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崇坐在台階上,耐心地抽完了那支煙,期間電話沒掛斷,他隱約能聽見那邊真的有熟悉的女人哭泣的聲音,和她摔東西發出的聲響……
然後是中年男人「哎呀」了聲開始勸解,很快的,是小姑娘說話的聲音。
應該是單善在瞎畫餅,說什麼也聽不清楚,就是「哥哥說了他知道錯啦」,還有「他說他以後再也不會碰八米台」這兩句格外清楚——
應該是故意說給他聽的。
咬著煙屁股,男人微微眯起眼,冷淡又無奈地哼笑了聲,用有點兒凍僵的手打開自己短視頻軟體發的那條大跳台剪輯……
點贊十二萬,評論三萬五。
一路滑下來,各種誇獎和質疑,都有,他目光平靜無波瀾地一一掠過,視線只在那條「跳那麼好不參加明年冬奧真的好可惜,家門口的比賽啊在一個雪圈人看來和08年北京夏奧同等重要」評論上停留了好幾秒。
手動了動,退出這條視頻,點到個人作品那,手懸空在「刪除」上停留了好一會兒,最後,猶豫了下,還是沒按下去。
退出軟體,正想掛了電話,電話那邊單善又「喂」了聲:「你幹什麼不說話,你不會也在哭吧?天啊不要了求求你,媽媽剛停下來——」
「少放屁。」男人嗓音有點沙啞,「沒別的事我掛了。」
「你剛聽見我替你認錯了嗎?」單善問,「希望我不是在放屁,不然下次真的兜不住了。」
「你教訓我?」
「你別嚇唬我,今晚把媽媽氣哭的又不是我。」
單崇把腿舒展來,長腿搭在樓梯邊,語氣變得稍微沒那麼壓抑:「你這麼厲害,這個月錢後天不打給你了,我打到扒爸的卡里去好了。」
「你幹嘛突然扯開話題?」單善說,「冬天來了,可愛的妹妹不配一件溫暖的羊絨大衣嗎?那個maxmara的看上去真的很暖和——」
單崇直接打開淘寶按照讀音隨便拼著搜了下,是個挺有名的牌子,輸前面都能跳出後面完整的拼寫聯想詞。
點進去看了眼價格,五位數,一件衣服?
「你要敢買我給你手也打斷。」男人面無表情地退出了淘寶,「四肢全是義肢好了,畫風統一。」
「別這麼大方,幾百萬你留著買房娶媳婦兒不好嗎,做什麼這麼有夢想要給妹妹四肢全部換上單價幾十萬的奢侈品……至少就胳膊而言,我覺得原裝也挺好使的。」
電話那邊嘟囔著,忽然停頓了下,「哎,其實輪椅幾千塊一把我坐著挺好的,你別——」
她想了想形容詞。
「別太辛苦啊。」
單崇「哦」了聲:「單善,你今年幾歲了?」
單善:「十九?剛過十九歲生日的話,算二十吧——不是,等等!你連我幾歲都不記得?!」
單崇:「果然成年了,能說出一兩句像樣的人話了。」
單善:「……」
單崇:「有時候我都懷疑戴鐸才是你哥。」
單善:「……」
男人說完,舒服了,正好煙也抽完,就在旁邊雪地里就地熄滅,嗓音低沉地說了聲「跟爸媽問好,掛了」,那邊又喊住他。
「媽媽讓你少抽煙,」單善謹慎開口,「我也是這麼認為的。」
「哦。」
」你別『哦』,我看前幾天視頻里你手還受傷了是不,手傷了你怎麼還這麼能蹦躂,沒喝酒吧——」
「少抽煙,不喝酒,等傷好。」
單崇重複著,剛想說什麼,這時候身後餐廳的門被人從裡面推開一小條縫,一個比單善也大不了幾歲的小姑娘扒著門,從門縫後面探了個腦袋出來,左看看右看看,最後視線和坐在台階上打電話的男人對視上。
「……都用不著你們操心,這邊有人看著,嚴格的很。」
