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雪友來新疆這邊,都是講究個回歸大自然,隨便找個山頭往下滑就是野雪聖地——
於是這邊雪場的公園基本沒幾個人,象徵性的放幾個道具在那,孤零零的,不像崇禮,那幾個道具被呲得溜光水滑,最高接觸面能當鏡子照。
要找到大跳台,得去另外的地方,冬天雪季末專門給職業隊訓練基地,這會兒雪季初,人少的可憐。
在吊箱里,衛枝靠在門邊低頭往下望,可以看見雪場公園裡空無一人……倒是很合適錄視頻。
她認認真真地低頭看腳下的風景,在她身後,男人坐在椅子上,纏著繃帶的手自然地搭在腿上,身體放鬆地後靠,抬了抬眼睛,掃了眼扒在門上的小姑娘——
從上吊箱,她就像是對外面著了迷似的,眼珠子一直放在外面,脖子都不敢往吊箱內側擰一下。
……大概是剛才在餐廳那一波哭鬧已經用掉了她今日勇氣所有份額——
也可能明天的也用掉了。
也可能這周的都用掉了。
這會兒她眼圈還是紅通通的,因為真的哭過還用手揉了所以有些紅腫,看著像是爛熟的桃子,並不是那麼好看。
……活該。
男人掀了掀唇角:「你不如開窗戶直接跳下去。」
他發出聲音的那一秒,就肉眼可見衛枝整個人僵硬了下,臉上的表情變得更加諷刺,他懶洋洋的長腿一搭,翹起腿:「坐回來。」
衛枝的手糾結地扣了扣門把手上的銹,然後跟守財奴離開他的金磚似的,戀戀不捨地退後兩步,挨著低頭玩兒手機的背刺坐下。
背刺坐在單崇正對面。
衛枝坐在單崇斜對面,低著頭,彷彿對自己雪鞋上的一處臟污突然產生了非常濃厚的興趣。
「說說看,」單崇覺得閑著也是閑著,不如逗徒弟玩發時間,於是問,「哪來的靈感突然想看我給你跳個大跳台?」
他問的那麼直接,衛枝頭皮發麻。
小學時候升私立初中的面試都沒這會兒這麼緊張,她捏了捏自己雪褲褲腿上的口袋拉鏈,糾結了半天才悶悶地說:「因為覺得你會跳,而且比戴鐸也沒差哪去——」
「正常人這時候的句式應該是『而且比戴鐸跳的好『。」
「……」
「繼續啊。」
您都這麼說了我還繼續個屁,積極性都被擊掉了啊。
衛枝低了低頭,用十分含糊的聲音說:「我看見你在看戴鐸那條視頻的評論了,還看了挺久,那些誇他誇的天花亂墜的……」
她說到這,也有點兒想承認自己的邏輯十分詭異,但是還是忍不住說:「我也想看那些人誇你。」
背刺:「全世界最好的單崇giegie?」
衛枝面無表情地望向他,後者聳聳肩,一臉高興,也不知道在高興個什麼勁兒。
「跳的好不一定就有人誇,」單崇說,「你好像有點低估了這年頭網友的想像力和攻擊力……說不定那些罵戴鐸的只是被他刪掉了。」
衛枝莫名其妙地看他,心想跳的好誰會罵,吃飽了撐著嗎:「而且我還看見,底下還有人問戴鐸,『你和單崇誰厲害』。」
「所以你想看看到底誰厲害?」單崇坐起來了些,漆黑的瞳眸盯著她,「如果看完發現戴鐸比較厲害呢?」
衛枝瞬間窒息,背挺得跟鋼板似的,恨不得要蹦斷了……旁邊的背刺屬實看不下去,忍不住同情地說了句:「保持呼吸,他逗你的。」
耳邊立刻響起了深呼吸的聲音,這會兒的背刺反而像個老父親:「別嚇唬她了。」
單崇面無表情地掃了背刺一眼,幾秒後,原本周身那股陰沉沉的壓力釋放了,他靠回座位上。
他問完了,衛枝瘋狂試探性偷瞄他。
「想問什麼就問。」
「還是那個問題。」
「那個是哪個?問我為什麼不願意再上大跳台?短視頻網站里的視頻什麼都有為什麼唯獨沒有大跳台?」
她重重點點頭,小雞啄米似的。
單崇輕笑了聲:「我也還是那個答案,沒有什麼願意不願意的,腰不好,就不跳了。」
……這個答案是萬萬沒想到的。
衛枝真的信了,緩緩睜大眼,視線從男人臉上一路下滑到他的胸口,再往下到他的腰,停頓了起碼十幾秒,她猶豫了下,再顫顫悠悠地往下挪了那麼個十五厘米左右——
單崇換了個坐姿:「往哪看?」
衛枝默默地收回目光:「男人不要隨便說自己的腰不好。」
「是不好,你之前不是看到了嗎?」單崇說,「貨真價實放了鋼釘的,現在哪怕一把火燒了骨灰都得比你們重二兩。」
在他的提醒下,衛枝沒怎麼費力就想到了他背脊上的那道猙獰的疤(畢竟天天在畫同款),很是歷歷在目,她動了動唇:「那……還疼嗎?」
男人愣了下。
原本含在唇邊的懶散收斂了些,他認真而緩慢地瞥了她一眼,說:「不疼了。」
空氣中浮動的氣氛變得有點怪怪的。
衛枝抬起手,不太自在地用食指撓了撓臉,冰涼的指尖壓在滾燙的面頰上緩解了她的尷尬……眨巴下眼,滿腦子都是他方才投過來意味深長的那一眼。
……他不會發現了吧?
