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
北美又下了大雪。悶在屋子裡哪兒也不能去,只好天天換著花樣做吃的。幸好早先趙昀從國內給我們空投了花椒,終於湊齊了佐料可以煮火鍋。晚來天欲雪,正好吃火鍋。沒想到我起油鍋的時候,火警竟然響了。花椒都還沒爆香呢,廚房天花板上已經嘩嘩地開始噴水,火警嗚嗚地叫,蘇悅生穿著浴袍就衝下樓來,胳膊底下還夾著只穿著短褲的小燦。我一看到他們爺倆這副模樣就樂了,笑得不可開交。蘇悅生看我安然無事站在廚房裡,才知道是起油鍋引發了火警。他不知道為什麼就板著臉:“過來!”
我把頭搖得像撥浪鼓,兇巴巴的,我才不過去,一定又要罵我。上次我帶小燦偷偷去開雪地摩托,就被他好一頓教訓,害得我在兒子面前失面子,幾天都抬不起頭來。
他放下小燦,不知道從哪裡抽了條大毛巾,走過來往我身上一裹,就將我拖出了廚房:“淋得像落湯雞,還獃獃站在那裡不過來,傻啊?”
我這才想起來:“哎呀我的花椒!”
“還管什麼花椒!上樓洗澡把衣服換了!”
“那是趙昀從國內託人捎來的。”
不知道為什麼,蘇悅生一聽到趙昀的名字就有點不高興,也不知道吃錯什麼葯。他說:“明天開車去華人超市買!”
“華人超市買的不是這個味。”
“花椒還能有什麼味啊?”
哎,怎麼能向他解釋清楚某一種特定的青花椒對我們四川人的重要性。
算了,只能托趙昀再捎了。
二月
北美還是在下雪,我跟小燦都迷上了雪地摩托,每天都非得開著它出去兜一圈。
左邊第三家鄰居是個白人,我英文爛,每次都是小燦跟他說話打招呼,我只是在旁邊微笑。鄰居大叔人挺好的,有時候會駕自己的雪橇出來跟小燦玩兒。
今天他送了小燦一塊鹿肉,據小燦說因為大叔有打獵證,所以可以進森林打獵,獵到鹿了吃不完,所以送給我們一份。
我向他道謝,他又送了我一瓶酒。我推辭不肯要,他硬塞進我手裡,同時還塞給我一張小紙條。
我覺得莫名其妙,回家打開紙條一看,竟然是含情脈脈的約會邀請。雖然我英文不好,但這麼幾句簡單的句子,我還是看得懂的。
原來這位大叔把我當成小燦的新保姆了,以為我是單身,見過我幾次,就被我的東方美給迷住了,他聽說東方人很含蓄,所以沒有當面表白,寫了小紙條訴衷腸。
蘇悅生對這件事嗤之以鼻。
第二天卻特意拖著我,帶了紅酒和火腿去給鄰居還禮,鄭重地向他介紹:“這是我的太太。”
鄰居大叔很窘迫,我只好站在一旁笑眯眯。
回來後我批評蘇悅生太小家子氣,哪怕過陣子再說也沒有這麼尷尬啊。
他說:“被人覬覦不可忍!”
哼,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以前那麼多人覬覦他,我還不是忍了。
三月
北美倒是沒有下雪了,可是積雪也一點兒也沒融化。
蘇悅生的腰圍長了兩寸,好多褲子都穿不得了。北美沒什麼吃的,每天一到餐桌上,小燦就皺眉頭。他爹跟他一個德性,我煮飯的手藝又只能說將就,材料又少,巧婦都難為無米之炊。
吃飯的時候蘇悅生雖然不抱怨,但也沒覺得他吃得有多香,但他怎麼能長胖這麼多!腰都長了兩寸啊!兩寸!
我比畫了一下,想想如果我腰圍長兩寸,只好不活了。
幸好男人胖一點兒,根本不覺得,視覺上就覺得他壯了一些,也不難看。
開車進城去買菜,順便我就鑽進一家小店,給蘇悅生買了兩條牛仔褲。晚上回家的時候他看到了,說:“這是什麼東西,難看死了!”
