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上午有四節課,等中午下課的時候就是十二點了,一般我都會先去吃飯,然後回寢室午睡,但那天下午本來就只有兩節選修課,又因為老師去開會,這兩節課臨時取消,所以我想著中午可以回去吃飯,給蘇悅生一個驚喜。
初夏的天氣已經略有暑意。中午又是一天中最熱的時候,學校大門是新近重建的,門內門外都是大面積的草坪綠化,連棵樹都沒有。寬大的馬路被太陽曬得熱氣蒸騰,我攔不到計程車,想了想就給蘇悅生打電話。平時我打電話他很快就會接,但這次電話響了數聲就被掛斷了,我心裡覺得奇怪,早上出門的時候蘇悅生也沒說今天有什麼重要事情,我正猶豫要不要再打過去,突然有個陌生的號碼打進來。
對方很有禮貌,也很客氣,彬彬有禮的對我說:“鄒小姐你好,我是蘇先生的助理,我現在和司機在您學校附近,您方便出來嗎?”
我心裡覺得很奇怪,因為我平時跟蘇悅生在一起,除了司機,很少見到其他的人。我都不知道他還有助理,我問:“蘇悅生呢?”
“蘇先生臨時有點事情,您方便出來嗎?”
“我在學校門口。”
“好的,麻煩您稍等,我和司機馬上過來。”
我只等了大約幾分鐘,就看到一輛車駛過來,中規中矩黑色的賓士,司機穿著制服,戴著白手套,下車首先打開車門,那位助理先生也西裝革履,這麼熱的天氣,襯衣領帶西服外套整整齊齊,見了我也很客氣:“鄒小姐好,請上車。”
我覺得事情有點怪怪的,可是哪裡怪,又說不上來。我又問了一遍:“蘇悅生呢?”
“蘇先生來了,所以小蘇先生在陪他吃飯。”
我腦子裡要轉一轉,才明白他口裡的蘇先生和小蘇先生分別是誰。原來蘇悅生的父親來了,我一想到他父親就是程子慧的丈夫,就覺得腦子發暈,程子慧那樣不喜歡我,她丈夫也一定不會喜歡我。
我上了車,車裡冷氣很足,令人暑意盡斂。車子平緩地啟動了,那位助理先生這才自我介紹:“鄒小姐您好,我是蘇嘯林先生的私人助理,我姓董。”
我沒想到他不是蘇悅生的助理而是蘇悅生父親的助理,不由得愣了一下,見他伸出手來,我才反應過來跟他握手。
我定了定神,說:“董先生你好。”
“鄒小姐,請原諒我開門見山,蘇先生派我來,是希望鄒小姐明白一些事情。蘇先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也沒有所謂的門第之間,單純從身份上來說,蘇先生並不覺得小蘇先生跟鄒小姐的交往有任何問題。可是小蘇先生做的一些事情,讓蘇先生覺得,鄒小姐可能並不是適合與他相伴終身的人。”
我很安靜地看著他,問:“說得更直接一些,就是蘇悅生的父親派你來,讓我離開蘇悅生?”
“並不是這樣,”那位董先生十分沉得住氣似的,他甚至輕輕笑了一聲,“蘇先生不會做這麼無聊的事情,但有些事實,如果鄒小姐一旦知曉,還會不會繼續和小蘇先生交往,恐怕是鄒小姐自己才能決定的事情。”
我心底掠過一絲陰影,如果說和蘇悅生在一起是真的快樂,但這快樂正因為幸福得過了頭,所以常常讓我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就像是黑夜裡穿行在山林中,沒有燈,頭頂有細碎的星光,遠處有悠遠的鳥鳴。但山林里會不會突然有猛獸躥出來,卻是我一直恐懼,卻無法言說的隱憂。
我反問:“你到底什麼意思?”
“蘇先生髮現小蘇先生在今年春天的時候,調動超過數千萬的資金——做了一個很嚴密的商業陷阱,您知道這個陷阱是什麼,針對的是誰嗎?”
我下意識地搖頭。雖然我明知道他說的是什麼事情,但在這一刻,彷彿只有搖頭,就可以否認一切。
“蘇家在商業界的人脈與關係非同小可。蘇先生只有小蘇先生這一個兒子,未免失於驕縱。蘇先生曾經有一次嘆息著說,悅生從小到大,從來不曾體會過‘得不到’,所以失之太過執著。其實說句大話,以蘇家的實力,小蘇先生還沒有什麼東西得不到,除了幾個月前,鄒小姐,他可能覺得,他是真的得不到您了。”
我竟然沒有憤怒,也沒有失望,只是十分安靜地聽他訴說。
“所以您可能也猜到了,那個圈套是針對您母親的,所謂李志青父女,也不過是他的棋子而已。老實說,蘇先生聽說這件事情之後,並沒有覺得過分,合縱連橫不擇手段,不過是商業本能而已,雖然沒用在正途上,頂多算得不務正業。但後來發生的事情,不能不讓蘇先生注意了——小蘇先生託人在辦理結婚手續,據說是因為您沒有到法定年齡,所以他希望可以儘快與您結婚。如果一旦辦成,那您和他即將是合法夫妻。所以蘇先生派我來,是想清楚明白地當面詢問您,在您明知小蘇先生,使用商業陷阱逼迫您的母親,使您就範的情況下,您還打算和他結婚嗎?”
如果說程子慧對我說的時候,我還不過是半信半疑,那麼今天再次從別人的口中得知,我無法說服自己不相信。其實我一直是明白的,關於那件事情,起初我以為我會恨蘇悅生,恨他這樣霸道,這樣不擇手段。我都以為我會做出什麼事情來毀掉一切,但真正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我又很輕易地選擇忘記。因為……等我真正愛上他的時候,我就明白,他沒有辦法不愛我,正如我沒有辦法不愛他。他做的事情十分過分,但我們在愛情中,總會有過分的時候。也許是因為我終究對他有不一樣的感情,所以日久天長,我保持了沉默,裝作這件事和他沒有任何關係。如果說每一段感情都會有小小的瑕疵,那麼這瑕疵是我努力忘卻的。
沉默了片刻,我不想對一個外人解釋種種,我只是說:“這是我和蘇悅生的事情。”
“是的,這是您和小蘇先生的事情,但蘇先生非常關心,您明知小蘇先生採用了這樣的手段之後,還願意和他交往並結婚,您沒有任何怨懟和其他的想法?”
我終於被激起了一絲怒意:“你這是什麼意思?”
“鄒小姐,做父親的當然愛兒子,小蘇先生對您的感覺,讓蘇先生覺得不安。如果您是真心愛小蘇先生,沒有問題,蘇先生不會反對你們結婚。但問題是,您是真的愛他嗎?”
我按捺著怒氣又重複了一遍:“這是我和蘇悅生之間的事情。我不必向任何人交待。”
那位董先生朝我微微笑了一笑:“既然鄒小姐不肯說,我們也不會勉強您。不過,您的母親,支持您和小蘇先生的交往嗎?”
我冷冷地答:“你們要是敢為這件事去找我媽媽的麻煩,我一定會讓你們後悔的。”
“看,鄒小姐,明顯您對您母親的感情,遠遠超過對小蘇先生的感情。”
我嘲諷地說:“蘇悅生愛我,但他也沒有拋棄他父親啊,你總不能要求我,因為蘇悅生的緣故,從此就跟我媽脫離母女關係。”
董先生大約被我的話噎住了,他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我那時候很生氣,壓根就沒有多想,所以過了好久之後,才明白他那一笑的意思。
原來是笑我不自量。
我從車上下來,車子其實一直繞著我們學校在轉圈,我要求下車的時候,車子就停在學校的南門邊。那裡有個公交站,我下車就直接搭了公交回家去。不是回我和蘇悅生的小家,而是回我和媽媽的家裡去。
蘇嘯林既然派了人來找我,說不定就會找我媽媽的麻煩,我十分擔心,所以不假思索就回家去了。到家之後才覺得自己有點亂了陣腳,我媽還在美容院那邊上班,一切都平靜得很,似乎什麼事情都不曾發生。
蘇悅生一直沒給我打電話,我現在心裡亂的很,董先生口口聲聲問我愛不愛蘇悅生,似乎我只要說一個“愛”字就萬事皆休,但那畢竟是不能輕易說明的事。我和蘇悅生之間的感情,走了太多太繞的彎路,而且,摻雜著那麼多的人和事,我怎麼會對一個外人解釋,也怎麼能對一個外人解釋。
我疲憊地半躺在沙發里,只覺得厭煩,和程子良交往的時候,是程子慧反對,那時候我就覺得厭煩,我總不能一輩子跟程子慧鬥智斗勇,可是到了今天,蘇悅生的父親似乎也十分反感我們的交往。
我躺在沙發里怔怔地出神,一直發獃到了我媽回家,今天她提前回家了,我聽到鑰匙轉動門鎖的聲音就站起來,我媽氣沖沖走進來,我心裡不由一咯噔,還沒等我反應過來,我媽已經一耳光打在我臉上:“你怎麼就不學好!”
我被這一耳光都打懵了,我媽雙眼通紅,像是喝醉酒似的,她的眼神里滿是心碎和絕望:“你怎麼就和那家人糾纏不清!”
