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迅在監護室剛上兩天班,又被醫務處再次約談。醫務處上回跟他談的是小江,這次林主任親自上陣,問的問題只有一個:手術室監護錄像顯示,老金最開始在手術室里,但手術沒開始之前就走了。他是為什麼走的?
這問題醫務處當然也問過老金。老金顯得十分問心無愧地一口咬定他當時有其他急事,無法親自完成這個手術,再加上術前評估風險不大,手術也完全在謝迅可以駕馭的範圍之內,本著醫療資源要合理有效分配的原則,他去手術室確認病人情況後把手術交給了謝迅。
如果事情確實是這樣,那麼整個操作流程雖然不完美,但問題也不大——畢竟實際操作上,在緊急情況下越級做手術幾乎是不可避免的,老林和醫務處的作用,就是處理這些合理但未必合規的事,讓醫院還能順利運轉下去。如今問題的焦點在於,老金是不是真有站得住腳的離崗理由。當天下午老金的另一個病人情況危急。據管那個病人的護士說,她在這場手術開始前大概一個小時把這個情況彙報給病人的主治醫生謝迅,而下午病人情況危急時謝迅在做手術,是老金來處理的。
醫務處分別詢問了老金,謝迅和護士。老金一口咬定自己是聽到這個病人的情況後決定讓謝迅主刀,自己去處理另外這個病人的緊急情況。這從時間線和邏輯上是毫無問題的,但——老林專門去跟心外的護士長聊過,護士長說那幾天老金有點心不在焉。
「這可就很不像老金會做的事了,你覺得呢?」林主任問張主任。
張主任緩緩點頭。
林主任決定還是從謝迅這裡著手。
「16床病人的事,你是什麼告訴老金的?」林主任問謝迅。
「我們進手術室的時候。」
「他當時是什麼反應?」
「他表示知道了。」
「他離開手術室時說了什麼?」
「他說他有急事先走一步,讓我代他把手術做了。」
「他說是什麼急事嗎?」
「沒有。」
「你確定老金說了是急事?」
謝迅把原本插在兜里的手拿出來放在膝蓋上,直視老林的眼睛:「林主任,我沒法確定金主任說了『急事』這兩個字,那時候我的注意力都在手術上。但我的印象里金主任是這麼說的,更何況如果不是急事,金主任臨時丟下手術也太不負責了吧。」
「我心想,那可不是不負責嘛,要不然調查組查老金幹嘛,為了查完給他送面錦旗嗎!」林主任晚上跟張主任通氣的時候不由抱怨道,「你們組這個小謝啊,也真挺木訥的,有些話挑明了說就不美了。」
「可不是,」張主任一邊想心思一邊應付林主任,「可不是。」
「不過老張,」林主任又說,「你別怪我多嘴啊,老金好歹也算是個能幹人,又不像老史那樣木訥。我是不知道他怎麼得罪了你,不過你真想讓院里把他送去下鄉一年嗎?這一年誰給你頂上啊,辛苦的還不是你自己?」
「老林,」張主任嘆口氣,「你我相交十幾年了,我是那種因為個人恩怨不考慮大局的人嗎?」
「那不可能,」林主任知道自己失言,趕忙往回找補,「這次上面的壓力確實大,你也不容易。」
張主任又嘆一口氣:「這老金啊,說到底還是不信任我。你看到了現在,他都還沒來找我們通氣,我們不知道情況具體如何,那怎麼能幫得了他。」
「沒錯。」林主任附和道,「也不知道老金在較什麼勁,你看要麼我再找他談一次?我們掌握了情況,才好運籌帷幄嘛。」
張主任表示同意。老林正打算掛電話,又想起來:「你也再跟謝迅聊聊,看他二人說的話對不對得上?」
張主任應了。掛了林主任的電話,他打給了老陳。這些年,他和老陳發展出相當的默契,張主任不好出面的事,老陳代他出面。心臟外科四個主任一起開會議事,有的事如果張主任提,老史或者老金一反對,這事就不好辦,他即使非把這事辦了,也顯得不民主不團結。但老陳提就不一樣了,另外兩個副主任就算心裡知道是怎麼回事,表面上也不好說什麼。張主任覺得,他下面這三個副手,老史老金真缺了一個也沒什麼,要是老陳不在,他可就辛苦多了。《毛澤東選集》第一卷第一篇,《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開篇就是「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這個問題是革命的首要問題。」
「老人家的智慧,真是放之四海而皆準。」張主任經常這麼對他老婆感慨。
老陳接完張主任的電話,沒按張主任要求找謝迅,倒是給護士長打了個電話。
護士長在科室里的地位,就像傳統老年夫妻里的那個妻子。臟活累活都歸她,看起來又無甚地位,是個絕對吃力不討好的角色。然而凡事沒有絕對,中年女人怕丈夫離家出走,到了老年,這情況就掉了個個。妻子管著錢,家裡里里外外又是她張羅著,小輩有個什麼事,還得有求於她。雖無賈母那個排場,要論家庭里的實權,那可是不遑多讓。要不怎麼說多年媳婦熬成婆呢?
