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春天真叫人愛也不是,恨也不是。
春節剛過,太陽竟突然間變得和夏天一樣放肆,些許時候,竟還有些暮春的味道,陽光像一個被****沖昏頭腦的莽撞少年,火辣辣地穿過四川盆地濃厚的雲層,將它的萬道光束潑濺到那些泛起紫色煙霧的丘陵上。鄉野上的灌木茸茸地冒上一層新綠,九里香、萬年青抽出新芽。三月初,梅樹上的花瓣就已經開始掉了,樹林子里,深綠、淺綠、嫩黃三色重重疊疊,處處閃爍著跳躍的陽光,密密的杉樹和香樟綠得像要流出汁液,天空中鳴響著大地與陽光交歡時的音樂。
這樣熱烈的天氣一直持續到了三月底,倒春寒來得讓人措手不及。鳥兒們能最快地感覺到天空地變化,雨來之前,它們就開始忙碌了。野鴿子撲閃著翅膀,咕咕叫著,滿懷期待地等候濕涼的春風。四月初,金銀花開了,藤蔓上冒出金色和雪白的花朵,相互簇擁著、一同吐露出清幽的香氣。
花香飄到鹽店街的時候,春雨也終於到來了。
四處飛濺的清涼雨珠,攜帶著驟然的冷風,從天上吹下來,還存留少許陽光的味道,卷著紫色的山嵐,輕快地、熱切地甩向每家人的窗戶,冰雨中的春寒緊一陣、疏一陣,如不倦的鐘擺,絲綢觸膚般的涼意,織成青色的軟障,隔斷了惱人的煩囂。
那天傍晚,打更的鄭老六最先看到那輛汽車,遠遠地從平橋一路開過來,在青石板路上晃晃悠悠地行著,慢慢停在他面前。
「哥老倌兒,」司機探出頭,是個二十齣頭的年輕人,丰神俊朗,穿著件青色粗布袍子,他身後似乎坐著兩個人,暮色中看不清楚,年輕人聲音響亮清澈,「鹽店街怎麼走?」
「去哪一家鹽號?」
「不去鹽號,去林府,玉瀾堂。」
鄭老六把一支粗糙的手指往右上方指指,年輕人看向他指的方向,斜坡之上是密密一排高屋,青磚白牆,一片熱鬧的人間煙火。
「上斜坡,從大街正門開進去,直走最裡頭最大的一個院子就是了,有棵栗子樹。」
「多謝!」年輕人身後的一人遞給他一樣東西,年輕人接過,朝鄭老六微笑道:「這是我家小姐的心意,老哥收下吧。」
鄭老六接過,那是一枚亮閃閃的銀元,帶著微微的體溫和一絲幽幽脂粉香。他又驚又喜,連連朝車裡鞠躬:「謝謝!謝謝!」打更的銅鑼咣當一聲掉在地上。
裡面傳來一陣清脆柔軟的笑聲,車子發動,遠遠地朝街里開去。鄭老六拾起銅鑼,迴轉身,隱隱約約見到一個少女正微笑著從後車窗那裡看著他,絕頂美麗的青春紅顏,在春雨暮色中映射出耀目的光芒。
民國16年,四月初,風颳起,雨落下,天空深邃,雲層靜穆,七小姐來到了鹽店街。
七七坐在車裡,看著平橋上那個狼狽的更夫,輕輕笑了起來。
三妹皺眉道:「七姐,夫人說您到了林家,可別像在家裡,要哭就哭要笑就笑,要有大家出來的小姐樣。」
七七回過頭,在車裡坐直身子,一雙倔強的大眼睛裡露出不耐煩的神氣:「一路上你這句夫人說、那句夫人說,念經一樣!我不能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就不把我自己當人,這就對了!」
三妹很委屈:「哥哥,你聽聽,這七小姐要是到林家還這麼樣,惹得別人不高興,夫人不把我罵死才怪呢!」
羅飛開著車,回頭看了眼三妹,再看了眼七七,七七的眼睛閃閃的,純潔狡黠,他飛快移開目光,笑道:「你跟你七姐一起長大,她的性格你還不知道。這個時候又沒有別人在,她只是悶得慌說著玩嘛。」
七七用肩膀輕輕撞了撞三妹,「夫人會打你?你自己摸著良心說,我幫你頂過多少次包?幫你挨過多少罵?唉!」她長長嘆了口氣,「也不知道以後你還不會顧念這些。」
三妹見七七的神情突然間變得嚴肅起來,不解道:「什麼以後?什麼顧念?」「假如我嫁了個壞姑爺,打我罵我,你會幫我挨打挨罵嗎?」七七正色道。