我知道我媽是知道了,蘇嘯林都派人找我了,怎麼會不派人找她。我嘴角微動,說不出話來。我媽的失望我知道,她是希望我找一個門當戶對,真正愛我的人。她既不希望我高攀,也不希望我俯就,但這世上的緣分,哪裡是我想簡簡單單,就可以簡簡單單。
尤其是到了今時今日,我對蘇悅生的感情,已經複雜得不是一句話兩句話可以說清楚。
當初程子慧告訴我那是蘇悅生做成的圈套時,說實話我心裡還是有怨氣的。可是人心會變,時間久了,連我也不知道自己原來會變成這個樣子。我無法告訴我媽,我愛蘇悅生,到了今時今日,我已經深深愛上他,就如同他愛我一樣。
說我賤也好,說我不自重也好,說我不自量也好,但我就是愛他。這種愛是沒有理由的,就像當初他先喜歡我一樣。我和他,都是世上孤孤單單的兩個人,我們好不容易才找到彼此,讓我此時此刻拋開他,我做不到。
我沒有說過假話,當蘇悅生問我愛不愛他的時候,我明明白白說了愛。那一刻我是真心的,這一刻我也是真心的。就像我也知道,他對我是真的愛。
我媽在我背上拍了好幾巴掌,她放聲大哭起來。我想我是做了錯事,可是這錯誤沒辦法改正,感情就像水一樣,潑出去就再也收不回來。我愛蘇悅生,這是沒有辦法停止的事情。不管我媽怎麼傷心,我都沒辦法停止啊。
我媽哭著問我:“你怎麼就這麼不懂事?你誰不好惹,你去惹那一大家子。”
我心裡發苦,嘴裡也發苦,我媽抹了抹眼淚,突然放柔了聲音:“乖女,別被男人騙了,現在他對你好,過了三年五載,他哪還會再對你好。不過是看上你年輕漂亮罷了。媽這一輩子,吃這苦頭還沒吃夠么?你可別糊塗。”
我看著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媽絮絮叨叨,不停地說話,說她怎麼辛苦把我養大,說她自己怎麼上了男人的當,說這社會這人心怎麼艱險。
“你現在年輕,對你好你就以為真好?真好又能好多久?就是哄你玩罷了。”
我終於忍不住說:“我們打算要結婚的。”
我媽歇斯底里地抓狂了:“你還跟他結婚?年紀輕輕你連大學都沒畢業,你結什麼婚?結婚是一輩子的事你知道不知道?你天天在學校里我也管不到你……”她突然狐疑起來,“你最近天天在學校里不回來,雙休日還往外跑,你跟他……你……你……”我媽突然揚手又打了我一耳光,這一耳光又狠又重,打得我半邊腦袋都木了,耳朵里嗡嗡直響。我媽滿臉都是淚痕,絕望般哭罵:“你怎麼能這麼不要臉!”
我哭得說不出話,我媽說:“怎麼就生了你這麼不要臉的東西,早知道當年還不如把你扔進河裡淹死!看我今天不打死你!”她回身拿到雞毛撣子,狠狠抽在我背上,我也不閃避,只覺得背上火辣辣地疼,我媽大約嫌打得太輕,扔了撣子,又去找別的東西。家政阿姨看我們這次吵架不同尋常,早就避得遠遠的,這時候她才從廚房裡探出頭來,看我還站在那裡哭,連忙走出來朝我使眼色:“走啊!快走!別等著你媽出來打你啊!”
我還沒動,我媽已經從地下室里尋了種花的鐵剷出來,阿姨嚇得連忙推了我一把:“快跑啊!”
我遲遲疑疑往門外走,我媽看到更生氣,舉手就一鏟子掄過來,正好砸在我肩膀上,鐵鏟鋒利的尖刀劃破我的脖子,血頓時湧出來,我用手按住傷口,心想這次我媽是真的要打死我了。我終於回身跑了,我媽還想撿了鐵鏟追上我,但被阿姨拉住了,她們兩個拉拉扯扯。我跑出門還聽到我媽尖厲的嗓音:“別拉我!我今天就要打死這不要臉的東西!”我心裡發慌,看到我媽的車子沒熄火就停在家門口,上了車子就把車開走了。
我什麼都沒帶出來,在路上只得找了個公用電話亭打電話給蘇悅生,電話亭的老闆看我渾身是血,嚇壞了。蘇悅生沒有接電話,我頓時絕望了,他為什麼不接電話?難道真的和媽媽說的一樣,我都快要死了,他還不接我的電話。
那一刻的灰心沒有任何言語可以形容,電話亭的老闆看我狼狽的樣子,一個勁兒地問我:“要不要我幫你打120?”
我抹了一把脖子里的血,傷口不深,可是血還是在不停地流。天氣灼熱,到處都是明晃晃的太陽,路上車來車往,熱氣蒸騰,我一陣一陣發暈。我絕望地想,是真的等不到蘇悅生了,他是不會來救我,也許是他父親絆住了他,可是他真的不會來救我了。
我是被救護車送進醫院的,在外科手術室里被縫了十一針,醫生說:“真僥倖沒劃破大動脈,這是怎麼弄的?”
我說死活自己不小心摔倒正好滑在鐵鏟上,醫生也就信了。可是做完清創護士讓我交錢,我連錢包都沒帶,要是打電話給我媽,我沒臉。打電話給蘇悅生,可是他今天一直沒有接我電話。我麻木地想,也許這輩子他都不會接我電話了。
最後我打給同寢室的室友,她們聽說我出了意外,連忙跑來醫院看我,還給我帶來了醫保卡。我的樣子把她們都給嚇著了,她們圍著我七嘴八舌地追問:“疼嗎?”“你怎麼正好摔在鏟子上?”“哎呀會不會留疤?”
我勉強笑了笑,要是這件事發生在昨天,也許我也會憂心忡忡地想會不會留疤,但現在還有什麼要緊呢。
我還要掛幾瓶消炎的藥水,所以還得留在觀察室里。我勸室友們回去,她們給我買了一些水果,又給我買了晚飯,本來她們還想留一個人照顧我,但我說:“我打完針也就回寢室了,沒事。”
“你今天晚上不回你男朋友那裡去啊?”
“咦,他怎麼沒來看你?”
我說:“他出差了。”
“怪不得呢。”
“我們都在納悶,他平時那麼標準的二十四孝男朋友,怎麼今天沒飛奔過來守著你。”
室友們還在嘻嘻哈哈開玩笑,我心裡像刀割一樣難過。
好容易等室友們都走了,我的藥水才掛到一半。室友們買給我的盒飯都冷了,但我只有一隻手比較靈活,所以把它小心地放在膝蓋上,用左手拿勺子。
魚香肉絲蓋澆飯,本來我挺喜歡這道菜,但冷了之後又油又膩,吃得我胃裡像塞了一坨豬油,特別難受。那可能是我這輩子吃過最難吃的一頓飯,坐在消毒藥水味道濃重的醫院急診觀察室,周圍都是呻吟病痛的病人,我的手背上帶著點滴葯管,一口一口硬往自己嘴裡塞著不知滋味的飯菜。
那頓飯吃得我實在太難受了,所以針還沒打完我就吐了,急診醫生被護士叫來,替我量了體溫,翻看了我的眼皮,覺得不像是藥物反應,於是又讓護士給我抽了一管血去檢查。
我剛拔掉點滴,檢查結果就出來了,護士讓我去趟醫生的辦公室。急診醫生是個男的,年紀不大,晚上的急診室又特別忙碌,所以我在他辦公室坐了一會兒,他才匆匆忙忙走進來,拿起那份報告,對我說:“看病歷你是XX大學的?”
“是的。”我有些忐忑不安,醫生的表情超嚴肅,不會是查出什麼大毛病了吧?
“那還沒結婚吧?”
我有些莫名其妙,醫生已經自顧自翻著那份檢查結果:“HCG偏高,從數值上看,懷孕40天左右,怎麼樣,這孩子你要不要?”
我徹徹底底愣住了,過了好幾秒鐘,才覺得全身發冷,像浸在冰水裡。醫生說:“要不你回去跟家裡人商量一下?”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很小,像在很遠的地方說話。
我好像是說:“謝謝。”
我從醫生手裡接過報告,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出的醫院。我在醫院門口攔了一輛計程車,司機問了我好幾遍,我才說了地址。
那是我和蘇悅生的家,就算是死,我也要死得明白。
室友給我的錢我差不多都在醫院花完了,剩下一點兒還不夠付計程車的車費,我用鑰匙打開門,在玄關柜上拿了零錢出來給計程車司機,我重新返回屋子裡,並沒有人,只有我剛剛拿錢時打開的那盞燈孤獨地亮著。
蘇悅生不在這裡。
我用家裡的座機給他打電話,一遍遍,猶如困獸一般在屋子裡走來走去,我沒想到事情會在一天之內天翻地覆,似乎什麼都不對了,我原來篤定的一切,都被這短短的一天,不,只是短短的一席談話,擊得粉身碎骨。
我找不到蘇悅生。
我給司機小許打電話,他支支吾吾,也不肯告訴我蘇悅生在哪裡。我心裡發冷,難道蘇悅生真的打算這樣拋棄我嗎?
我開始給認識蘇悅生的所有人打電話,比如他很久以前曾經介紹我認識的朋友等等。我知道我是瘋了,但是發生這麼多的事情,他不出來跟我說個清清楚楚,哪怕就算是分手,他也得出來跟我當面說啊。
如果他說不在一起了,我掉頭就走,再也不煩他。
我打了不知道多少電話,到最後我哭了,如果蘇悅生真的不打算見我,那麼我找誰都沒有用。
我在那裡哭了很久很久,已經是半夜時分,偌大的房子里只有我一個人,也只能聽到我自己的抽泣聲。
我最後給程子良打電話,我都沒指望他會接我的電話,但也許是因為座機號的緣故,他還是接了。
他說:“你好。”
我的喉嚨哽住了,我半天說不出話來,但不知道怎麼的,他就猜出來,他在電話那端問:“七巧?”我沒說話,他又問,“七巧?是不是你?”
我吸了吸鼻子,裝作若無其事地問他:“你知不知道蘇悅生在哪兒?”