他懶洋洋地把話說完。
在電話對面沉默了三秒問了句「什麼意思你談戀愛啦」然後尖叫著和電話外的父母報告「媽哥哥戀愛了啊」的響動之間,男人無語地說了聲「沒有,別亂說啊我掛了」,然後直接掛了電話。
與此同時,從飯店裡鑽出來、此時此刻身上還帶著未散去的暖意的人已經噠噠跑到了他的身後,站穩。
她腿再長兩秒就可以聽見單善的尖叫……
還好腿短。
這會兒衛枝扶著欄杆,俯身望著男人,視線在他臉上打了幾個轉,最後停在他握著手機的手上……想問他手套都不帶冷不冷呀,但是看他這樣子,又不像是要被冷死的樣子,所以話到了嘴邊變成:「你在和誰打電話?」
「出來幹什麼的?」男人把手機收了,站起來,「你管的還挺寬。」
「出來看看你做什麼呆那麼久別不是偷偷被那些神經病罵哭了,」衛枝隨口答,「我就隨便問問,沒見過你打這麼久電話。」
「……」
「……」
他看向她。
月光下,她一雙黑眼烏亮烏亮的,有點兒緊張又有點兒害怕地瞅著他,彷彿生怕他說出個她不想聽的答案。
男人停頓了下,過了片刻,在她直愣愣的目光下抿了抿唇:「我妹。」
警報解除。
衛枝鬆了口氣,都懶得掩飾也掩飾不了眼中瞬間復活的光,他轉身上台階時,她就像小尾巴似的跟在他屁股後面:「你妹?你還有妹妹?親妹?多大了?」
「親的,和你差不多大。」
「和我差不多大?」
「嗯。」
「二十?」
「十九。」
她蹦躂上台階,雙手拉著飯店沉甸甸的門打開,擺出先讓手上有傷的他進去的姿勢,自己半邊身子頂著門,「喔豁,我都快二十三啦,才沒有和她差不多——」
「不妨礙在我眼裡你們一樣大。」男人說,「在我眼裡,你和她是一樣的小鬼。」
話一落,就看見頂著門的小姑娘整個硬掉,抬起頭望向他,對這突如其來的「妹妹卡」顯然接受無能。
兩人站在飯店門口對視很久,直到她眼前一暗,男人抬起手臂投下的陰影遮住她巴掌大的臉……身後壓力變小,站在面前的人輕而易舉地撐住了她死命壓著才壓出一條縫的門,將縫隙撐大——
「騙你的。」
他面無表情地說,「進去吧。」
……
晚上的聚餐還是有人喝多了,單崇一隻手也得負責把這些爛醉如泥的大老爺們送回房間。
當他拖著老煙進電梯時,車裡就只剩下了衛枝和背刺,小姑娘伸手戳了戳前面副駕的人,湊近了做賊似的問:「你曉得崇哥還有個妹妹啊?」
背刺沒喝酒,就是有點困,昏昏欲睡地被套話,他「啊」了聲,然後慢了半拍才說:「是有啊……他告訴你的?」
衛枝搖搖頭,又點點頭。
「他妹叫單善,善良的善,這名字怪可愛的是不?單善以前搞花滑的,知道花滑不?你應該知道,這玩意起碼比滑雪熱門點,相提並論都算滑雪碰瓷。」背刺說,「我19年那會見過她一回,媽的這家人的基因都是沖著讓整形醫院倒閉這種充滿惡意的方向長的……是真漂亮,可惜了。」
黑暗中,衛枝扒在副駕椅子上:「怎麼了?可惜什麼?」
背刺回頭看了她一眼:「你不知道啊?」
衛枝:「啊?」
背刺:「你以為崇神六千塊一節課,天天上課上的沒完沒了怎麼還這麼窮……」
衛枝:「不是摳么?」
「……摳也是確實摳。」背刺說,「但是主要就是給單善攢義肢的錢么——你不曉得啊,單善以前可厲害了,滑的特別好又好看——話說回來我發現搞花滑的好像都很漂亮——後來應該是初二那麼大時候,一次訓練出大事故,原本只是癱瘓,後來不知道怎麼回事傷口感染壞死直接截肢了,兩條腿都沒了,這些年都靠輪椅。」