三妹眉毛豎起,驕傲地道:「你是川康第一大鹽號的公主,你爹哪天胃口好了,湯里多放點鹽,就不知道有多少人家沒有鹽吃!打你罵你?誰吃了熊心豹子膽喲?」
七七聽她說得又是正經又是好笑,忍俊不禁。
車子已經開進了鹽店街,車輪在青石路的一個坑窪里一顛,兩個少女在座椅上微微一震,都啊的一聲叫了出來,然後你看我我看你,笑成一團。
羅飛聽著七七的笑聲,也禁不住在臉上露出了微笑,可那笑容卻只停留了片刻,轉瞬即逝。
雨已經漸漸停了,水霧在街巷裡裊裊升起,屋頂冒起了炊煙,菜油味兒合著潮濕的雨水味兒穿透了車窗,前方一棵高大的栗子樹旁,有宅院燈火耀目。
天海井,唯一可以與運豐號抗衡的大鹽號。
運豐號孟七小姐和天海井林家少爺的婚事,是在十多年前就定下來了的。
定親的時候,三妹還沒出生,羅飛只有六歲,跟在父親、孟家的大總管羅秉忠的身後,已經能幫著干點雜事了。畢竟年紀小,羅飛笨手笨腳,打碎了一個珍貴的青花小茶杯。孟家老爺制止羅秉忠責打兒子,孟夫人正抱著剛剛出生的孟至衡,也甚是慈愛地說:「沒事!碎碎平安!」
羅飛含著淚謝了,偷眼看了看襁褓里的孟至衡,那是他第一次見到至衡。她躺在母親的懷裡,閉著眼睛甜甜地睡著,長長的睫毛一顫一顫,烏黑的胎髮覆在粉嫩的額頭上,有著異樣的秀美。至衡,是孟家的第七個孩子,是孟老闆四十來歲時得來的掌上明珠,最先是大少爺孟至聰把她叫做七七,後來,所有的人都叫她七七。她是孟家上下最鍾愛的小寶貝。
那一天,天海井的林東家夫婦也在,還有他們的兒子,六歲的林靜淵。孟夫人把孟家的公主送到林家少爺的面前,笑著說:「林少爺,看看你的新媳婦兒!」
林靜淵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摸了摸七七的小臉,再摸摸她的小手,那隻柔弱的小手突然將他的手指攥住。林靜淵一驚,想把手指從那小手中抽出來,可是那小小的手卻攥得緊緊的,怎麼也不放。他一使勁,終於掙脫,卻把七七扯得哇哇大哭起來。
羅飛在一旁很是生氣,忍不住大聲說:「你把我的七小姐弄痛了!」
林少爺臉漲得通紅,回嘴道:「我不是故意的,是她不放手。」
七七邊哭邊咳,好難過的樣子,孟夫人怎麼哄都不行。林靜淵站在一旁手足無措,見到羅飛憤怒的眼神,便朝他狠狠瞪了一眼。
羅飛走到孟夫人面前,鼓起勇氣輕聲道:「夫人,我來試試好嗎?」
孟夫人朝他微笑著點點頭,羅飛輕輕靠著襁褓,也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放進七七的小手中,七七烏溜溜的眼睛看著他,握著他的手指,慢慢地、慢慢地止住了哭聲。
眾人都笑了。
獨有林靜淵,如同自己的領地被人侵犯了,他的眼中騰起了怒火,他也走到孟夫人身前,用力把羅飛一推,大聲吼道:「她是我的!」可不論他怎麼推,羅飛都穩穩地站著,手指放在七七的手中。林靜淵更是憤怒,喘著粗氣,使足全力地向他撞去,羅飛依然渾然不動。
大人們笑得更厲害了。
羅秉忠低頭走向前去,在兒子頭上拍了兩下,罵道:「不知上下的小子!快退下!」再恭恭敬敬地朝林靜淵微微鞠了一躬,牽起他的手,將羅飛的手指輕輕從七七手中拽出,再將林靜淵的手指放進去。
羅飛的眼淚在眼睛裡打著轉。他冷冷的看著林靜淵,林靜淵也冷冷的看著他。他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天。
車在林府前停下。林家的人早就站在門外相迎。丫鬟僕婦們分列兩旁,當先一人正是林家的少東家林靜淵,穿著白色的衣衫,面容冷漠,即便是在夜晚,那眼中的霸道倨傲也依然刺人眼目。
是的,他是鹽店街的主人,川康第二大鹽號的少東。第二大,堂堂天海井,怎能屈居他運豐號之下?