他沉默了幾秒鐘,說:“我不知道。”
我心裡像針扎一樣痛,我說:“你知道我不是死纏爛打的人,真的要分手,只要他當面對我說一句話就行了。”
他不能就這麼不聲不響地走開。
程子良仍舊不說話,我很努力不讓自己哭出聲,我說:“你要是有機會見到他,就跟他說,只要他跟我說我們不要在一起了,我馬上就走,不會問他第二句話。”我說著說著,聽著自己的哭音越來越重,到最後不管是怎麼掩飾,我都是在哭。我把電話掛上,覺得自己真是丟人現眼。
電話重新響起來,我把臉上的眼淚胡亂擦了一擦,是程子良打過來,他說:“你放心,如果能見到他,我一定跟他說。”
我把電話重新掛斷,抱著膝蓋坐在沙發里,才發覺自己一直在哭,有什麼好哭的啊,蘇悅生現在的態度難道還不能說明一切嗎?
我所求的,也不過是見一面,徹底死心。
我應該哭了很久,因為後來就在沙發里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我在沙發里蜷了一夜,渾身骨頭酸疼。我跑到浴室里洗澡,一邊沖涼一邊刷牙,不就是蘇悅生不要我了,有什麼了不起,我還得活下去。
我把涼颼颼的漱口水吐掉,只覺得一陣陣噁心,昨天中午只吃了兩個包子,晚飯又全吐掉了,要吐也只能吐出一些清水。我伏在馬桶邊乾嘔了一陣子,只覺得天旋地轉,只好就勢坐倒。
我不知道抱著馬桶坐了多久,也許把胃裡的胃液都吐空了,才爬起來重新洗澡,我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齊齊,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其實我心裡是空的。就像去黃山爬山,一直往上爬,一直往上,累地連一小步都挪不動了,最後終於到了山頂,可是四處白茫茫一片,全是蒸騰的雲海。
沒有太陽,沒有植物,沒有樹,沒有光。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是四面漆黑,連雲都沒有了。
我腫著眼皮胡亂往臉上抹了些護膚品,衣櫃里還有嶄新的裙子,是蘇悅生前幾天給我買的,他就是喜歡給我買東西,那時候我就覺得他對我挺好的,現在想想不知道他把我當成什麼人,也許就和以前他那些女人一樣,他買,她賣。
我本來不想把自己想得如此可憐和難堪,但一個人在偌大的屋子裡待著,禁不得我不胡思亂想。時間一晃就下午了,太陽照在西邊的窗子上,落地大玻璃,屋子裡熱得像蒸籠一般,但我只是如同困獸一般走來走去,連空調也不想打開。
我想起媽媽,也許她著急了,我媽雖然打我打得凶,但她到底是為了我好。只是我讓她又灰心又傷心。
我正猶豫要不要給我媽打個電話,突然聽到大門響,我從起居室里跑出來,看到蘇悅生站在玄關那裡。
在剛剛看到他的那一剎那,我就心軟了。我不想知道他一天一夜為什麼不接我的電話,也不想問他到底去了那裡,我甚至不想訴苦,不想告訴他我挨了我媽的打。
其實只要他伸開手臂,我就會撲進他的懷裡,哪怕海角天涯都跟著他去。不管將來要吃什麼樣的苦頭,不管誰反對誰阻撓,哪怕我媽打死我,我跪下來求我媽十天十夜,哪怕把自己的膝蓋跪斷,也會懇求她同意讓我們在一起。
可是蘇悅生並沒有動,他就站在那裡,只不過短短一天沒見,我就覺得他整個人彷彿瘦了一圈似的,或許是他離我太遠,可是我忽然從心底里湧起一層寒意,就像是預知到什麼似的,我竟然不敢朝他走過去。
他沒有看我,也沒朝我走過來,他在門口站了片刻,對我說:“我們分手吧。”
我曾經對程子良說,只要蘇悅生對我說分手,我再不糾纏,掉頭就走。可是他真的到我面前,對我說出這五個字時,我實在是無法形容自己的感覺。就像得了絕症的人,總是抱有最後一絲希冀,希冀這世間有新葯,希望能夠遇上奇蹟。
可是沒有奇蹟,我到處找他,他真的來了,然後也就是說分手。
我完全忘記自己說過的話,我只覺得眼淚迅速地湧出來,我問:“為什麼?”
“我覺得我們在一起不合適。”
我覺得腦子裡像是有一根線,綳得極緊極緊,就快要綳斷了,我聽見自己像瘋子一樣歇斯底里:“不合適!你為什麼不早說?不合適你為什麼說喜歡我?不合適你為什麼要跟我在一起!不合適你為什麼說愛我?”我撲上去抓著他的袖子,“你說謊的是不是?有人逼你來對我說分手是不是?”
“我們兩個在一起真的不合適。”他把我的手拉開,扯得我的手指生疼生疼,我都不知道他有那麼大的力氣,可以一用力就掙開我。我撲上去抱住他:“蘇悅生你對我說實話,是你爸爸逼你來的是不是?你說過愛我,你說要和我結婚!你不能說話不算話!”
他再次把我的手臂拉開,我抱著他的胳膊嚎啕大哭,我不相信他是真的要和我分手,他曾經那麼愛我。他用力將我推開,他對我說:“七巧,我們好說好散,你不要這樣子。”
我背後是冰冷的白牆,其實我什麼退路都沒有了。這輩子我都沒這麼狼狽過,這輩子我也沒這麼不要臉過,我抱著他的腰死活不放,他掙脫了一次又一次,最後他再也掙不脫,他終於用力將我抵在牆上,幾乎是咆哮:“鄒七巧,你要多少錢,你開個價。”
我的心像是被人捅了一刀,我終於放開手,我知道自己的樣子像瘋子一樣,可是真的很難過啊,我這麼愛他,怎麼能讓我放開手。
我哭得一塌糊塗,眼淚微微一震就紛紛揚揚往下落,我說:“你以為多少錢能買到我對你的愛?多少錢?你要付多少錢?”
他迴避了我的問題,他往我手裡塞了一樣東西,然後說:“七巧,我們好說好散。”
“去你媽的!”我揚手狠狠給了他一耳光,這一耳光他沒有躲閃,就正正打在他臉上,清脆響亮,打得他的臉立刻紅腫了起來,卻像是打在我心上一樣,讓我的心揪著疼,連喘一口氣都疼。
我心裡清楚地明白,不管我怎麼鬧,不管我怎麼哭,事情是沒辦法挽回了。蘇悅生挨了打,也沒有還手,他嘴角微微動了動,最後卻是什麼都沒說,轉身就走了。
我手裡還捏著那團紙,像捏著一團葯,如果是毒藥就好了,我可以一仰脖子喝下去,氣絕而死。我把那團紙展開,才發現是一張支票。沒有想到,我這麼辛苦終於等到他,最後卻等來一張支票。
我看著支票上的那些零,只覺得自己真是幼稚得可笑。
我把自尊都踩在了腳底,換來的原來不過是一張支票。
我曾經那樣愛過他,可是連這句話我都是在騙自己,我不是曾經愛過他,到現在我還愛他,這麼愛,愛到我自己都覺得絕望。
我把那張支票扔得遠遠的,門外響起熟悉的引擎聲,蘇悅生正在啟動車子,他要走了,我也許永遠也看不見他了。這個事實讓我心如刀割,我實在沒有辦法想像沒有蘇悅生的人生,我以為自己將來所有的一切,都是有他參與的。
我掙扎了一秒鐘,令人窒息的痛苦和絕望最終佔了上風,我實在無法屈從自尊,就算是把自尊踩在腳底下,就算是苦苦哀求,我也不能失去他。我從屋子裡跑出來,看到他正在倒車,我奔過去攔在車頭的引擎蓋上,他沒有下車,只是隔著擋風玻璃看著我。
我像是一條離開水的魚,只覺得窒息與痛楚,可是水不在我這裡,水在另一個世界裡,現在他就要把那個世界拿走了。我不惜一切也得挽回,不然我會死的。我把手從車窗里伸進去,想要拔他的車鑰匙,他伸手想要阻止我,我的手指碰到他的手指,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像是濺到熱油一般,差點沒有跳起來,我趁機奪走了鑰匙,他只能下車:“把鑰匙給我。”
我帶著哭腔哀求他:“你不要走好不好。”
“剛剛不都跟你說清楚了,我們兩個不合適。”
“那你以前為什麼覺得合適?”我大聲痛罵,“騙子!你以前為什麼說喜歡我?是假的嗎?”
“是假的。”他的眼睛終於肯看著我,在路燈昏黃的光線下,他的目光像隔著一層紗,也許是因為我自己淚光盈然,他的話那麼殘忍,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說,“是假的,我就是跟你玩玩罷了,以前說的話,也都是哄你的。你拿了錢走吧。”
我沒有辦法再罵他,就覺得渾身沒力氣,好像隨時會倒下去,我說:“我懷孕了。”
他像是被什麼利器扎到一般,臉色頓時變了,變得煞白煞白,我不知道他會說什麼,可是……他幾乎是立刻回身,低頭在車子里尋找什麼,一邊找,一邊對我說:“多給你十萬,你去把孩子打掉。”
我從後視鏡里看到自己,頭髮蓬鬆臉色蒼白,衣服皺皺巴巴,就像路邊的瘋乞丐一樣。今天晚上我豁出去自尊,就像乞丐一樣乞求他,可是卻連最後一絲希望都被他打破。
他從車裡頭找到了支票簿,掏出筆來往上頭填數字:“十萬元錢手術費,五萬元營養費,一共給你十五萬,找家好點的醫院。”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小小的,像辯解一樣:“我不是問你要錢。”
我只是乞求他能夠留下來,可是他連頭都沒抬:“除了錢,也沒什麼別的給你了。”
這個時候,我是真的徹徹底底死心了,我吞了吞口水,把嗓子眼裡的腥甜壓下去,我問他:“你是不是真的沒有愛過我?”
他沒有吭聲。
我說:“你抬起頭來看我,對著我的眼睛說,你說了我就放你走。”
他把支票簿扔在副駕上,沖我大聲說:“鄒七巧,你別幼稚了好不好,都說了不合適,你怎麼就這麼膩膩歪歪,好說好散不行嗎?拿了我的錢,快滾!”