這護士長就像個婆婆。當然,這麼說,是把護士長說老了。護士長今年四十六,兒子才剛上大二。可她十八歲從護校畢業分到中心醫院,在這崗位上已然工作了二十八年。她來的時候,張主任還是主治醫生,史主任還在醫學院里,謝迅沙姜雞他們?按護士長的話說,他們還穿著開襠褲呢!這心外的大小事,沒有護士長不知曉的,若是護士長不點頭,那可什麼也做不了!就拿那些臨床試驗來說,要能既把工作做了,科里又不因此減少收入大家喝西北風,那就得套收,用實驗的材料,開正常材料的單子,這全得經護士長的手!所以呀,那些精明的醫生,比如說老陳,對護士長總是客客氣氣,有好處第一時間想到護士長——你不知什麼時候就得求到她頭上去。
張主任沒給老陳說實話這事,搞得老陳十分之不痛快——衝鋒陷陣的時候知道用我,可底都不肯透,誰知道這後面有什麼貓膩?!他自知水平一般,這個副主任還是多少按資歷排上去的,而且他只比張主任小兩歲,等張主任退位了,這個主任也輪不到他頭上,肯定要交棒給更年輕的老金或者老史,因此他向來兢兢業業地唯張主任馬首是瞻,做好他副手的本份。
可這回老陳覺得自己得長點心眼,老金從前也沒少給張主任辦事,安排張主任的關係戶,這回張主任說下手就下手,老陳覺得有點心寒。這回是老金,下回可能就是自己。再說張主任自己躲在後面,讓他各種活動,萬一老金沒被搞走,還不把自己恨了一個洞!老陳越想越覺得張主任很可能給他挖了個坑,這事要沒處理好,被趕走的是老金還是他自己都未可知。
護士長當然知道老陳想問的是什麼。當然,知道是一回事,說出來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護士長在自己的位子上穩穩噹噹地坐了這麼多年,靠得是過硬的技術和更加過硬的情商。誰當正主任,護士長就站在他那一邊,另外的三個副主任她既不和誰走得特別近也不疏遠誰,一碗水端得平平的,科里的小醫生背地裡管她叫伊麗莎白——就跟英國女王似的,首相來了又走,就她巋然不動。
「陳主任,你也太看得起我了。」護士長聽完老陳的來意便道,「誰不知道行政上的事張主任平時最信任你,這種事張主任要是都沒告訴你,怎麼可能會告訴我。」
老陳早料到護士長會這麼回答,他是有備而來的:「我當然不能讓你為難,可是啊,張主任讓我繞過老金去找謝迅,又不說明白是為啥,我心裡沒底啊。你們還年輕,我可是過兩年就要考慮退的人,要在這節骨眼上行差錯步,回頭連退休了都沒有安生日子過……」
說完他沉默了一小會兒,給護士長時間思考。感覺差不多了,他又道:「你不好多說我也不為難你,張主任這事我自己再考慮考慮,唉,領導交下來的任務,不幹也得干啊……」他話鋒一轉,「可是老金前段時間自個兒鬧彆扭又是為什麼呢?我真不明白……」
「金主任那個人還能為什麼,錢唄。」護士長想到那段時間老金給她帶來的麻煩,不屑道。
錢?老陳想了想,他忽然覺得他抓住了某個重要的線索,一個能把前因後果串起來的線索。
「你是說上回有個醫療耗材公司做臨床試驗張主任拍板不做套收那事?」他故意道,「就那點錢,老金犯得著為它和張主任過不去嘛?不過張主任當時也挺奇怪的,老金那麼上躥下跳地反對,他也沒改變決定。」
護士長倒覺得沒啥:「主任嘛,決策都做了就不該改,要是金主任這麼鬧一下就改主意,以後大家還不逮著什麼雞毛蒜皮的事都鬧?」
「確實,確實。」老陳已經獲得他想要的信息。兩人心照不宣地掛了電話。
PS:
發現之前有一個筆誤,林主任是醫務處主任,不是院辦主任。
此處進行了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