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迅並不傻。以他現在的情況,能去監護室暫時干一段幾乎已經是最好的選項——專業上沒有荒廢,甚至看起來都只是一個平調,沒有謫遷的意味。陳主任和他沒有私交,這種調任沒有張主任點頭是不可能的,所以陳主任必然只是代替張主任跑個腿。然而,張主任又為何要賣他這個人情呢?若是老金的功勞,老金不可能不跟自己打招呼,難道是沙姜雞?謝迅又覺得不像。壞就壞在這個人情給得謝迅還不得不收下——人家並沒有開口要求回報,他於是也沒有拒絕的理由,若是非要拒絕,倒顯得著實不知好歹。
沒什麼更好的應對方法,謝迅只得應下:「感謝領導栽培。」
陳主任點點頭,走了。謝迅立即給老金和沙姜雞各發了一條訊息。老金沒有回,沙姜雞說,「老謝,看來你這回是在風暴眼裡了。」
風暴眼裡一般相對平靜。謝迅踱到鄧兆真病房門口,覺得這一點也沒說錯!最近鄧兆真的病情相對穩定,精神也不錯。因此這病房裡經常有歡聲笑語,倒顯得這中心醫院不像醫院,像個療養院似的。鄧佩瑤和隔壁床的女人熟了,兩人時不時聊聊天,有時隔壁床的丈夫聽鄧兆真和謝保華說話聽入了神,也插上兩句話。顧曉音有時看書看劇,有時陪著長輩聊天,謝迅每回來,都莫名覺得這兒就跟世外桃源似的,簡直讓他流連忘返。
「小謝!」今天鄧佩瑤看見他就連忙和他打招呼,「彭主任那邊今天早上捎話來了,說明天能有病房,讓我們準備準備明天搬過去。多謝你和小沙幫忙!」
謝迅想說還是沙姜雞出得力多,自己沒幫上什麼忙。可這樣既顯得矯情,說實在的,謝迅也不願意自己在顧曉音面前摘自己的面子。他終於只是說:「那可太好了,明天您打算幾點搬?我來幫把手。」
「用不著用不著,」鄧佩瑤忙擺手,「護士會推輪椅來接姥爺。姥爺也沒什麼東西,我和曉音加上曉音他爸足夠。你那麼忙,這種事情就不要麻煩你了。」
話雖這麼說,第二天謝迅還是來了。「我感覺沒多少東西,誰知道收拾收拾有這麼多!還好小謝你來幫忙,沒耽誤你工作吧……」鄧佩瑤邊把兩袋東西交到謝迅手上邊說。鄧兆真已經被安置在輪椅上,正笑眯眯地跟隔壁床的夫妻道別:「祝你早日康復!」
「您也是!」隔壁床的女人說,「您真好福氣,起居有女兒盡心照料,還有小輩忙前忙後,我們可太羨慕啦!」
「我瞧你兒子也孝順著哪,你的福氣還在後面哪……」
女人忽然被觸動了心事,大概是想到剛剛收到的化驗結果——情況不夠理想,化療暫時還沒能壓制住癌細胞的擴散,誰知她還有沒有福氣在七老八十的時候等著兒子媳婦照顧她呢,誰知她看不看得到兒子上大學……她心裡一陣難過,嘴上卻說:「兒子哪有女兒好啊,只有女兒才會照顧人,您有兩個女兒,可是雙倍的福氣……」
「沒錯!」鄧兆真樂呵呵地把手擱在鄧佩瑤手上,「我這個小女兒啊,從小就賢惠。小時候她姐一放學就跑出去玩,她放學就回家來幫忙擇菜準備晚飯,特別會疼人。可惜她有十幾年不在我身邊,前些年才回北京,她媽媽先走一步,沒享到她的福……」
這番話完全在鄧佩瑤意料之外,她一時愣在當場,直到耳邊響起隔壁床女人的聲音她才回過神來,「可不是嘛,我住進來這短短一段日子,也受了大姐不少照顧。您這迴轉病區,以後就不能常見著了,我還有點難過。」
鄧佩瑤已回過神來笑呵呵道:「咱也算是病友了,這病友啊,最好再也見不著!」
所有人都笑起來,連隔壁床女人那平時不苟言笑的丈夫都笑得額頭上出了幾層褶子。