我很固執地問:“你是不是真的沒有愛過我?”
他看著我的眼睛,說:“沒有。”
我的眼淚唰唰地掉下來,他很快伸出手,我把車鑰匙放在他手裡,他往我手裡又塞了一張支票,我哭著把支票扔掉,他也沒多看一眼,就發動車子走掉了。
我蹲在草地上一直哭一直哭,那麼多的蚊子圍著我嗡嗡地轉,我哭得都快要閉過氣,但蘇悅生是真的走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也許是幾十分鐘,也許是幾個鐘頭,因為我的腿上被蚊子咬了密密匝匝的紅腫包塊。我蹲在那裡一直哭一直哭,直到有車燈的亮光轉過來,雪白刺眼,我才發現天早就已經黑透了。
車燈在我身邊不遠處停下來,我還蹲在那裡一動不動,我知道蘇悅生不會再回來,也許是鄰居,也許是其他人,可是這世界已經和我沒有關係,我擁有的那個世界已經分崩離析。
過了一會兒有人打開車門走下來,我想還是鄰居回來了吧,有時候進進出出,他們也認識我,偶爾跟我打招呼。有人知道蘇悅生姓蘇,所以也會叫我蘇太太。那時候聽著是甜蜜,現在覺得就是赤裸裸的諷刺,但我懶得去想怎麼應付,或者我就應該收拾東西離開這裡,再也不回來。
那個人一直走到我身邊才停住,他也蹲了下來,過了一會兒,遞給我一條手絹。我這才抬頭看了他一眼,原來是程子良。
他說:“七巧,別傻了。”
我吸了吸鼻子,問:“你是來看我笑話的嗎?”
他說:“有什麼笑話可看的。”
是啊,我也不覺得這是一個笑話,但事實就是這樣可笑。我還以為我和蘇悅生會恩恩愛愛白頭到老,但是就是一天,短短一天,就變成了這樣。
他說:“你怎麼連鞋都沒穿?”
我這才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腳,當時出來得太急,我赤著腳就跑出來了,但就是這樣,蘇悅生也沒有理我,他仍舊不顧而去。
他說:“走吧,我陪你進去穿鞋。”
我其實已經不太能想事情,他讓我進屋我就站起來進屋去,我覺得自己全身的力氣都哭得沒有了,腿也發軟,站不住的樣子。我進屋子找到自己的鞋,胡亂收拾了一下,其實也沒什麼可收拾的,因為大部分東西都是蘇悅生給我買的。我只拿了自己的包,就對程子良說:“走吧。”
他沒問我去哪兒,而是主動問:“要不要幫你訂個酒店?”
我搖了搖頭,說:“我回寢室。”停了一停我又說,“我手頭沒現金,麻煩你送我。”
程子良把我送到了學校門外,我下車朝校門走去,他叫住我,似乎欲言又止的樣子,最後他說:“有事給我打電話。”
我搖了搖頭,我不會再給他或者蘇悅生打電話,從頭到尾,都不過是一場笑話。我自己這麼可笑,何必還要繼續可笑下去。
我在寢室睡了兩天,最後是我媽找到學校里來,她的眼皮也腫的老高,眼圈發青,跟我一樣沒睡好,她也沒說什麼別的話,只說:“回家。”
我的拗脾氣上來了,我說:“你就當我死了,我不回去。”
我媽也來了氣,她大聲說:“你還嫌不夠丟人啊?你今天要是真死了,我半個字也不說……”沒等她說完,我打開紗窗就爬上窗檯,我媽尖叫了一聲,我一條腿都已經跨出去了,她死活拖住了我,我的手腕都被她捏青了,才被她從窗台上拖下來。我媽哭了:“我把你養到這麼大,你不看看媽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哪個男人值得你不活了。”
我以前也沒想過,會為一段感情尋死覓活。跟程子良分手的時候只是難過,跟蘇悅生分手卻像是一場噩夢,就像是被摘去了心肝,整個人都像行屍走肉,我都不知道自己會這樣,而且清清楚楚地知道,不會再好了,我以後不會像愛他一樣再愛別人,他的離去把我的一切都帶走了。
我媽抱著我還在那裡哭,我卻覺得厭倦,我說:“別哭了,我跟你回去。”
我媽似乎都被我嚇著了,她一邊抹眼淚一邊替我收拾東西,不過是一些換洗衣物,我媽胡亂替我塞進大包里,她說:“我已經跟你們班主任請了假,說你病了休息一段時間。”
她收著收著,突然從衣服底下翻出醫院那份報告,我看到她愣了一下,我心裡都豁出去了,等著她再打我。但我媽愣了很久,最後卻什麼都沒說,只是把那份報告折起來塞進包里。
下樓的時候我媽一直牽著我的手,好像我是幼兒園的孩子似的,她把我一直拉到車上,給我系好安全帶,系安全帶的時候,媽媽的眼淚滴在我的手上。我說:“有什麼好哭的,我又沒有怎麼樣。”
我媽並沒有再說話,可是我自己心裡明白,我實在是難受。也許正因為知道我難受,我媽在路上都沒有說話。一直到回到家,我媽才說,你休息一段時間吧,回頭媽媽給你找家好點的醫院。我說:“這孩子我要生下來。”
我媽半晌說不出來話,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說:“你這麼年輕,將來要走的路還長……”
我說:“這孩子我要生下來,蘇悅生不要,我要。”
我媽終於忍不住了,她說:“乖女,你別糊塗了!你看媽把你養這麼大,多不容易,你怎麼還能走媽媽的老路。”
我說:“你放心吧,我才不會跟你一樣。”
我媽大約覺得我平靜得可怕,怕我再做出過激的舉動,所以忍住了沒再多說什麼,她只是勸我:“你休息兩天,想明白了再說。”
是啊我太累了,這幾天夜裡其實我都沒怎麼睡著,最後蘇悅生絕情的樣子像放電影似的一遍一遍在我腦海中閃回。他說“沒有”兩個字的時候,我渾身發抖,像是有刀子在割我的肉。我只要一想起來,心裡就像空了一個大洞,那裡面汩汩地流著血,最可怕的是,我還沒辦法停下來。
他說只是玩玩罷了,我卻到此時此刻,仍舊絕望般愛著他。
我倦得連眼皮都抬不起來,可是睡不著。躺在床上我就會想起蘇悅生,一想起他眼淚就會不知不覺流出來。就像有人在我眼睛裡放了冰,又酸又痛。真是沒出息啊,我喃喃地勸著自己,有什麼事明天再想吧,明天會好起來。
可是其實我是知道的,明天不會好,明天甚至會更糟糕,因為蘇悅生離開我的時間,越來越久,越來越長,但他的樣子卻還是那麼清晰,我永遠沒有辦法忘掉他。
我在家裡休息了一個禮拜,說是休息,可是每天吃不下,睡不著,每天半夜醒來,枕頭總是濕的,我只好爬起來坐在客廳里,一杯接一杯地喝水,可是早孕反應越來越嚴重,我吃什麼吐什麼,連喝水都吐。
我媽十分焦慮,我的態度卻越來越堅定,我堅決不肯去醫院,我媽哭了幾次,又勸了幾次,最後終於被我說服了,其實,她只是被迫妥協,因為我雖然精神恍惚,卻陷在某種狂熱中,我媽一定覺得我是瘋了,可是只要我不再尋死,她會答應我的一切要求的。
她說:“你真的想好了,媽就替你辦休學手續,送你到國外去生,這樣誰也不知道。”
我說:“知道了又怎麼樣,反正這孩子是我一個人的。”
我媽不再說那些關於將來的話,因為她知道我聽不進去。她開始替我辦出國的手續,我心情也略微好了一些。
當家裡沒有事的時候,我也常常想將來會怎麼樣,我嘴上說不在乎,心裡卻像油煎似的。以前看小說看電視,總覺得裡面的女人太蠢,不就是一段感情,拿得起放得下。可等到自己親身經歷才知道,真正的感情是拿不起更放不下的。
懷孕50天的時候我自己去醫院做了一次檢查,各項指標都挺正常,醫生還在B超屏幕上指給我看小小的胚胎。我說不出心裡是什麼滋味,我不知道媽媽當年知道我的存在是什麼樣一種心情,她說她在河邊走來走去,連跳河的心都有了。那畢竟是二十年前,現在二十年過去了,我卻又走了她的老路。
在回家的路上我接到急救醫院的電話,我媽替我拿護照,結果剛從出入境管理處出來,就被一輛車給撞了。路人把她送進醫院,急救醫生在她手機里翻到我的聯絡方式,因為上頭存的名字是寶貝女兒。
我媽總是這麼肉麻,其實我和她相依為命,她再沒有別人,就只有我一個。我是她真正的心肝寶貝,但我從來不聽話,老是做惹她生氣的事情。而且接到醫院的電話我都不相信,還以為是新聞里講過的詐騙。
醫院給我打了兩次電話,後來是交警給我打,我將信將疑,跑到醫院去,我媽已經獨自躺在醫院裡,呼吸機維持著她的生命,醫生說已經腦死亡,沒有搶救的可能性,但現在就看家屬需要維持多久。
我一滴眼淚都沒有掉,我覺得這一定是假的,我一定是在做噩夢,早上我媽出門的時候,還叮囑家政阿姨給我煮湯,她說我最近瘦了好多,煮牛肉湯給我補補。我最近吃什麼都吃不下,我媽說:“這孩子沒有你當年乖,我當年懷你的時候,吃什麼都吃得下,一頓能吃三碗飯,喝湯一喝就是半鍋。”
我媽本來是一點也不想要我生這孩子,但我堅持,她也就認了。世上沒有能拗得過兒女的父母,除非父母是真的不愛孩子,不然孩子哪怕大逆不道丟人現眼,父母還是想著要好好哄她吃飯,不要再瘦下去。
但現在我媽躺在病房裡,渾身插滿了管子,巨大的機器維持著她的呼吸,她還有心跳,但沒有了意識。我怎麼喚她,她都不會再醒來睜眼看著我。
醫生費勁地跟我解釋,我媽不是變成植物人了,植物人還有蘇醒的可能,但我媽已經腦死亡,但在中國的臨床上,腦死亡不能認定為死亡,所以現在只能維持,等著我的決定。
交警雖然是個男的,但脾氣性格都挺溫和,特別同情地看著我,說:“還有沒有親屬要通知?讓他們來陪著你吧。後面還有好多手續要辦。”
我說:“我沒親戚。”
我連我爸是誰都不知道,我媽早就跟她的娘家斷了往來。我們母女兩個孤孤單單活在這世上,我媽到了現在,也只有我。
交警問:“肇事者的律師想要和你談談,你要不要見他?”