“牛仔褲啊!”我說,“你不是好些褲子都穿不得了,先將就將就,回去再買新的。”
他正裝都在英國訂,據說都是手工裁縫慢工細活地做,做一件就得大半年。但這會兒上哪兒找英國裁縫慢工細活去?
他說:“難看死了,反正我不穿!”
不穿就不穿,我也沒搭理他。
過了兩天,看他穿著那褲子帶孩子出去砍樹。
我吹了聲口哨,指了指他的腿。
他“哼”了一聲。
知道怎麼樣才能讓一個男人穿他不願意穿的衣服么?
叫他睡兩天書房就夠了。
他堅持不到第三天的。
四月
陽光明媚。
還是國內的春天來得早,迎春花一開開整一條街,像瀑布似的。路兩旁還有李花和桃花。玉蘭花已經開過的,只有尾聲餘韻般的一兩朵,像酒杯的盞,綻放在枝頭。
很少這個季節到北京來,煙柳滿皇都,天高雲白,特別的好看。
小燦對到北海里划船這件事,覺得索然無味。他坐在鴨子船上百無聊賴般弄著水,咕噥說:“都沒有天鵝可以喂……”
國內公園的湖裡都不怎麼興養天鵝,倒是動物園裡有,但動物園的湖不讓划船。
小燦實在不能理解,蘇悅生和我為什麼非要帶他到北海里來划船。
最後還是蘇悅生跟他說:“小時候我最希望的事,就是爸爸媽媽帶我來公園划船。”
小燦扭過頭來,忽閃著大眼睛問我:“那媽媽你呢?”
我笑著說:“我小時候最希望的事,也是這個啊。”
小燦恍然大悟:“哦,原來你那麼早就認得我爸了,還天天想在公園裡遇到他。媽,你暗戀我爸二十多年了?嘖嘖!太厲害了!”
我憤然反駁:“誰說我小時候就認得他!暗戀他二十多年的,明明是別人!”
小燦朝蘇悅生做了個鬼臉,說:“看見沒有,我媽還是挺在乎你的。”
我這才發覺上了這小鬼的當。
哼,沒大沒小,沒輕沒重。
五月
細雨綿綿。
江南一直在下雨,這時節是梅雨季,正是吃楊梅的時候,也正好泡楊梅酒。
全家人一起動手,其實主要是我泡楊梅酒,那兩個人負責吃楊梅。
我怕小燦吃太多楊梅傷到胃,所以他吃了一會兒,我就打發他去給我刷酒瓶。
小燦這一點習慣養成得很好,家務事他還是願意做的,像北美長大的小孩,並不嬌慣。
所以他老老實實去廚房刷酒瓶子了。
蘇悅生看我揀楊梅,捂著腮幫子皺著眉。
我以為他牙疼,連忙問:“怎麼啦?”
“好像酸倒牙了。”
“是么?沒看你吃幾個啊?”我選了一個楊梅,打算嘗嘗,“是不是特別酸?”
沒想到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突然抬起我的下巴,一手扣住我的後腦勺就給了我一個長吻。
這個吻好長好長,我都差點緩不過氣來。
最後他輕輕挪開嘴唇,問我:“甜不甜?”
這個偷襲的小人。
用計偷襲的小人。
不過……
楊梅確實挺甜的。
六月
晴空萬里。
西湖看膩了,又跑到西溪去。晚上的時候划船夜遊,最有意思。
船行水上,遠處另一條畫舫上有鼓吹,隱隱傳來飄渺的歌聲,隔得遠,細細聽,又像是崑曲,又像是越劇。
搖櫓的聲音越來越慢,歌吹的聲音越來越遠。蘇悅生問我:“要不要追上去看看?”
我搖了搖頭,說:“花開七分,情到一半。隱隱約約聽歌弦,就是最美的時候。”
他倒是瞥了我一眼,說:“你還真不愧做過餐飲娛樂業,挺高明的。”
那當然,當年濯有蓮也是非常高端的會所好不好!
不高端怎麼伺候得了他們這班大爺。
不過濯有蓮的生意已轉出去好久了,想起來還是蠻惆悵的。
不知道阿滿與陳規,現在怎麼樣。阿滿找女朋友不難,陳規找有情人,還是挺難的。
蘇悅生見我這樣的表情,於是問我:“要不要哪天抽空回濯有蓮看看?”
