,尤其是在個人問題上。全家人都覺得她能找個更好的,也正是因此,鄧佩瑤當年甚至勸說過鄧佩瑜別試著棒打鴛鴦,免得激起蔣近男的逆反心理,非得嫁朱磊不可。但蔣近男雖然彷彿從來沒對朱磊神魂顛倒過,也竟然一直把這段關係處了下去,久到鄧家上上下下最後都把朱磊看順眼了,覺得小男嫁他也不錯。
在顧曉音看來,蔣近男一定是深思熟慮過的。她要的恐怕就是這種以她為中心的關係,因此寧可捨棄其他的那些外在條件——反正那些蔣近男自己都有,不必靠男人。表姐和表姐夫的關係是什麼時候開始有點變了味的?是結婚,還是小真的到來?顧曉音說不好。她並不覺得朱磊哪裡有很大的變化,但是在某幾個時刻,顧曉音清清楚楚看到了蔣近男的痛苦和低落,這讓她尤其感到費解。
「你別會錯我的意思。」顧曉音找補道,「你決定怎樣我肯定都支持,但你想好怎麼跟大姨和大姨夫說了嗎?」
「沒必要花太多心思想吧。反正他們肯定要反對,想了也白想。」
我就知道是這樣,顧曉音在心裡哀嘆一聲,試著委婉地說服蔣近男,「別的暫且不說,至少先做做大姨的思想工作?小真現在還小,光有保姆恐怕不行,還得大姨時不時出點力。」
「我爸那兒還真不好說怎樣,我媽你還不知道嗎,狠勁兒都落在嘴上。她就算現在威脅我要斷絕關係,也就是一陣子的事兒。不過你說的也對,我還是先跟你媽商量一下,讓你媽找機會給我媽打個預防針,別讓她覺得太突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