還好是黑暗中,衛枝扒著座椅靠背的手僵硬了下——
她只是下意識這個反應。
但是她覺得這樣就很不禮貌。
所以她迅速調整了自己的驚訝,冷靜下來後,就是無盡的沉思。
……想像一下自己十四歲的時候在幹嘛呢,為了不學鋼琴天天和父母鬥嘴,想著下課飛奔去食堂打趁著阿姨心情好的第一勺飯菜,計劃暑假怎麼說服家裡人批准她和姜南風旅遊,還有可能偷偷跟風隨便暗戀下校隊籃球隊的小前鋒,會想談個戀愛卻未果。
但是單崇的妹妹卻經歷了這些可怕的事。
晚上喝了兩口,也沒醉就是情緒到位了,小姑娘指尖摳了摳座椅靠背:「然後呢?」
「然後什麼然後?你知道義肢多貴么,國外那種稍微好用的模擬一點靈活一點的,好像要六十幾萬一條腿——」
背刺停頓了下,「你想想咱們大東北,除了省會城市,那房價才多少?一百多萬放了普通工薪階級得不吃不喝多少年才攢出來?」
「那麼多贊助,都不給錢?」
「贊助不給錢的。」背刺說,「就給產品,最多滑雪裝備不用自己花錢買唄。」
「……」
衛枝想到了在崇禮,男人一隻手撐在髒兮兮的、一整個冬天沒洗一次的車門上,圍繞上漲幾毛錢的92號汽油跟加油站工作人員討論半天,然後為此少加一百塊油費。
而在後來南城某日的「訂婚宴」上,她的父母長輩們說著一千多萬的別墅和一百六七十萬的保時捷入門超跑,用的卻是比一百塊油費更輕飄飄的語氣。
她的胃為此翻滾了下——
不是想道德綁架,而是真誠地產生了「這世界不公平」的想法。
這讓她有點煩。
「噯,崇神不飛大跳台不也是因為這個么,你今天也看見了,他還能飛且飛的那麼好,為什麼?還不是一直在自己偷偷練,媽的,真以為是個天才啊一上去就能內轉2160°?」
背刺緩緩地說,就像在說一個已經過去很久很久的故事,帶著唏噓,「他就是想回去,也不敢讓家裡人知道……家裡已經有一個不好了,當父母的,心臟多強大才能再閻王爺那把第二個搶回來以後,還點頭答應他再去冒險?」
其實不用背刺說,衛枝也已經知道答案了。
一家子,原本整整齊齊,兒子英俊女兒漂亮,兩個搞冰雪運動的,都是天縱奇才……一個花滑一個單板大跳台,沒想到妹妹先出事了而且結果不可逆,對於任何家庭來說難道不都是一個巨大的悲劇?
再後來,單崇摔了,對於外人來說大概就是「他摔了,天啊好慘,哦手術很成功,太好了」這麼幾個字——
但是外人永遠不會知道,當家裡人再次站在手術室前,被迫接受悲劇可能重演的恐懼時,內心會有多麼的崩潰。
衛枝都不敢多想那個場景,她以前去醫院都避開手術室和重症病房門前走,不是害怕死亡或者覺得晦氣,而是守在這些地方的病患家屬們臉上的沉默讓她不安。
她閉了閉眼,感到五臟六腑都在發疼。
坐在前面,背刺聽她安靜下來,回頭看了眼,看她蜷縮成一團,沉默。
停頓了下,輕笑了聲,開玩笑似的問:「怎麼了?被嚇到了?……哎呀不怪你,一般小姑娘聽見單崇家裡的那一地雞毛都會被嚇跑,否則這會兒追他屁股後頭的怕不是有一個加強連——」
「我又不是一般小姑娘。」
她嗓音沙啞。
「那是,」背刺同意,「能在深入了解並溝通交流後依然堅持喜歡單崇的能是什麼一般小姑娘。」
「是啊我——」
聲音和心臟跳動同時驟停。
「……………………………………誰告訴你的我喜歡他?!!!!」
小姑娘的尖叫突然充滿了整個車內,幾乎要把這輛jeep的車頂蓬蓋給掀開!