發現她對他圖謀不軌這件事。
干。
她就不該多嘴,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內心十分抓狂,就在這時,旁邊一直低頭玩手機的人救人於水火,提出了一個很有創造性的問題挽救了眼下的微妙氣氛——
背刺:「崇神,你那疤不是在腰上?……小師妹什麼時候看過你的腰?你什麼時候在她面前脫過衣服?」
衛枝:「……」
衛枝:「…………」
在衛枝的腳指頭都快在地上摳出三室一廳時,單崇平靜道:「崇禮那幾天都是零上,我一個大男人在儲物櫃那邊脫個速乾衣有什麼問題?」
背刺的視線在兩人中間來來回回,過了很久「哦」了聲:「男人也還是要保護好自己才行,我只是怕giegie被佔了便宜。
單崇冷笑一聲。
……
到了這個訓練基地的跳台上面,出發點高的衛枝都有點兒恐高,扶著欄杆探了個腦袋往外看了眼,橫著吹過來的風差點把她的頭都吹飛。
下一秒就被一把拎了回來。
男人已經穿戴好了所有的護具,正慢吞吞套他最後那件雪服外套,這一舉動確實又很有老年退役惜命選手的味道……最後系了系頭盔拉下雪鏡,他出發了,算作熱身先直飛了那麼兩把。
然後第三把的時候隨便轉了個外轉的720°,落地時候沒怎麼落好,做了個貼地板尾平衡——
還以為他要摔了,衛枝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好在最後一面他站了起來。
第四次回到跳台上,男人跟背刺商量了下怎麼拍,大概就是他提前幾秒出發,背刺緊跟著,然後等他跳的時候,背刺跟著一塊兒跳——
在半空中給他拉鏡頭,跳起來的瞬間給板底1s鏡頭,再拉遠拍清楚轉體次數,最後在給板底2s鏡頭。
聽到背刺也要跟著一塊兒飛台,衛枝驚呆了,那天她就是放著直板跟著在檯子下面路過都摔了一跤!
「相機調好。」
「知道了,我你還不放心嗎?」
「上次被衛枝整出陰影了。」
「那她確實有點離譜。」
……
這兩人湊一起肆無忌憚地講第三在場人的壞話。
「那天被整出陰影的人難道不是我嗎?」
第三在場人開麥,可惜沒人理她。
準備開始今日帶貨營業的兩人商量好,背刺固定好相機,拉下雪鏡,說了聲「走」,緊接著,兩道身影一前一後的離開出發台,衛枝沒怎麼在意後面那個跟拍的,注意力全部放在前面那抹黑色的身影上——
八米大跳台真的很寬也很高,男人放直板到一半的時候,他的身影已經看上去小的只有平時的二分之一……
直板放速,上台。
屏住呼吸,那一秒,衛枝彷彿回到了幾個月前那個盛夏午後,她睡眼朦朧地開電視機,看著電視機里冰雪皚皚的世界,有個男人踩著雪板,從高高的跳台後面飛出——
就好像有的人踩著雪板就能生出無形的翅膀。
站在出發點,這邊,只能隱約看見,男人身影在跳躍出台的一瞬間,後腿往上一甩,整個人有一個側拉的上拉動作!
這個上拉使得他借著慣性,衝出跳台莫約三四米,長長的雪板在十幾米高空旋轉半圈,在這個旋轉的過程中,他原本借力上揚舒展開的身體逐漸彎曲,後手抓住了雪板前刃雙腿固定器之間——
一圈。
兩圈。
……
五圈——
六圈。
下落中完成轉體,之後伴隨著「噗」一聲雪板重重落地的聲音,男人的板尾最先落地,整個雪板以非常誇張的角度小面積接觸地面——
他的手扶著雪面,戴著手套的左手在雪道上拖出長長的一道痕迹,最後稍一借力撐起,雪板前段落地!