肇事者的律師?
我問:“肇事者是什麼人?”
“一個年輕人,才拿到駕照不久,又是酒後駕駛,對方全責。”交警說,“家裡還挺有錢的,你看已經出了這樣的事,你要不跟對方先談談,讓他們先把醫藥費拿出來。”
我說:“我不要錢。”
交警可能也見過像我這樣受到嚴重刺激的家屬,所以安慰了我幾句就走了,過了片刻兩個人走進來,其中一個是律師,他先安慰了我幾句,然後說:“事已至此,也是沒辦法的事,有任何要求,您都可以提出來。”
我說:“我什麼都不要,只要我媽好好活著。”
律師又跟我談了一會兒,得不到我任何回應,只好又走了。
那天晚上我就住在醫院裡,ICU不讓陪床,我就租了個摺疊床睡在走廊,走廊里亮著燈,還有醫護人員不停地走來走去,但我很快就睡著了。在夢裡我像是回到小時候,天氣太熱,我和我媽就睡在外面的竹床上,我媽拿著扇子給我趕蚊子,我睡得迷迷糊糊,還聽到我媽在唱歌哄我睡覺。
如果不長大該有多好,如果十八歲後的人生,都不過是一場夢境,該有多好。幸福就像是沙灘上的海市蜃樓,那樣栩栩如生,等到你真的相信它,它就會隨風消逝,再也不見。
我大約是真的睡著了,因為夢見蘇悅生,他到醫院來看我,就坐在我的床邊,我眼淚濡濕了頭髮,貼在臉頰上,他替我將那濕漉漉的頭髮撥開,我甚至能聽見他嘆氣的聲音,這個夢這樣真實,我想我自己還是忘不了他,這樣傷心難過的時候,我第一個想到的還是他。
我從夢裡醒來,走廊的燈光雪白刺眼,我還是獨自躺在狹窄的摺疊床上,因為睡得不舒服,我的四肢發麻。有個護士經過我床邊,我輕聲地詢問她幾點了,她說已經是凌晨三點了。
我試圖重新入睡,但再也睡不著,我躺在那裡眼睜睜等著天亮。我想天亮後應該怎麼辦,應該去籌錢。我媽的醫藥費是筆巨大的數字,她躺在ICU里每分鐘都是錢,可是如果能救醒她,就是傾家蕩產,我也心甘情願。
清早的晨曦令我打起了一些精神,我打電話給我媽的一個律師朋友,諮詢了一些法律上的事情。他很熱心地解答了我的疑問,還說如果有任何需要都可以找他。跟律師通話之後,我決定不和肇事者和解,不管他是出於什麼樣的原因,酒後駕駛致人傷亡,如果我不跟他達成協議,他就會坐牢。他讓我失去了母親,那是一條活生生的性命,他應該記住這個教訓,老老實實去監獄裡蹲幾年。我不打算原諒他,所以我也不會拿他的錢。
早上查房之後,我獲准進入ICU,探視時間就只有短短十分鐘,我站在那裡什麼也沒法做,只能摸一摸我媽的手,她的手因為輸液的緣故,冰涼冰涼的。我忍住了不哭,我要堅強。
我去我媽的美容院,找到財務總監,她這才知道我媽出事了,所以十分慌亂。我問她能籌出多少錢來,她反問我要多少。我其實也不知道,只得把我媽第一天的搶救費用告訴她,我強調說:“每天都得這麼多錢,每天。”
財務總監姓李,在我媽的美容院幹了很多年,我也見過她幾次,我說:“李姐,你得幫我想辦法。”
她說:“你放心吧。”
我帶了錢回到醫院,心裡覺得安定了些。肇事者的律師又來找我,他婉轉地提出,要停止我媽的生命維持系統。我很冷靜地叫他滾。
早上我問過律師,他提醒我對方可能會提出訴訟,要求停止對我媽的生命維持,因為將來這些費用都會由肇事者承擔,這麼大一筆錢,對方可能會不願意付。
我說:“他們不付我付。”
醫生和我談過話,我也知道這沒有意義,但我媽躺在那裡一天,我總是有希望,希望奇蹟發生,希望醫生是診斷錯誤,希望我媽可以醒過來。醫學上有那麼多奇蹟,有什麼理由就讓我相信,我媽真的從此就不能醒了。
對方的律師見我完全不配合,冷笑著說:“到時候你別後悔。”
有什麼可後悔的,我要救的是我媽,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生我養我的媽。
在醫院的那些日子,過得很快,也過得很慢。每天我看到護士在吃飯,就給自己也叫一份外賣。其實吃不下去,吃完也就是抱著馬桶吐。晚上的時候我躺在摺疊床上,總是幻想醫生把我叫醒,告訴我奇蹟出現了,我媽蘇醒了。
那段時間我壓力巨大,耳朵里一直嗡嗡響,像是有一百架飛機在起降。我跑到門診去掛了一個專家號,專家說是壓力過大,擔心我會神經性耳聾。她說你得放輕鬆,可是我怎麼輕鬆得起來。
生活已經把我推進了深淵,它卻還覺得不夠,又往深淵裡狠狠砸下巨石。
我媽的財務總監李姐跑了,據說她買地下彩票挪用公款,還借了高利貸。她把賬面上那幾萬塊錢支給我之後,就捲款逃跑了。我接到美容院出納的電話趕過去,財務室里亂糟糟的,出納也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坐在那裡急得直哭。
我報了警,然後讓律師幫我找了人來查賬,最後查出來的虧空讓我倒抽一口涼氣。警方對經濟犯罪追查得還是很嚴,但李姐據說已經偷渡出境,想要抓住她遙遙無期。最要命的是,只怕抓住她,那些錢也追不回來了。
上次被李志青父女折騰之後,美容院本來就元氣大傷,現在差不多也就是個空架子。再被李姐這麼一弄,雪上加霜,離關門倒閉也不遠了。
我心力交瘁,終於跑回家去睡了一晚上,那天晚上其實我也沒怎麼合眼,我想的是,要不要把房子賣了。
當年我媽買這別墅的時候特別得意,跟我說:“將來你結婚,就從這房子里出嫁,多風光體面。”
我媽其實沒讀過什麼書,有時候我也嫌她俗,但她一直努力想要給我這世上最好的東西,但榮華富貴,原來也不過是鏡中月,水中花。
肇事者有權有勢,大概也聽說我這邊出了事情,怕我向他們索賠巨額的醫藥費,立刻向法院提出訴訟,要求撤掉我媽的生命維持系統。我接到起訴書的時候,真正是走投無路,心灰意冷。
人在困境中的時候,會特別脆弱,有時候我也想不如一死,一了百了。但馬上又會勸自己,我媽當年那麼難都過來了,我有什麼理由不好好活著。
可是活著就要面臨一切困難,解決一切問題。肇事方的律師大約知道我不會善罷甘休,也不會與他們和解,所以態度越來越強勢,還透過我媽的一個朋友向我遞話,說給我五十萬,讓我再不追究。
我笑著反問中間人:“要是給您五十萬買您母親的命,您願意嗎?”
中間人知道談不攏,反倒勸我說:“七巧,誰都不願意發生這樣的事,但已經發生了,只能盡量彌補……”
我說:“什麼都不能彌補,我只要我媽好好活著,倒給他們五十萬五百萬我都願意。”
談判就這樣陷入了僵局,但美容院的麻煩事一樁接著一樁,最重要的是,我沒有錢。
沒有錢醫院就要給我媽停葯,停止一切維持生命的儀器,我終於把我媽的房子掛出去賣,很快中介就打來電話,說有人想要買。
“買家很有誠意,你也知道,現在別墅總價太高,又是二手房裝修過,不好賣。但這個買家很爽快,看了一次房就決定要買,連價都沒還。”
我說:“我要全額現金,一次性付款。”
“說了,您早就交待過,所以我一開始就跟對方說了,對方說沒問題。”
我想了想,說:“你把這賣家約出來,我要見面交易。”
“那當然,好多合同得您本人出面簽。”中介大約以為我是擔心他在價格上弄虛作假,所以拍胸脯保證,“您哪天有時間,我把買家約出來,三方見面簽合同。”
我說:“明天就行。”
第二天我開車到中介去,買房的那個人其貌不揚,什麼都沒有多問,只說可以立刻付款,一次性現金。
我打量了他片刻,突然冷笑,說:“你回去告訴蘇悅生,這房子我賣誰也不會賣給他,叫他死了這條心吧。”
那人十分意外,過了幾秒鐘才笑起來,說:“鄒小姐果然機智,但我真不是小蘇先生派來的,我是蘇嘯林先生派來的。”
又是蘇悅生的父親,我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少助理,也不知道他為什麼要買這房子,我冷冷地說:“反正姓蘇的我都不賣。”
我站起來要走,那人喚住我,慢條斯理地問我:“鄒小姐不是急等著用錢嗎?為什麼卻不肯賣呢?”