「誰告訴我的不重要,畢竟我長了眼睛,你看向單崇的時候雙眼都是發光的,三句話內必笑或者必哭,他上不上大跳台被不被戴鐸埋汰跟你有關係嗎?哭的那麼真情實感——莎士比亞說,只有盲目的愛情才會使人變成神經病。」
「莎士比亞沒說過!」
「不重要,」背刺說,「重要的是只是如果你繼續跟我在這大吼大叫,那就是莎士比亞告訴全世界你的暗戀這點兒小事了。
「……」
「冷靜點。」
「那他現在還在攢錢嗎?」衛枝識相地跳過了前面那個問題,「問個問題,我卡里還有三十萬,你說直接給,他會要嗎?」
「……」
這下背刺才是真的被嚇到了,在他陷入震驚的沉默時,他身後小姑娘還在絮絮叨叨:「我覺得應給他肯定不要,找個理由嗎,上課費?聖誕節聖誕老公公送來的愛心?還是過年壓歲錢——」
「衛枝。」
絮絮叨叨停住。
「什麼?」
「你們南方的城裡人喝醉酒都流行送錢嗎?」背刺真誠地問,「而且還是傾家蕩產的送?你告訴我,我酒量還可以,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我這輩子拼了這條老命我也要去南方發展一下——」
「什麼意思?」衛枝茫然地問。
「意思就是,」背刺面無表情地回答,「你喝醉了,回去睡覺吧。」
衛枝扒著副駕駛的手鬆了松,「哦」了聲倒回了座位上,想了想強調:「你不許往外說啊!」
背刺:「說什麼說,師徒戀真是經久不衰的爛熟套路,沒創意,沒意思,不值得往外說。」
衛枝半瞌著眼,微醺狀態下昏昏欲睡:「那你也帶了不少徒弟,你怎麼沒有?」
背刺:「……」
衛枝:「看,還是和人有關。」
大師兄還想說點兒什麼,這時候單崇從酒店裡走出來了,他閉上嘴。
男人徑直走到車前,拉開后座車門,一隻手撐在車門框上方,撲面而來的淡淡酒精味和小姑娘身上慣有的甜香,在暖氣的烘托下變得更加濃郁……
他不著痕迹的蹙眉,眉心又很快舒展開。
看著坐在位置上的人被外吹入的寒風吹得哆嗦了下,他問:「自己能走?」
男人的氣息伴隨著風雪吹拂在她的臉上,衛枝盯著他。
單崇:「?」
衛枝滿眼都是憐愛:「我能抱抱你嗎?」
單崇:「?」
單崇:「你抱我還是我抱你?」
衛枝:「啊?」
單崇:「發什麼酒瘋,自己起來。」
衛枝乖乖地掙扎著爬起來。
男人順勢掃了眼她的腳:「鞋。」
她一指令一動作,腿「咚」地落下,歪歪栽栽地穿鞋。
背刺坐在前面看熱鬧:「可以不用穿,反正她身體好的很,赤著腳走回去刺激啊,保證到了大堂酒也清醒了……上次不就是這麼乾的么?」
話語剛落,就感覺到后座上,后座門外,一坐一立兩個人同時擰過頭,望著他。
小姑娘滿臉遲疑,男人面無表情。
背刺:「……」
背刺:「好的,看來不是。」
背刺:「你們嘴巴里能不能有一句實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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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不容易把最後一個小徒弟也送回房間,單崇回房間坐下,就覺得腰酸背痛——
今晚大家都在怒火之下喝的亂七八糟,而他作為事件的中心主角,反而是滴酒未沾,完了還要給這些人擦屁股。
服了。
要是說有什麼因為這事兒帶來的不好情緒,這會兒也累的煙消雲散,他進屋靠在床頭就不想動了……
他當初手術是挺成功,幸運的腰沒斷。
但是不代表打了鋼釘的腰就比原裝貨更結實,扛那麼多爛醉如泥的大老爺們送回房間,他現在就像是被人毆打了一頓似的。