靜淵微微揚起頭,薄薄的嘴唇抿起,想起父親臨終前和他的一番對話。
「爹,我非要跟那孟家女子結親嗎?」他在父親病床前跪下。
「孟善存這個老狐狸,想讓她女兒當誘餌,以為我們兩家結了親,他就能藉機控制天海井。你陪著他玩,玩死他運豐號!」父親的眼睛凜凜有光,「兒子,孟善存老奸巨猾,心狠手辣,運豐號之所以能有今天的風光,全是因為當年他聯合官府,氣死你祖父,奪了我們六口大鹽井,直到今天他還想吞了我們的鹽號。記住,對孟家的女子,不要動真情。你要生子生女,讓你母親給你另娶一房妻子,一定不要相信孟家的人。記住了嗎?」
孟林兩家有著極深的仇怨,這是林靜淵自小就知道的,只是表面上,父親一直與孟家虛與委蛇,維持著彼此心知肚明的假意和平。深藏在內心深處的仇恨,宛如地底的烈火,支撐著林家的天海井十餘年來在清河鹽場艱難的求生與發展。
父親林伯銘死的時候,眼睛空洞地睜著,冰涼的手以一種交託的姿勢放在兒子的肩上,雖然****里再無一絲生命的氣息,但林靜淵卻似乎能感覺,有一種力量,慢慢地、慢慢地,浸透到他的靈魂深處。
孟家的黑色別克車慢慢開到他的家門前,林靜淵的身體微微顫抖著,一雙手不自覺地在衣下握成了拳頭。
羅飛先下了車,眼光與林靜淵的眼光一接,兩人心頭都微微一震。
十六年了,羅飛記得他。
林靜淵記得他。當然,更記得她!
七七下了車,見大門口烏壓壓站著一群人,中央穿白衣服的俊美年輕人,她見過他的照片,知道就是她未來的丈夫,不由得一陣羞澀,垂下了眼睛。
羅飛低著頭,心中百味雜陳。
靜淵看著七七,那個曾拽著他手指的小嬰兒,都長得這麼大了。秀眉入鬢,雙目如星,膚色晶瑩如細瓷,左頰上有個小小的梨渦若隱若現,透出無限的嬌媚。她穿著一件湖綠色的薄襖子,袖口綉著白色的小花,一雙潔白的手在行走時不時輕輕拽著衣服一角,她好像有些緊張。
靜淵的嘴角向上微微傾斜,露出一絲笑。
管家媳婦黃嬢快步上前,向七七請了個安,輕輕扶著她的手臂,滿臉堆笑:「七小姐!快進屋去。一路上下著雨,可冷著沒有?餓不餓?」
七七微笑道:「多謝嬸子,我不餓。」
「七小姐可別抬舉我了。我是咱天海井管事老黃家的,你叫我黃嬢就行了。」黃嬢一雙細長的眼睛裡滿是笑容。
「唉,黃嬢。」七七甜甜地叫道。
黃嬢扶著七七走到靜淵身邊稍稍停下,黃嬢笑道:「他就是少東家。」
靜淵向七七微微一笑,輕輕鞠了一躬,柔聲道:「七妹!」
七七心中砰砰亂跳,雙頰上透出一抹嫣紅,鼓起勇氣抬起臉來,迎向眼前那雙明亮的眼睛,輕聲道:「我見過你的照片,你跟照片上一模一樣。」
靜淵見到她不予掩飾的羞澀,透露出一股少女的純真,他臉上笑容不改,很有禮貌地說:「下雨天,家母身體不適,不便在外相迎,內堂已設好晚飯,這便請進吧。」話音中的友善,聽似溫柔可親,卻不帶著一絲暖意。七七的眼光在他臉上輕輕一掃,見到他眼神中掩飾不住的一絲冷淡,她心中有些愕然,有些失望。