我也說不清自己是什麼樣一種心態,起初我一直疑心這幕後的買家是蘇悅生,我沒拿他的支票,或許他覺得內疚,找人來買我的房子。但得知真正的買家是蘇悅生的父親之後,我也覺得不可以賣給他。
我不知道中間發生了什麼事情,但是蘇悅生的父親派人來,一切就變了。蘇悅生要跟我分手,那是他軟弱,我不會受任何人的挾制,在蘇悅生父親的面前,我有微妙的自尊心。是啊我媽是個暴發戶,我是暴發戶的女兒,也許我這輩子都配不上他的兒子,但是有些事情,我是可以自己做主的,比如膝蓋硬一硬,不跪下去。
哪怕走投無路,我想我媽也不會樂意我把房子賣給蘇家人。她和我一樣,骨子裡是有點硬氣的。對於看不起她女兒的人,她寧可死也不會樂意跟這家人打交道。
那人見我不悅,反而又笑了笑,問:“蘇先生很想見一見鄒小姐,但不知道鄒小姐是否願意見一見蘇先生。”
那人說道:“鄒小姐不好奇嗎?為什麼蘇先生要買鄒小姐的房子,為什麼蘇先生想要見一見鄒小姐。”
我說:“沒興趣。”
那人又說道:“我來之前,蘇先生特意囑咐我,說如果鄒小姐什麼都不問,把房子賣了,那麼我什麼都不用說,付錢過戶就是;如果鄒小姐猜出來,買房子的另有其人,那麼蘇先生很願意見一見鄒小姐。鄒小姐,這世上只有聰明人才有機會,你為什麼要拒絕自己的聰明換來的機會呢?”
我不知道蘇嘯林到底是怎麼樣一個人,但我覺得他的助理都挺會說話的,威脅利誘,簡直是爐火純青,我也因此生了警惕,一個真正的商界大亨當然會有他的手段。
我看了那個人幾秒鐘,說:“好吧。”
蘇嘯林又不是老虎,我不怕他吃了我。
我跟蘇嘯林見面的地方在一個私人會所里,老宅子特別幽靜,從外面看,就像一座普通的私宅,其實花木扶疏,曲徑通幽。
蘇嘯林和蘇悅生長得並不十分相似,他穿著休閑舒適,怎麼看都像一個和藹的人,並沒有鋒芒畢露,對我也挺客氣的,囑咐人給我榨新鮮的石榴汁。
他一點兒也不動聲色,我卻覺得他深不可測。我喜歡石榴汁,沒什麼人知道,因為外面餐廳很少有石榴汁,蘇悅生知道是因為外面偶爾自己做飯,我總是買成箱的石榴回來榨汁喝。蘇嘯林為什麼知道,也許他將我調查得很清楚,畢竟我差一點兒就跟他兒子結婚呢。
蘇嘯林自己喝白茶,配著精緻的茶點,他問我:“鄒小姐要不要嘗一嘗?”
我告訴自己沉住氣,但我還是笑不出來:“蘇先生為什麼要見我。”
“鄒小姐的事情,是我這邊沒處理好,其實悅生像我年輕的時候,做事情太衝動,所以容易出錯。他是我的兒子,有什麼不周到的地方,我這個父親也有責任。說這些也是向鄒小姐道歉,房子是我誠心想買,鄒小姐賣給別人和賣給我,都是一樣的。價高者得,我們在商言商。”
我沒想到他開口就會向我道歉,而且態度誠懇,我說:“沒什麼,已經過去了。”我稍微頓了頓,說,“房子我不會賣給你,因為我不想再跟你們家裡扯上關係。”
“鄒小姐說不想跟我們家裡扯上關係,但現在鄒小姐懷孕八周半,似乎正打算將這孩子生下來……這跟我們蘇家,怎麼會沒有關係呢?”
我騰地一下子站起來,打算要走,就在這時候,門被人推開了,蘇悅生突然闖進來,他不知道從哪裡趕過來,步履匆忙,額頭上都是汗,我一見了他就覺得心裡一酸,自從那天晚上之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不過似乎短短數天,卻像是十年那麼久。
古人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我不知道旁人是怎麼想的,可是離開自己愛的人,每一分,每一秒都那麼漫長。
蘇嘯林明顯也沒想到蘇悅生會闖進來,不由得怔了一下。蘇悅生拽住了我的手,說:“走。”
我說:“不要碰我!”
蘇悅生怔了一下,慢慢放開手,我覺得他應該也不會覺得愉快,因為他的手捏成拳頭,慢慢放下垂到了腿邊。我對蘇嘯林說:“錢我不要,孩子我一定會生,你不用操心。”
蘇嘯林卻似乎輕鬆起來,對蘇悅生說:“你來了正好,你勸一勸鄒小姐。我去給蘭花澆水。”
他站起來,把地方讓給我們,竟然就那樣自顧自地走了。我覺得心裡很難過,拚命想要忍住,可還是掉了眼淚。
蘇悅生走到了窗邊,眼睛也沒有看向我,他說:“你拿了錢把孩子做掉吧。”
我的心裡一塞,反反覆復,來來去去,原來還是為了這句話。
“我不會要你的錢。”我說,“這孩子也跟你沒關係。”
蘇悅生長久地沉默著,我也覺得精疲力盡,他說:“你為什麼這麼執著?”
我說:“那是我自己的事。”
他說:“如果你不要錢,要別的也可以。我知道你媽媽現在躺在醫院裡,你特別恨肇事者,對方其實不僅酒駕,他是磕了葯才會撞到你媽媽,但他是家族獨子,他的父母會不惜一切保他。你鬥不過他們。”
我第一次聽說,十分震驚。
“你把孩子做掉,我保證肇事者下輩子都會待在監獄裡,再也出不來。”
我看著他,也不知道看了有多久,最後我說:“你真讓我覺得噁心。”
我從那幢建築里走出來,也並沒有人攔阻我。公平正義只是笑話,命運它也只是一個笑話。我自己都覺得好笑,一路走一路笑,路邊的人都像看瘋子一樣看著我,我也覺得自己是真的瘋了。
我將房子重新掛牌,但這次乏人問津,我媽的美容院終於關張,因為我連員工工資都發不出來。好一點的技師都已經跳槽,我想我真不是做生意的料啊。
我從醫院出來的時候遇到一次搶劫,天其實還沒黑,我剛走出醫院大門不久,就有一輛摩托車從我身後駛近,我聽到引擎的聲音,不知道為什麼心裡突然有點異樣的感覺,於是立刻走向人行道上靠內側的一邊,那裡種了一排大樹,就是那排樹救了我的命。當時摩托車騎手從後面猛然拽住了我的包,我第一反應是鬆開包並護住肚子,這個本能的動作也救了我,摩托車手搶到包後使勁一掄,正好打在我的肚子上,我的手背打得發木,那個摩托車掉轉頭來,筆直地朝著我撞過來,我本能地一閃,摩托車撞在了樹上,摩托車立刻退回去又加大油門,遙遙對我衝過來,似乎還想撞第二下,恰好有個保安路過,高喊了一聲:“搶劫!”並且朝我們跑過來,摩托車手猶豫了一下,加大油門逃跑了。
我的臉和手都火辣辣地疼,被好心的保安送回醫院,臉是被樹皮擦破的,手背包底的防磨釘給打紫了。外科醫生給我做完檢查都說萬幸,我自己卻知道這事情不對,如果是搶劫,對方搶到包就夠了,絕不會掉轉車頭撞我,而且一次沒撞到還打算再撞一次。
我在派出所錄了口供,他們也覺得不對,反覆問我最近有沒有結仇。我說我媽躺在醫院裡,想要我死的大約只有肇事者了。
派出所的民警覺得不可思議,我也覺得不可思議。我心裡有個特別特別黑暗的想法,我覺得摩托車手也許並不是想要我的命,因為他是朝我肚子撞過來的,我有這樣的直覺,但我不許自己往那個最黑暗的方向想,因為我不願意相信。
我在醫院觀察室里睡了一覺,然後又繼續去ICU外面睡摺疊床。第二天醫生告訴我說,有人替我媽交了巨額的醫藥費,足夠我媽好幾個月用的,我問:“是誰?”他們說不知道,因為交費窗口只要報病人姓名和住院號就可以繳費了,沒有人會查是誰交的錢。
也許殺人兇手內疚了,所以想用這樣的方式欲蓋彌彰。
我還是查到是誰替我媽交了錢,因為對方用的是現金支票,醫院繳費處有留底單,我看到上頭秀氣的簽名,是“程子慧”三個字。
我做夢也沒想到會是她。
可是這錢也是蘇家的錢,我並不打算留下。
我把美容院的門店轉讓出去,退回的租金和轉讓費,差不多正好是這麼一筆款項。我約了程子慧見面,把支票還給她。
她說:“你還挺硬氣的。”
我說:“我媽教過我,人窮不能志短。”
程子慧說:“我是可憐你媽,她養了你這麼個女兒,卻沒能享到福。”
我說:“我們母女都不需要人可憐,我媽尤其不需要。”
程子慧突然笑了笑,說:“再瞞著你,我真是不忍心了。你還不知道吧,你父親是誰。”
我突然覺得耳朵里“嗡”地一響,是我的神經性耳鳴又發作了。她的聲音就像是在飛機巨大的轟鳴聲中,嗡嗡的聽不太清楚,可是每一個字又都那麼清楚,她說:“你是蘇嘯林的女兒,蘇悅生是你同父異母的哥哥,所以蘇家現在急了,急著把這事掩下去。”
我茫然地看著她。
她說:“你這孩子萬萬不能生,有悖倫常。你快點把孩子打掉,拿了蘇家的錢,出國去吧。”
我說:“我父親不是蘇嘯林。”
她說:“你不信的話,回去問問你媽。當年她在蘇家做保姆,後來離開後就生了你。哦,你媽現在昏迷著……對不起,但這是事實。你不信也是真的。”
我說:“我媽不是昏迷,她是腦死亡,再也醒不過來了。”
她十分同情地看著我,最後憐憫地說:“你還是拿了蘇家的錢,遠走高飛吧。”
遠走高飛,多麼輕鬆的四個字,可我的翅膀早就被折斷了,我飛不起來,也離不開。
程子慧似乎擔心我不信,又說:“你媽美容院的那個財務總監,就是被人設的圈套。蘇家為了逼你,什麼事都做得出來。你不信去打聽一下,你媽的那個財務總監欠的高利貸,背後是誰主使的。她原本不賭博,連邊都不沾。蘇家要對付你,辦法可多了。你走投無路,自然會拿他們的錢。何必呢,敬酒不吃吃罰酒。”
我突然笑起來,笑著笑著又流下眼淚,程子慧詫異地看著我,她一定覺得我是瘋了。
我問:“你為什麼要告訴我?”