「如果你們想要用累死我的方式讓我別多想,那還是挺成功的。」
男人對不遠處正慢吞吞脫衣服準備洗漱的背刺說,「可真是謝謝了。」
背刺脫得剩條褲衩,無視了他的嘲諷,點點頭說:「不客氣。」
靠在床邊男人唇角一掀,正想說什麼,突然手機震了,他拿起來看了眼,來電的是十分鐘前他剛剛親手塞回房間里的小徒弟。
他愣了愣。
不遠處背刺見他半天沒接,有點奇怪,問了句:「誰啊?」
單崇說:「你小師妹。」
背刺「哦」了聲,一點也不驚訝:「喝多了喜歡給人打電話的臭毛病又來了。」
然後在他挑撥離間「你猜你是排在順豐快遞之前還是之後」的聲音里,男人拿起手機,貼著耳朵,「嗯」了聲:「有事?」
電話那邊沉默了,然後「嘻嘻」笑了聲:「我突然想起上次跟你說的銀行卡密碼好像還差三位數。」
「……」單崇拿起手機,看了眼屏幕,確認來電號碼不屬於任何一個瘋人院休息室,「你今晚也沒喝幾杯吧,我都看著的。」
「你看見了?」
「嗯。」
「可以,有進步,」那邊打了個嗝兒,懶洋洋地說,「至少上次,同一個餐廳同一個座位排布,你看都沒看我一眼……今晚我是沒喝多少,但是如果你問我銀行卡密碼,我可能也會告訴你的,我卡上有很多錢,你全部取走我也不會報警,如果我報警了,你就跟警察說那是我上課的錢好了。」
單崇有一點點困惑,唇線抿直,想了很久,他似乎猜到了什麼。
掀起眼皮子掃了眼不遠處的背刺,他雖然微笑著,語氣卻變得有點兒薄涼:「背刺和你說什麼了,嗯?」
「說挺多,」她那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大概是在鑽進被窩,她老實地說,「說你缺錢除了因為摳之外,還有確實非要花錢不可的理由。」
嘖。
「怎麼了,」男人垂下眼,沒多少笑意地輕笑了聲,嗓音在電話的磁波里低沉沉的,「心疼師父啊?」
這話說的,其實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聽到什麼樣的答案。
正隱約在有些薄怒邊緣。
便聽見她在電話那邊沉默了下,奇怪道:「心疼你什麼?今晚你大殺四方,四海誠服。」
單崇愣了下。
「你只是可能要做的事相比平常人來說有點兒多,但又不可憐,我心疼你做什麼,可憐的人才值得心疼。」
……
哦。
這個回答。
就還挺順耳的。
靠在床邊,男人垂著眼,一晚上波瀾無驚的漆黑瞳眸此時終於有了一絲絲的破綻……像是被人用破冰錘強硬鑿開縫隙,其實冰封之下並非毫無漣漪。
今晚各種言論聽到耳朵起繭,知道內情的怕不是也覺得他很慘,各種目光將他捆綁起來——
卻因為她一句稀鬆平常的「你只是可能要做的事相比起平常人來說有點兒多」得到了釋放。
想到方才在車裡,打開門的瞬間她那烏黑的瞳眸盯著他問他要不要抱一下,那雙眼中如她現在說話時一樣直接,是不帶任何掩飾的純粹與純凈。
她在他的面前,好像……總是毫無保留。
心裡微微一動,他坐起來了一些,吞咽了口唾液,喉結滾動。
低低「嗯」了聲,他耐心極佳沒直接掛了她電話,就繼續扔出送命題,陪她胡扯:「那你還想給我打錢?」
「嗯,」衛枝一點兒不覺得這問題有什麼難的,說,「如果你問我要我就不想給了,但是你不要,我就想全部都給你。」
「我問你要就不給?」
「主動問人要錢的不是騙子嗎?」
「你主動給的就不是騙子了?」
「我可以不打到你賬號上,」她用大聰明的語氣道,「南城這邊醫療條件挺發達的,我認識的人就在市中心大醫院外科,肯定和奧托博克品牌有點兒合作,醫生嘛,說不定能搞點內部折扣來……」
她連品牌都查好了,脫口而出,一點兒都不覺得繞舌頭。
他沒跟她計較這些,就注意到她提到的關鍵字——
醫生?