血液科在老樓里。說是老樓,其實也不過就是十年左右,這些年中心醫院的基建沒停過,十年的樓在院里已經算是上一代的了。老樓條件上和全科那簇新的的病房比確實看起來要差一些,但勝在病房更加寬敞,雙人間和新病房的三人間差不多大,每張病床旁邊放一張陪床家屬或者護工睡的行軍床還綽綽有餘。
鄧兆真住進去的這個雙人間在走廊末尾。顧曉音提著姥爺的東西跟在姥爺的輪椅後一路走過病區走廊——這裡和全科不大一樣,全科的病房,白天的時候大家都敞著透氣,在血液科,病房的門十有八九關著,顧曉音從房門上的長方形窗戶往裡看,十個病床有八個用塑膠布的套子罩著,就像蚊帳一樣……
「這是什麼呀?」顧曉音小聲在謝迅耳朵旁邊問。
「這些是剛剛化療完的病人,他們自身幾乎沒有免疫力,因此要罩上罩子,預防感染。」
「哦哦,」顧曉音瞭然道,「真不容易,夏天得多熱啊。」
鄧兆真的室友也住在這種塑料的「蚊帳」里——這是個看起來四五十歲的男人,自稱「老宋」。鄧兆真搬進去的時候,老宋端坐在他的「蚊帳」里,他的老婆坐在旁邊支起的行軍床上,兩人正一起看電視。瞧見鄧家這一行人進來,老宋皺了眉頭:「這裡是血液科,不能來這麼多人,交叉感染起來就糟了!」
鄧佩瑤忙給老宋賠不是,表示他們這也是難得,以後一定注意。老宋點點頭,冷眼旁觀了一陣鄧家人,等他們把鄧兆真扶到床上安頓好了,發問道:「老爺子今年高壽?」
鄧兆真答:「八十二啰。」
「這是您的……?」
「女兒女婿,外孫女,還有這小謝醫生哪,是外孫女的朋友,來幫忙的。」
「哦,」老宋點點頭,像是在心裡拿個小本本已經記了下來,「醫生給您分了什麼型啊?」他問得就像是在問「吃了嗎」那麼自然隨意,鄧兆真卻答不上來,「啊?什麼型?」
還是鄧佩瑤明白老宋的意思,「我爸是四型。」
「哦……」老宋又點點頭,這回帶了點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同情,「我是一型,原來住你這床,早上出院的那個,運氣好是三型……」
只消再過兩三天,鄧家人就會體會到,在血液科病房,被問白血病分型就像被問是哪兒人一樣理所當然,稀鬆平常。最好的是三型,這一型的治癒率高,因此三型的病人是整個血液科羨慕的對象,就像那出生就有北京戶口的孩子似的,命好。
但這會兒鄧佩瑤還沒回過這味來,因此帶了點欽佩的語氣道:「您懂得可真多啊!」
老宋的表情沒什麼變化,看不出這句恭維是不是令他受用,他端坐在他的「蚊帳」里,矜持地答道:「久病成良醫,久病成良醫啊。」
沒多久,血液科的主治醫生來看鄧兆真,鄧佩瑤忙著和新醫生介紹情況,謝迅站在一旁,便覺得自己不僅多餘,恐怕還會讓血液科的同事覺得他是家屬請來監視的,反而幫了倒忙。因此他打了個招呼便告辭離開,本來還想和顧曉音說一句,可偏不趕巧,血液科醫生來之前她接到一個電話,出去了。謝迅想著回頭再給她發消息,沒成想顧曉音其實就站在病房門口接電話,見謝迅出來,她跟電話那頭打了個招呼,放下電話問:「就走了嗎?」
「嗯。」謝迅應下,又覺得應該解釋一句,「血液科的醫生來了,我留著礙事。」
顧曉音笑了,那笑容像是在說「瞧你又過份謹慎了不是」,但她並沒怪他,只說:「那晚上一起吃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