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人物謝迅此時並沒有身為盤中棋子的自覺,他甚至想的是另外一個科室的事——下班後他和顧曉音在食堂里吃了飯,又研究了鄧兆真最新的化驗報告。
「我媽這兩天又糾結上了,」顧曉音邊劃拉自己盤子里的菜邊對謝迅說,「姥爺這幾天白細胞又升高了,彭主任問我們要不要給姥爺上點化療葯。」
「我記得你大姨反對化療,你媽覺得可以試試?」
「當時確實是這樣,按說彭主任現在主動提化療是好事,可彭主任那意思吧,我們聽起來,像是說姥爺要是不上化療,堅持不了多久,可是上了化療呢,也可能走得更快。所以隨便我們家屬想怎麼樣,反正死馬活馬都是我們的。」顧曉音越說越激動,說到這裡,旁邊一桌年輕醫生們的目光幾乎已經毫無掩飾地往這邊望過來。謝迅假裝渾然不覺,仍舊做他的聽眾,還是顧曉音自己感受到那目光的凝視,轉頭去看,那幾個年輕醫生見被發現,連忙低下頭去。
顧曉音後知後覺地感到了自己的不妥,抱歉地看了謝迅一眼。謝迅倒沒有任何怪顧曉音連累自己收穫異樣眼光的意思。他想的是,彭主任所做的判斷,和甩給家屬的鍋,他們這些前線的醫生誰不在天天這麼做?當一個治療決策模稜兩可時,按道理來說是該醫生決策,專業的人做專業的事嘛,可是這一年年下來,醫患關係每況愈下,每出一個醫鬧,醫院裡各種繁瑣的自保手續就又多一重。那些家屬要醫生救人的時候彷彿你怎麼樣都可以,人要是沒救回來,救就能變成了錯處。在這種問題上,醫院很少有自辨的空間,就算在理,也多數是要賠錢的——他們都笑稱醫務處是送錢的觀音,病人有理沒理,都能從醫務處鬧出錢來。而且這誰會鬧誰不會,從外表和談吐上完全看不出來,小醫生剛入院的時候往往還覺得咱救死扶傷,怎能怕擔責任?只消他自己目睹一兩個例子,不出一年,就都成了老菜皮!
他媽媽當年生病的時候也是這樣的嗎?當然那時候他還小,謝保華也從來沒提過他被問過類似的問題(就算有,謝保華也不會覺得有問題)。因此謝迅從沒站在另一邊的立場上想過這件事,他甚至後知後覺的發現,雖說他學醫是因為媽媽,選心外也是因為媽媽,但在那之後,媽媽對他的行醫生涯的影響逐漸減小,近來甚至於趨近於零了。
他回過神來,一時不知該怎麼接顧曉音的話,倒是顧曉音先打破冷場,她不好意思地說:「唉,抱歉,我有點反應過度……」
「我理解,」謝迅誠懇回答道,「雖然彭主任這麼做可能有他自己的理由,但從家屬角度來看確實可能會覺得不負責任。」他把鄧兆真的化驗單拿過去仔細研究了一陣。「姥爺的白細胞確實非常高,估計這是彭主任考慮用更強力藥物的原因,但是藥物會讓白細胞降低到一個比正常低得多得多的水平,在白細胞恢復正常值之前,防感染就成為重中之重,姥爺這個年齡一旦感染就很容易出大問題。」
「但如果放著不管呢?」
「白細胞高本身代表炎症,如果不加控制的話,也可能引起器官衰竭……」
顧曉音如芒在背。難怪鄧佩瑤這兩天吃不下睡不著,生病的是姥爺,她倒跟著立竿見影地瘦了,熬出兩個熊貓眼來。在這種兩難之間本來就夠折磨人的了,偏她還要幫最親的人做抉擇,決定他的生死……
謝迅像知道她在想什麼一眼,開口道:「其實你應該勸勸你媽媽,她怕自己做錯決定,左右了姥爺的生死。可在這樣的情況下,連彭主任也不覺得有非黑即白的答案,何況是你媽媽?若是一個其他的家屬,會覺得左右姥爺已經如此高壽,自己差不多盡到責任就得,選哪個都不要緊。只有那真正捨不得他的人才會去計較這兩種方案當中的差別,怕自己選錯方向增加姥爺的痛苦,或是縮短他和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因此你媽媽想採取哪種方案都對,即使姥爺自己知道了,也會支持你媽媽放心選的。」
顧曉音再也忍不住,兩串眼淚撲簌簌地落下來。「你說得對。」她在淚眼婆娑中對謝迅說,「我們一起去和我媽說吧,這話由你說,我媽能更好受些。」