「就你上次說的鄰居大哥?」
「我說過?」
「說過。」
不過也是在喝醉的情況下,當時他也就是隨口這麼一問,聽她說完也就說完了,事後就扔到了腦後,沒有再琢磨這件事。
然而今日不知道是一天里發生的事情太多,真的把他累著了,又或者是眼下安靜的房間氣氛太到位,靠在床邊拿著電話,很少和人這麼閑聊電話的男人突然覺得,猛地提起這號人,挺煞風景。
還打折。
打個屁折。
缺他那九五折的幾萬塊怎麼著?
「哦,那就說過吧,不重要,」電話那頭的小姑娘沒心沒肺,「認識了那麼多年的人,每年發『哥哥新年快樂『也是挺費勁的,讓他發揮一點餘熱——」
「你管人家叫哥哥?」
「他比我大。」電話那邊沉默了下,像是有點好奇他這個突如其來的提問怎麼回事,「不叫哥哥叫什麼?」
「上回還說是大哥。」
「有區別嗎?」
區別大了。
單崇換了個坐姿,也覺得自己問的有點多,但是忍不住,猶豫了下後說:「要是就是過年問好的關係,就別麻煩別人了,就那萬把兩萬塊錢還人情不費勁?」
電話那邊沉默了下,顯然是哪怕微醺狀態,依然被「就那萬把兩萬塊」這種話從男人嘴巴冒出來而感到震驚。
停頓了好久,她小心翼翼地問:「你中□□了嗎?」
男人笑了:「沒有。」
衛枝斬釘截鐵:「那就是瘋了。」
「……」
嗯。
就當他是瘋了。
就像是逢魔時刻,今晚彷彿一切都亂了套。
比如此時此刻,他特別想說,一會兒掛了我的電話你就老實睡覺去,要是大半夜打電話給你那個哥哥問什麼義肢價格,給你腿打斷。
……
半個小時後,幾層樓下的某個房間里,掛掉電話,衛枝也成功地失眠了。
沒能把銀行卡密碼給出去,導致她第二天鬱鬱寡歡,從早上開始就渾身不舒服,推開窗差點被外面的冰雪氣息凍得當場去世,果斷打電話給單崇請了個假——對面對於小徒弟缺席還知道請假這件事尤其驚訝,男人甚至陷入了三秒的沉默。
「哪不舒服?」他問,「你現在在哪,聽著不像是老實呆在房間里。」
「出來吃早餐,」此時衛枝已經出門了,裹得里三層外三層還凍得直哆嗦,滿腦子想吃點兒熱騰騰的早餐安慰一下自己,聽見他這麼問就是蔫蔫的,「心情不太好。」
電話那邊的人跟沒有心似的笑了聲:「不知道的還以為昨天被人圍攻的人是你。」
這話說的,小姑娘當時就停下了腳步,寒風之中咬咬唇:「不好笑啊。」
對面見她來了脾氣,也不再招惹她,輕哂結束話題,就掛了電話……被他這麼一打岔,衛枝也不想再走了,再過去一點兒就到了雪場,早餐店裡怕不是人會越來越多。
她就近選了一家店拐進去,要了一籠包子和一碗牛奶,牛奶蒸騰著熱氣,她往裡面加了一勺糖。
端起熱騰騰的牛奶喝了一口,對面就坐下來一個人。
她掀起眼皮子看了看,是陸新。
「我在外面看有個人有點像你,就進來了。」陸新說著,上下打量衛枝,見她今天包的得粽子似的,「你今天不滑?」
衛枝扶了扶腰,調整了下坐姿,特別友好地把手邊那籠包子推給陸新:「今兒休一天……吃點?」
陸新要了點別的,跟衛枝分一籠包子。
衛枝剛夾起一個包子咬了口,認認真真用嘴吹吹牛肉包子里的湯汁,就聽見坐在對面的人說:「昨天晚上我也看見崇神發的視頻了,那個大跳台的。」
吹包子的動作一頓,小姑娘掀了掀眼皮子掃了他一眼,「嗯」了聲,不太熱情也沒有說想要換個話題。