我搖搖頭。
他說:“當年做這個會所,也就是覺得要給你一些事情做,不然好像你整個人空蕩蕩的,沒著落似的。”
生命里的大段空白,被一些人和事填得滿滿當當,十年光陰,花亦是開到七分,情卻濃到了十成。
我也知道,將來的人生不會再有空白,因為將來的人生里,已經有了更重要的人和事。
七月
晴空萬里。
北京的夏天其實並不熱,但小燦鬧了一場熱感冒。我也被傳染,發燒、咳嗽,全身乏力,原本想硬扛,最後還是去了醫院,打針吃藥。
在醫院裡遇見程子慧。
狹路相逢,她的眼睛裡簡直要飛出刀來。
我第一個念頭是,幸好沒帶小燦。他的感冒已經好得七七八八,醫院又是傳染源,我就沒有帶他來。
程子慧上來還沒有說話,司機已經不聲不響擋在我面前。
我說:“別擋了,她又不能拿我怎麼樣。”
說來也奇怪,見到程子慧我並不覺得害怕,也許是時日久了,已經看透她的伎倆;也許是明知道,她不過也就是個可憐的瘋子。
程子慧說:“別得意!蘇悅生不會有好下場!你也不會有好下場!”
我憐憫地看著她,忽然就明白過來。只有心中沒有愛的人,才會這樣膽怯,總擔心失去。
恨一個人也需要力氣。
我已經不打算再恨她。
八月
細雨綿綿。
北美的秋天非常美,葉子已經開始泛黃,森林裡苔蘚厚得像地毯一樣。一下雨,長出一些蘑菇。
不知道能不能吃。
蘇悅生聽我這麼說,立刻狠狠瞪了我一眼。大約真怕我一時嘴饞,誤食蘑菇中毒。
哎,北美什麼都好,就是吃得差了一些。雖然有華人超市,但到底比不上國內方便。
不過水果還不錯,後院的桃子熟了,一棵樹上結了總有幾百個,樹枝都被沉甸甸地壓彎,垂到了地上。
每天吃桃子,大家都膩煩了,我只好開始做桃子果醬。
小燦說:“知道么,人生最惆悵的是暑假一眨眼就過去了。”
我說:“你可以期待寒假啊!”
“聖誕節還有那麼遙遠……”他十分沮喪。
“比起國內孩子你可幸福多了,國內的寒假可是過春節。”
小燦跑去用電腦查了查農曆,高興地回來對我說:“是啊!聖誕節要比春節遭兩個月呢!”
蘇悅生說:“來,我給你講個故事,從前有一群猴子,每天早上吃三個桃,晚上吃四個桃。猴子們不幹,嫌吃得桃少了。於是養猴子的人說,那麼改成早上吃四個桃,晚上吃三個桃,於是猴子們就很高興了!”
小燦說:“這不就是成語朝三暮四嘛,我懂的。不過天天吃桃,誰會高興啊!”
於是無良的爹媽,捧腹大笑。
可憐不是在中文語境中長大的孩子,雖然懂成語,但還是沒懂雙關啊。
九月
天氣晴朗。
開車穿越大半個美國,難得拋下孩子出來玩,又是自駕,本來很開心,但最後卻成天惦記孩子。
我問蘇悅生:“小燦不知道吃不吃得慣新保姆做的飯。”
蘇悅生說:“我都給他請了個中國保姆了,有什麼吃不慣的啊!”
“我還是不放心,我們趕緊回去吧!”
“今天上午你不是剛跟他通完電話,他不是說一切都很好,一點兒也不想你么?”
我慢吞吞地說:“那可不一定,這孩子像你,在這種事上最是口是心非。”
沒想到蘇悅生竟然臉紅了。
開車又跑了百來公里,他說:“我們還是回去吧。”
過渡輪的時候,我們倆在船甲板上看水鳥。
他說:“那時候還真是挺想你的。”
我故意問:“什麼時候啊?”