他站直身體,直滑數米,接一個背部press,呲了個小小的雪牆,然後穩穩停在坡下。
遠遠的。
大概是抬頭看了看跳台出發點這邊。
隔著那麼遠的距離,與扶著欄杆,伸長脖子死死盯著他的小姑娘來了個對視。
出發點這邊,小姑娘愣了愣,然後站直了,海豹式瘋狂鼓掌。
……
夜。
阿勒泰,將軍山滑雪場。
晚上的房間,戴鐸一隻手撐著腦袋,正盤著腿一臉提不起精神地聽王鑫在講動作要領,什麼核心啊蹬腿啊,落地你身子晃什麼晃啊,要是站不穩你在天上轉出3600°也他媽白瞎啊——
就在這時,他放在腿上的手機就像突然活了似的,開始瘋狂地「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微微一愣。
在王鑫暴躁的「您能稍微認真點不」的警告聲中,拿起手機,然後發現他的微信最先炸開——
長白山雪友群里的人在瘋狂的他。
【………………你這激將法幹得好戴鐸】
【我現在合理懷疑你倆在談戀愛?】
【師徒戀yyds?】
【我笑死了,你媽的,嚴格來說戴神是單崇的師弟吧?王鑫王鑫王鑫】
【但是戴神也是單崇的徒弟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草貴圈真亂!】
【可以,成功被你們噁心的夠嗆,一群大男人去談個軟趴趴的小姑娘不好嗎,非要擱公眾場合眉目傳情!】
……
以下省略一百條。
還有王鑫的。
【來,王鑫現在你死也可以瞑目了。】
【哈哈哈恭喜王鑫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等到了!】
【阿鑫,我都要同你一塊流淚,這些年你也不容易,頭髮都白了吧?】
【某個人王鑫上次喝多了,拽著我哭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喊著另一個男人的名字,說有生之年希望看見他再上跳台……nice啊,這位教練,您這裡有個「有生之年」系列請您簽收一下。】
【阿鑫,出來看上帝。】
……
以下省略五十條。
群里各種群魔亂舞。
戴鐸挑起一邊眉,有點莫名其妙。
下一面就被飛過來的枕頭砸到,不遠處中年男人叉著腰,橫眉冷對:「你他媽能不能不看你那個批手機了!地球爆炸等著你去救哇?天塌下來了你也聽我講完你這個稀巴爛的落地——」
戴鐸:「他們也在群里叫你。」
王鑫一愣。
戴鐸:「說你現在退休也可以含笑九泉了。」
王鑫:「咋滴?奧委會提前給你發獎牌了?我這就能含笑九泉了?」
面對教練的一臉懵逼,戴鐸表示他也很好奇,順手在群里扣了個問號,然後就有人喊他趕緊上短視頻平台看看,「有驚喜」。
戴鐸切出微信,切過去看了眼,然後很快就看到了他的驚喜——
視頻中,位於絲綢之路滑雪場附近的跳台訓練基地在夕陽的照射下彷彿被染上了一層橙色的燈油,光芒安靜地流淌於空無一人的八米跳台。
黑色的身影於跳台邊緣,平著被陽光燒紅的地平線一躍而出。
雪板「唰」地擦過雪面,黑色的板底,半空中流暢轉的身影,落地時那悶重厚實的一聲響,和錄視頻的人一聲口哨。
視頻播放完畢,最下方出現視頻配字:bsquadcork2160°:)
沉默幾秒,戴鐸切出視頻,視頻外面的配字是:哦,看到了。
戴鐸:「……」
手裡的手機被搶掉,耳邊再次響起視頻重複播放的雪板切雪生與雪板落地的聲音,然後王鑫一聲響亮的「哈」,蓋過了背刺的口哨聲。
一抬頭,便看見中年男子一隻手死死地捂著自己的嘴,雙眼在手機屏幕的反光下繁星點點,淚光盈盈。
戴鐸:「你能不噁心我不?」
王鑫:「我那天的怒罵讓他清醒了!!!你看到了嗎!!內轉2160°啊啊啊啊還站的那麼穩,這是什麼天才!他多久沒摸過八米台的地了!不像你,一個外轉2160°歪歪栽栽還問我能不能把落地那段剪掉!」
戴鐸:「……」
戴鐸:「我要鬧了啊。」
懶洋洋地把手機一把搶回來,看了眼這條點贊已經三萬多的視頻評論區——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艹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也是萬萬沒想到這輩子還能看到單崇的大跳台。
崇神,永遠的神!!!!!
厲害啊!
這麼厲害明年不去參加冬奧會?
崇禮最後的排面!
樓上放屁,這是土生土長我們長白山的人!搶什麼搶!
跳那麼好還退役,我還以為你跳不動了,不知道你在想什麼。
這是和戴神的呼應嗎啊啊啊啊啊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們一定有故事!
戴神:兩處相思同淋雪,也算此生共白頭。
這波回應,嗚嗚嗚嗚嗚我磕的cp成了。
新來的,不懂就問,明年會參加奧運會嗎,如果不參加豈不是白瞎了這麼好的奪金苗子?
嘴賤撩騷受vs武力鎮壓攻,媽媽我可以了!
啊啊啊啊終於看到你的大跳台!
陰柔面色抽搐了下,戴鐸放下了手機,想了半天憋出來一句:「他是不是有病?」
王鑫在床邊坐下,根本懶得理他,拿著自己的手機看,一邊把所有提到冬奧會的點贊一邊,再塞選幾個罵了單崇沒出息但是沒罵得特別狠的也點點贊……
「這個問他有本事不去參加奧運會的,我都懷疑是我夢遊留下的評論。」
王鑫劃著評論區,然後劃著劃著,突然發出中年男子的困惑,「這閨女為什麼問你和單崇什麼時候結婚?」
戴鐸:「……」
作者有話要說:「兩處相思同淋雪,也算此生共白頭。」出自網路,貼吧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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