「跳的真好,我之前還以為他跳不了了。」
「是嗎,」衛枝咬了口包子,滿嘴香噴噴,有點兒含糊地說,「你沒看過他跳小跳台和中跳台么,腿腳利索得很,哪來的錯覺?」
「他退役以後再也沒跳過大跳台嘛。」陸新說,「就以為他跳不了了,八米台和另外兩個還是有區別的。」
「沒跳過隨便上內轉2160°?」衛枝有了背刺的證明當實錘,相當理直氣壯,「真有這本事天賦,退役?體育局抬也會把他抬到冬奧會比賽台上去。」
「……那沒有,昨天我聽俱樂部的人說,他不跳也不是跳不了,是家裡人不讓什麼的,所以後來他也沒怎麼發過大跳台的視頻——哎,有點慘。」
衛枝微微蹙眉。
這事兒沒什麼丟人的,但是被外人拿出來當八卦津津樂道,她就不那麼愛聽。
無論外人是什麼樣的語氣——
惋惜也好。
嘆息也罷。
同情就更加大可不必。
關他們什麼事?
單崇跳不跳八米台,跳的好不好,為什麼不跳到底跟他們有什麼關係呢,為什麼非要刨根究底?
他承諾退役上課課時費分他們一半了還是不退役去比賽獎牌給他們掰半拉?
這些人在強行感同身受個什麼勁?
配嗎?
她今天一身火,剛開始冷,現在燥得慌。
陸新見她不說話,繼續說:「我估計,崇神昨天應該被戴鐸逼狠了,急了……你是不知道戴鐸那條外轉2160°的視頻很多人後面都在崇神,火藥味很重的,估計是把他逼得沒辦法了,出來跳了下,好證明自己。」
他停頓了下,評價:「跳的挺好的,就是可能他也沒想到那麼多人看了更不買賬,覺得他在浪費自己的天賦——」
「然而天賦是他自己的,浪費不浪費和吃瓜群眾有關係嗎?有這時間,關心關心自己平地上的bs360°轉過來沒有不是更實際?」
小姑娘的聲音打斷了他,這時候陸新終於聽出她聲音不太對,心裡「咯噔」一下,抬頭往桌對面看去——
看她用紙巾擦擦嘴,紙團成一團扔回桌面上。
「他出來跳那一個視頻就兩個原因。」
她豎起兩根手指。
「一,帶貨。」
她說。
「二,我想看。」
停頓了下,在陸新震驚的目光中,她面不改色繼續胡扯道:「什麼證明自己給大家看,別擱那往自己臉上貼金了,他要想證明自己早就證明了還用等著這麼多說他不行的流言蜚語起來之後才證明嗎——昨天那就是我想看——我、想、看!」
陸新一臉放空。
衛枝面無表情,越說越來勁,說到後面她自己都快信了:「我從戴鐸那得了靈感,賴地打滾想看我師父飛八米台,他被我鬧得沒辦法了,就去飛了個——噯是的,我都不知道這事兒居然那麼值得你們奔走相告——不就是飛個檯子嗎,嘖嘖。」
陸新:「……」
衛枝:「我師父對我也太好了吧!」
她放炮仗似的,憋著一口氣把一大串少女之幻想講完,話語落下,早餐鋪好像都整個安靜了三秒。
然後在陸新地震的瞳孔倒影中,衛枝發現自己身後站了個人。
她微微眯起眼。
隨後聽見身後男人懶洋洋的聲音響起:「小徒弟突然知好歹,師父怎麼這麼感動?」
衛枝:「……」
衛枝回過頭。
對視上身後那人含著笑意的眼:「還想看師父上什麼道具,你說,眨巴一下眼算我輸。」
作者有話要說:啊,二百紅包,愛你們
男主最後會所有人的支持中復出的,放心
追求夢想的人最可愛,也不可辜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