他說:“你不在我身邊的時候。”
他很少這樣直白地說話,我都不由得愣住了。
“以前我覺得,有些事不用說,做就行了。可是現在覺得,想一個人的時候,就應該說出來。”
我伸開雙臂,他將我攬入懷裡。湖風吹動我的鬢髮,我卻一點兒也不覺得冷。
真的。
十月
小雪霏霏。
早起看到下了第一場雪,小燦高興壞了。穿了嶄新的雪地靴,跑到雪地里去踩雪。
我在樓上都聽得到他的笑聲,像鈴聲一樣清脆。
無憂無慮。
雪下得並不大,邊下邊融化,路上變得泥濘難行,蘇悅生開車送他去學校,我留在家裡燙衣服。
有些事雖然有幫傭,但我還是很樂意自己做。
比如燙衣服。
不過剛燙了兩件,就覺得直犯噁心,也許是早餐的三明治吃壞了,我還是不怎麼喜歡西式的早餐,尤其是冷的。但蘇悅生吃三明治,我也就陪他吃了半塊。
乾嘔了一陣,最後也沒吐出什麼東西。漱了口之後歇了會兒,突然想起來去找驗孕棒。
兩道杠出現的時候,也不知道心裡是什麼樣一種滋味,反正酸甜苦辣,一應俱全。蘇悅生一進門,就看到我坐在壁爐邊發獃。
他估計被嚇著了:“怎麼了?出什麼事了?你臉色怎麼這麼難看?”
我把兩道杠遞給他看,他看了足足有十幾二十秒鐘,這才反應過來。
他大叫一聲就跑到門外去了,我納悶地跟在後頭,看著他在院子里的雪地里,竟然連續兩個側手空翻,快活得像早上的小燦。
十一月
北美普降大雪。
我跟鄰居辛普森太太學會了織毛線,於是立下宏圖大志,給小燦織毛衣。不過毛衣也太難織了,還是簡單點吧,於是變成了給小燦織圍巾。
12磅羊絨線,織了好久,圍巾還是短短的一截。
關鍵是蘇悅生那個人很羅嗦,稍微織得久一點兒,他就攔著不讓。
外面成天下雪,又不能出去。每天除了看電視織毛線,還能幹嗎呢?
但他不能理解。
等到周日的時候他開車進城回來,我發現他給小燦買了一打羊絨圍巾,各種顏色各種樣式都有。
當然,比我織的好看多了,也軟糯多了。
於是我憤怒了:“你究竟什麼意思!”
他說:“別生氣啊,圍巾當然要織,不過你可以織給我。我一條羊絨圍巾都沒有!”
胡說!他衣櫃里明明也有一打!
蘇悅生說:“早就捐了,不信你去看,半條圍巾都沒有。所以你別急,慢慢織,我也不急著用。”
算了,孕婦沒有力氣跟他計較。
他這點小心眼兒,竟然連條圍巾都要跟兒子爭。
十二月
北美暴雪。
特別特別饞,就想吃水煮魚。
蘇悅生看我饞得都掉眼淚了,毅然借了朋友的私人飛機,帶我和小燦飛回國內。
趙昀去機場接我們,開車帶我們直奔川菜館子,叫了兩盆水煮魚,告訴我:“本城最好吃的川菜師傅有兩個,據說難分伯仲,所以我讓他們一人做了一盆,你嘗嘗哪個好吃。”
結果我也沒辜負大家的期待,把兩盆水煮魚都吃完了。
當然有點誇張,眾人都有動筷子,我只是吃得比較多,大部分魚肉都是被我吃掉的。
吃完可舒坦了,感激地對趙昀說:“不管生男生女,這娃一定認你當乾爹!”
結果惹得蘇悅生生了一場閑氣,回酒店的路上一直數落我:“都不跟我商量一聲,亂許願!”
“認人家當個乾爹怎麼了?”
“為了兩盆水煮魚,你就把我們的孩子給賣了!”
這話說得多難聽啊!
我憤然反駁:“你還十年都不告訴我小燦的存在呢!這帳怎麼算?”
結果當然是蘇悅生賠禮道歉,連絕招都使出來了,還沒能哄得我開心。
哼,一輩子的把柄,哪有這麼輕易算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