她說:“就是看著你可憐。”
我說:“你不是看著我可憐,你就是尋找優越感,你不喜歡蘇悅生,更不喜歡我,所以你巴不得看到我們痛苦。”
程子慧說:“那又怎麼樣,我告訴你真相,總比你一輩子都被蒙在鼓裡好。換個人我還不操這樣的心呢。蘇悅生我是巴不得他倒霉,但你對我有什麼威脅,我就是不想看你被他們瞞住。事情都到了這地步,你愛信不信。”
她把那張支票還給我,說:“你留著給你媽當藥費吧,那筆錢也不是我出的,是蘇嘯林心裡過意不去,讓我拿去的。”
她說完就走了,我自己在那裡坐了好久好久,只覺得深重的疲憊從心底里一直透過來。我在想怎麼辦,我要怎麼辦。
到了第二天,我終於下定決心給蘇悅生打電話。最開始他沒有接,我就給他發簡訊說,出來談談,我再不執著了。當我用手機按鍵拼出“執著”兩個字的時候,其實心裡像刀剮一樣,那次蘇悅生說你怎麼這麼執著,我其實心裡想的是,我怎麼這麼愛你。
我再不執著了,我也再不愛你了。
真的,我是再也不愛他了。當我這樣想的時候,比死了還要難過。
也許是這句保證起了作用,蘇悅生答應了同我見一面。
我刻意要求在我們同居過的別墅里見面,他也答應了。
第二天是我先到了那房子里,屋子裡跟我走的時候差不多,鐘點工來做過清潔,但照例並沒有動我們倆的東西。只不過隔了短短十幾天,在這屋子裡發生的一切,卻恍惚得像是上輩子的事情。
我在廚房裡給自己煮麵,蘇悅生回來了。我聽到他的腳步聲近了,卻連頭也沒抬,說:“你等會兒,我餓了,你知道孕婦總是容易餓的,什麼事等我吃飽了再說。”
蘇悅生最知道怎麼樣傷害我,因為我愛他。我也知道怎麼樣最能傷害他,因為他愛我。
果然我說了這句話,他的臉色就十分難堪,但也沒說什麼。
我煮了一大碗清水面,吃得乾乾淨淨。我把碗扔在碗槽里,然後在餐桌邊坐下來。我招呼蘇悅生:“坐啊,你太高了,你這樣站著我有壓迫感。”
蘇悅生沉默地坐下來,我對他說:“以前你曾經說過,答應我一件事,等我想好了就告訴你。這個承諾,你一直沒有兌現。”
我看了看他的表情,說:“你放心,我不會要求你跟我結婚的。我都知道了,我們兩個人不可以在一起。你別問我怎麼知道的,反正我知道了。”
他嘴角微動,我卻笑了笑,說:“孩子我不生了。不過我有條件,首先,你們家手眼通天,肇事者的事我交給你們辦,也沒什麼過分的要求,就要求按法律來,該判幾年判幾年,不能讓他家裡幫他在裡頭待個一年半載就保外就醫。”
蘇悅生沒有說話,他只是看著我,像不認識我似的。
我其實豁出去了,人一旦豁出去,還有什麼好傷心的呢。
我自顧自地說:“第二,這十天你陪著我,也不為什麼,就覺得太傷心了,我們出國旅行,隨便去哪兒,你以前答應我的,統統不作數了,但我還是想做一場夢。這十天,我就當做夢好了,十天後,我們分道揚鑣,從此後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蘇悅生仍舊沒說話,我說:“第三,我要兩千萬。你知道我媽現在是什麼狀態,我要維持她一輩子,再說了,讓我閉嘴,兩千萬不多。蘇家多麼體面的人家,除了這樣的亂倫醜聞,你們不惜一切也得花錢買我不作聲吧?”
最後一句話終於刺得他站起來,我看著他緊緊握著的拳頭,輕鬆地笑了笑:“怎麼,想殺人滅口?怎麼用得著你大少爺親自動手,花錢僱人用摩托車再撞我一次不就得了。一屍兩命,簡單幹凈。”
蘇悅生怔了一下,他問:“誰用摩托車撞你?”
我別過臉:“我不知道,說不定就是意外呢。”
他卻沖我咆哮:“誰用摩托車撞你?你為什麼不報警?你為什麼不給我打電話?”
我沖他吼回去:“打電話你會接嗎?報警有用嗎?對方只是搶走了我的包!我媽出事的時候你在哪兒?我最難過的時候你在哪兒?你躲什麼?你什麼都不跟我說,你好像最受委屈一樣,你有沒有想過我的感受?我和你一樣!我和你一樣啊!你以為只有你覺得天塌了嗎?你以為只有你自己覺得疼嗎?你以為只有你自己的心是肉長的嗎?你有沒有想過我,我多麼難過,難過到不想活了。你以前口口聲聲說愛我,但出了事你自己先跑了,你這個懦夫!膽小鬼!騙子!”
我們像兩隻受傷的野獸,氣咻咻隔著桌子對峙。我像只刺蝟一樣,如果背上有刺,我一定把它們全部豎起來,然後狠狠扎進對方的心窩。可是我不是刺蝟,我沒有背刺,我唯一能做的,不過是傷害我愛的人而已。
我的眉毛本來皺得緊緊的,但不知什麼時候,有水滴落在了鋥亮的桌面上。誒,還是這樣愛哭,真是沒有出息啊。我吸了吸鼻子,蘇悅生沉默了片刻,終於說:“對不起。”
他抬起眼睛來看我:“我以為不告訴你,你就不會覺得那麼痛苦,對不起。”
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初遇的那個炎炎下午,在濃蔭匝道的馬路上,他也是跟我道歉。我理直氣壯地說:“道歉有用的話要警察幹嗎?”
那時候我們多好啊,無憂無慮,都沒有想過,對方會成為自己生命里最大的劫數。
我擦了擦眼淚,說,“沒什麼對不起,你答應我的三個條件,我們就兩清了。”
蘇悅生沒有說話,我又刺了他一句:“怎麼,你嫌貴啊?”
他說:“我都答應。”
他聲音里滿滿都是痛苦,我只裝作聽不出來。
醫藥費很快打進我媽在醫院的住院賬戶,而我也很快挑中了地中海做目的地。機票行程什麼的都是蘇悅生訂好的,我們一塊兒出去十天。
在飛機上我對他說:“在國外沒有人認識我們,你能對我好一點兒嗎?”
他沒有說話。
迎接我們的司機以為我們是度蜜月的新婚夫婦,所以給我們準備了鮮花,我拿著花束高興極了,蘇悅生訂了總統套房,雙主卧兩次卧,光睡房就是四間。他這麼訂房大約也就是考慮到我最近的古怪脾氣,怕訂兩間房我不高興當場發作。我倒沒說什麼,酒店卻也以為我們是新婚夫婦,還特意送了香檳巧克力。
我很高興叫蘇悅生打開香檳,他說:“喝酒不好。”
“你怕酒後亂性啊哥哥?”
這是我第一次叫他“哥哥”,他就像被捅了一刀似的,而我覺得心裡痛快極了。
我一邊喝香檳一邊吃羊排,整個地中海的燈火俯瞰在窗下,外面的景色美極了,羊排也特別鮮嫩可口。
蘇悅生沒吃多少,我看他盤子里還有大半,說:“吃不完給我,不要浪費。”
以前我們也經常這樣,又一次我煎牛排煎多了,吃不完自己那份。他把我面前的盤子端過去,說吃不完給我,不要浪費。
那時候甜甜蜜蜜,現在全都成了心上的刺,按一按就痛,不按,還是痛。
他說:“我替你再叫一份。”
我沒說什麼,他替我又叫第二份,其實我吃不下去了,不過當著他的面,我還是高高興興把那一整盤羊排吃掉。
半夜的時候我胃裡難受得睡不著,只好爬起來吐。本來每間卧室都有獨立的洗手間,兩重門關著,但不知道為什麼,蘇悅生在隔壁睡房裡還是聽到了,他走出來給我倒水,還試圖拍我的背,我冷冷地甩開他的手,說:“別碰我。”
浴室暈黃的燈光里,他站在那裡,進退兩難。
我其實心裡很難過,只好拚命傷害他。
早餐我一丁點兒也吃不下,躺在床上發愣。酒店服務生送來的早餐,也許是蘇悅生吩咐特意做的中式,有漂亮的白粥和熱騰騰的包子,但我吃不下。
十天已經少掉一天,生命的倒計時,分分秒秒都像鈍刀子割肉。
下午我有了一些精神,蘇悅生問我要不要去附近走走,我說隨便。
他帶著我去逛市集。本地有歷史悠久的傳統市集,一個接一個的店麵攤位,賣各種各樣的香料、手工藝品、布料、衣物、傳統飾品。
這樣熱鬧的地方,其實心裡是一片冰涼的。熙熙攘攘的人流擠來擠去,從前蘇悅生一定會牽住我的手,怕我走丟,但現在不會了,他只是會站在不遠的地方,回頭等我。
我有一些奇怪的想法,比如就這樣走散在茫茫人海,從此再不相見,他一定也不會找我了吧,不,還是會找的,他知道我語言不通,身上也沒有錢。
世間最痛苦的不是不愛了,而是明明還相愛,卻已經決定分開。
我在攤販那裡買了一條亮藍色的圍巾,學著本地的婦人,用它包著頭髮。
攤主給我舉著鏡子,讓我照前照後,我問蘇悅生:“好看嗎?”