兩人一起往血液科病房走。到了那一層,一個血液科的醫生走上來和謝迅說話。謝迅跟他聊了兩句,快步趕去鄧兆真病房,卻見顧曉音站在門口。
門虛掩著,隔著條縫能看到裡面的情況。隔壁床沒人,老宋老婆也不在,大約是去做檢查。鄧佩瑤摘下鄧兆真的圍脖,正給他擦臉。這圍脖還是小真的——一圈塑膠皮,底下有個兜子,專預防吃飯時有灑下來的,不容易弄髒衣服。前兒蔣近男看鄧佩瑤給姥爺喂飯,喂完還得換衣服,回家就找了個大的,能套住姥爺脖子的圍脖送來。這是個小蜜蜂造型,黃黑條的,套在姥爺充滿褶皺的脖子上,有種難言的喜劇效果。這人到了生命的最後,跟最開始的時候真差不多:得穿尿布,戴圍脖,有時吃不下飯只能吃稀的,還得要人喂。可願意伺候老人的人天然比願意伺候孩子的少,若是要自家人親身伺候,更是難以企及的福分。
鄧兆真一邊享受著溫熱的毛巾一邊跟鄧佩瑤說她小時候的事:「那年組織上派我去昌平三個月,中間只有一個周末能回家。我一回家呀,就看到你躺在床上,燒得昏昏沉沉的。我一摸覺得不好,立刻騎著自行車帶你去醫院,醫生給你做了檢查,肺炎!劈頭蓋臉把我那一通說,又慶幸還好去了醫院,不然還不知道怎樣哪。後來你媽跟我說,你是因為自個兒跑去什剎海冰上玩兒,都春天了,融冰了,你仗著人小膽大還往上去,結果就掉水裡了。我氣得呀,差點就想打你。」
鄧佩瑤手上沒停,繼續擦著,嘴上問:「那我媽和我姐呢,她們為啥沒帶我去醫院?」
「你媽那時候工作忙,醫學知識也不夠豐富,覺得發燒扛兩天就過去了。你姐在戲曲學校哪,不在家。」
鄧佩瑤收回毛巾,放進溫水裡又淘洗了一遍,給鄧兆真擦二回。「您別忽悠我了,我姐那時還沒去寄宿,在家住著哪,她就是出去玩了,沒管我。」
鄧兆真像是嘆了口氣,「你姐呀,性格像你媽,在家裡坐不住。總有發泄不完的精力,要不她怎麼去當武旦呢,武旦要吃多少苦呀!你就像我,願意在家裡呆著,坐得住。」
「可您還是偏愛我姐,沒因為我像您就偏愛我。」鄧佩瑤忽然放低了聲音,可還是被門口那兩人給聽見了。
「那怎麼可能!我和你媽對你們姐妹倆都是一樣的……」
「可小時候姐姐總是樣樣都是新的,好的,我就只能撿她穿舊的衣服,不喜歡了的玩具。該她當知青的時候您去求了人,1976年組織要派我去安徽的時候您說咱家已經走過一次歪門邪道了不能再走第二次……」
鄧兆真握住鄧佩瑤的手:「瑤瑤,你怪爸爸?」
鄧佩瑤把那已經涌到眼裡的眼淚使勁往會憋,低頭搖了搖,「不,爸,我不怪您。我只希望您早日康復,我能花多點時間和您在一起。」
顧曉音不往裡走,謝迅也只好陪她在病房門口站著聽壁角。聽到這裡,鄧佩瑤忍住了眼淚,顧曉音卻使勁捂著嘴不出聲,哭著轉身跑開了。
顧曉音在前面疾走,謝迅緊跟在後面,中控台的護士看見了,不免交換一個眼神。謝迅懶得理自己現下可能已經岌岌可危的名聲,在顧曉音身後兩步的地方跟隨著。顧曉音終於在一個不顯眼的窗邊角落站定,仍背對著他。她已經不再抽泣了,但時不時仍吸一下鼻涕,大約是還在哭。
謝迅對女人哭一向無能為力——這樣說有點不對,他也見過許多男人的眼淚,那同樣令他不知所措。他想到徐曼哭的時候他總是不確定如果他攬過她的肩或是乾脆擁抱她,是有安慰的效果,還是會令情況更糟?畢竟徐曼哭的時候多數是因為生他的氣。
顧曉音不是因為生他的氣。他們可能已經不是那種關係了,然而謝迅將心比心,覺得顧曉音需要安慰,語言是蒼白的,於是他伸手攬住顧曉音的肩。顧曉音僵了一下。不好,謝迅想,自己是不是越界了,應不應該鬆開手?就在此時她轉過身來抱住謝迅,鼻涕全擦在了他的白大褂上。
當醫生的人多少有點潔癖,謝迅心下一沉,立刻有點不自在。然而他努力克服了自己的難受,事已至此,一會兒回辦公室換一件吧,他給自己做好心理建設,抱緊了顧曉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