他沒有回答我的話,我知道他不會回答,所以我也就自顧自地照著鏡子,那裡有清楚的反光,映著他飽含痛楚的眼睛。現在愛情就像一把冰刃,深深地扎進我們倆的心裡,拔出來的話會失血過多而死,不拔出來,只能眼睜睜看著它慢慢融,慢慢化,然後把心蝕成一個巨大的空洞。
我知道他有多難過,因為我和他一樣。
黃昏時分我們走進了一家古老的店鋪,裡面賣一些古舊的工藝品,和不知道真假的古董。四面貨架上堆滿了各種各樣的銅器銀器,就像《一千零一夜》里描述過的洞窟一樣。我隨手拿起一盞燭台來看,上頭落滿了灰塵,我一拿手指上就全是黑灰,老闆接過去,誇張地吹了一口氣,灰塵被吹散了些,他笑著對我說了句話,我沒聽懂,蘇悅生翻譯給我聽,說:“他說這是歷史的塵埃。”
不知道以前在哪裡看過,說,每一粒愛的塵埃,都重於泰山。
當時只道是尋常,看過也就忘了,現在才知道,愛真的是有千鈞重,隨時隨地都會把人壓垮。
我放下燭台,老闆笑嘻嘻打來一盆水示意我洗手,盛水的盆子也是古物,上面鏨滿了漂亮的花紋。也許是看我怏怏不樂,在我洗完手後,老闆突然拉住我的手,示意我跟他走。
我望了蘇悅生一眼,他不動聲色跟在我們後面,我們三個人上了閣樓,原來閣樓上放置的是一些珠寶。想必他將我和蘇悅生當成了情侶,以為我們會對珠寶感興趣,所以特意引我們上樓。
但我對這一切都覺得意興闌珊,我示意蘇悅生告辭,老闆見我們要走,連忙阻止,又從懷裡掏出一柄鑰匙,打開牆壁上的小木櫥,取出一隻匣子。
我不知道裡面是什麼,但老闆的表情鄭重其事,他打開匣子,原來裡面是一隻古舊的油燈。上面積滿了污漬,看上去很是普通的樣子。
老闆嘰里呱啦說了一長串話,翻來覆去地重複某個單詞,我終於聽懂了是“阿拉丁”。
原來老闆說這是傳說中的阿拉丁神燈,他做了一個擦燈的動作,然後又嘰里呱啦說了一長串話,蘇悅生翻譯給我聽,說:“他說燈神可以滿足你三個願望,但你不可以貪心。”
我搖了搖頭,老闆執意拉著蘇悅不放,又說了一長串話,蘇悅生很是無奈的樣子,對我說:“他說這盞燈能給你帶給快樂,你太不快樂了。”
我和他,都心知肚明,快樂是那麼遙不可及的事情。也許這輩子我和他,都不會像從前那樣快樂。無憂無慮的時光已經是過去,每一寸痛苦,都會長伴在今後漫長的歲月里。
那個老闆還在那裡說著什麼,蘇悅生似乎沒有了耐性,他問了問價格,就掏錢將那盞燈買下來。老闆十分開心地將燈遞給我,還再次示意,做了個擦燈的動作。
那個匣子很重,我拿回酒店後就隨手放在了桌子上,蘇悅生問我:“我們明天去哪裡?”
我說:“出海吧。”
蘇悅生沒想到我會有這樣的提議,但他也沒說什麼。
第二天我們租了遊艇出海,海上風很大,我想起第一次跟他到船上去,那天有那麼多人,還有李志清的女兒李雲琪,那天我得意洋洋,對她長篇大論,說自己終於爬到了食物鏈的頂端。
多麼可笑,小魚和鯊魚是能共存,因為小魚太渺小了,鯊魚游得太快,瞬間就會不見。
在如此廣闊的海洋里,一條小魚也許窮其一生,也只會遇見一次鯊魚,但鯊魚是不會記住它的,每一條鯊魚,最終會跟另一群鯊魚一起生活。
蘇悅生以為我暈船,他不停地走過來看我,給我新鮮的檸檬片,讓我放在鼻子的下方,我俯身看著湛藍的海水,而他擔憂地看著我。
我回頭時,他仍舊在看著我,遠處有海鷗不斷地盤旋,追逐著我們的船隻,海岸成了遙遠的一線,海浪砸上船身,發出嘩嘩的聲音,在廣袤無垠的海洋里,船顯得如芥子般微小。
天地這麼大,卻容不下我們兩個人。
我說:“你放心,我不會跳海的。”
這句話原本是賭氣,但說過之後,我自己卻禁不住難過起來,於是扭開臉。蘇悅生坐在我身邊,他說:“我們兩個就留在這裡,買兩幢房子,做鄰居。”
我沒有搭腔,他說:“我想了好多天了,看不到你的時候,會覺得很難過,真的看到你的時候,又覺得更難過。我知道你心裡跟我一樣難受,所以才每天對我說那樣的話。我也接受不了,這也不是我的錯,你說男婚女嫁再不相干,那是我辦不到的事情。我只要想一想將來,你嫁給別人,就會覺得難過,也許你真的能忘記我,但我做不到。所以我們留在這裡吧,就當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做兩個最普通的朋友,買兩幢房子,比鄰而居,一直住到老,住到死。這樣你每天早上起來,可以看到我在後院里種葵花,晒乾了,給你當瓜子磕。”
那些傻話,我一本正經地說,他原來也曾認真聽過。
我伏在船舷的欄杆上,太陽熱烘烘地曬著我的背,我知道那是不行的,痴人說夢。是我提出來到這裡來,就當做一場夢,可是夢終究會醒的。
我下到船艙,把那盞油燈拿出來,蘇悅生不知道我要做什麼,但在海上他很是擔憂,所以一直寸步不離地跟著我。我坐在船頭,將那盞燈擦了擦,喃喃許願:“第一個願望,希望我媽媽可以醒過來。”
“第二個願望,希望我可以忘記蘇悅生。”
我的眼睛裡滿含著淚水:“第三個願望,希望我可以永遠永遠永遠忘記蘇悅生。”
我將永遠重複了三遍,我看著蘇悅生蒼白的臉,還有他失神的雙眼,我伸出手臂,用力將油燈擲進海里,海風猛烈,我綁在頭上的那條亮藍色圍巾被風吹散,也飄飄拂拂,跌落下去。
蘇悅生似乎大驚失色,他立刻伸手去撈那條圍巾,只差一點點,圍巾擦過他的指尖,最終跌落海面,轉瞬就被浪花撲噬。他的手還長久地探在那裡,身體保持著剛才瞬間的姿態,一動不動。
不知道他在想什麼,我想,也許這就是命運的讖語,我和他終究是,差了那麼一點點,所以再沒辦法繼續。
我說:“我們回國去吧,我不想再看見你。”
是誰說,命運如果給你青眼,那麼一定會有另一次白眼等著你。
我所有的好運,都用在了遇見蘇悅生。
以至於再沒有另一次好運,可以跟他走到最好。
返程的航班是深夜登機,上飛機不久就熄燈了。那是一架新式的大飛機,半包圍式的睡椅,我像嬰兒般蜷縮在那裡,覺得自己像躺在繭子里,一層層細密柔軟的繭絲纏繞著我,讓我沮喪到無法呼吸。
蘇悅生特意換了兩個分隔很遠的座位,和我隔著前後三排座位,還有一條走道。但飛機頭等艙里人很少,隔得那麼遠,只要我回頭,還是可以看到他。
我悄悄走過去,坐到他身邊緊鄰的座位,自顧自拉起毯子,重新躺下。他的眼珠在迅速轉動,也許是已經陷入深層睡眠,也許是壓根沒有睡著。
我很小心地躺在他旁邊,他的呼吸有熟悉的淡淡的氣息,他的睫毛在微微顫動,就像孩子一樣。但我已經不可以像從前一樣,伸手摸一摸他的睫毛,我的呼吸軟軟拂在他臉上。
天涯不過也就是這麼近,而天涯也已經那麼遠。
我沉沉地睡著了。
航班快要降落的時候,我被空乘走動的聲音吵醒。這才發現自己窩在蘇悅生懷裡,他臉色蒼白,眼窩泛青,明顯一夜未睡。我若無其事地坐起來,盡量小心不碰到他的手臂。他說:“你以後真的會忘記我嗎?”
我說:“會。”我告訴他,“我會跟別人結婚,生兩個小孩子,做一個賢妻良母。每天晚上煮飯,等著老公回來。”
他看了我一眼,說:“我不會。”
我沉默不語,他說:“我不會忘記你的,我會把你的東西全都埋在一棵樹底下,等我老了,死了,燒成骨灰,我會留遺囑,叫人把我也葬在那棵樹底下。這樣也許下輩子,我還能遇見你,那個時候你也許真的不記得我了,但我們可以重新開始,不像現在這麼糟糕。”
我說:“誰要跟你約下輩子,這輩子已經受夠你了。”
我站起來去洗手間刷牙,關上門我才咬住自己的手,我坐在馬桶上一直哭一直哭,在三萬英尺的高空,密閉四合的空間,連眼淚都縱橫無聲。
如果此時此刻飛機突然墜毀,我和他都摔得粉身碎骨也好,那麼永遠都不分開了。
但不會有一座陷落的城池來成全我,也不會有一架墜毀的飛機來成全我。航班飛行將近九個小時,最後平安落地。
在機場分別的時候,我對蘇悅生說:“如果我將來真的忘記你,你不要再告訴我。”
他沒有說話,但我知道他是答應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