羅飛走向靜淵,向他一拱手:「林東家!」
靜淵依舊微笑著,眼光卻凌厲了起來,輕輕點了點頭。
大堂內擺著祖先的靈位,一幅六尺的捲軸畫像掛在當中。畫像上是靜淵的祖父林世榮,帶著紅頂鵰翎帽子,穿著御賜黃色大馬褂。當年,林家是皇商。
紫檀大圓桌上擺滿了菜肴,丫鬟們恭恭敬敬站在一側。林夫人在朝南雕花大椅上端正地坐著,面如滿月,眼神清亮,見七七等人進得屋來,微笑著起身相迎。
七七向林夫人行禮,林夫人牽著她的手上下打量,微笑道:「你母親身體可好?有三年沒見她面了。」
七七道:「多謝世伯母問候,母親在南方老家養了些時日,痰疾已好了許多。只天涼時些微會犯些咳嗽。」
林夫人轉頭問靜淵:「車子可安排妥當。」
靜淵微一躬身:「孟世伯托羅管家打來電話,伯母和世兄明日前來,均由羅管家安排。」
羅飛解釋道:「我家夫人和大少爺前日已到省城,昨日已經出發回清河,路上在威遠會稍停些時候,所以不敢勞煩貴府派車接應。」
林夫人道:「這有什麼麻煩的。以後都是一家人,還那麼見外幹什麼。」
羅飛恭敬地道:「是。」
林夫人看著羅飛,細細的眉毛輕輕揚起:「你跟你父親長得真是像啊,說起話來也極是相似,好乾凈利落。只是這些年怎麼就不見你人了?聽人說你也跟著羅掌柜在鹽場走動,怎麼卻一次也沒來過我們鹽店街。」
羅飛笑道:「回夫人,前些年小子一直在運鹽的碼頭,鹽號的生意是剛開始學著打理的,運豐號在成都有分號,因七小姐去年從揚州回成都,我便和妹子去了那邊伺候,連帶著在分號走動了些時日。」
林夫人笑著點點頭,要黃嬢帶著羅飛去別屋用飯,三妹則留下來伺候。早有人送來手巾給七七擦手,林夫人牽著七七的手走向大桌,七七坐下了,靜淵待母親和七七坐下,也在母親身旁坐下。
偌大的一個飯桌,數十份菜肴,就只他們三人,丫鬟們都在一旁伺候著,上菜時杯盤輕響,異樣的肅穆安靜。
林夫人給七七夾了菜,然後便默默吃飯,七七意識到原來這一桌真就他們三個人吃飯了,隱隱有些失望。想起自己家族中人丁興旺,吃飯時哥哥嫂嫂一堆人,一家人歡聲笑語好不熱鬧。這是自己第一次離家,第一次在別人的家宴上坐主位。而這裡,按理說,或許將是這一生長處之地,身旁的這個老夫人和這個年輕的男人,會是自己餘生的親人。七七拿著筷子,思潮起伏,大大的眼睛中里露出一絲迷茫。
三妹輕輕咳嗽了一聲。
七七回過神,原來到林夫人正在和自己說話,她忙放下筷子,垂手坐好,恭敬地朝林夫人看去,眼光掃到林靜淵,他也正看著她,不過目光很快就轉開了。
林夫人道:「得知你要來,府里上上下下都高興得不得了。我今兒起了一大早,去下河灘蘇掌柜那裡給你挑了衣服料子,蘇掌柜給你做過衣服,說嫩綠色襯你,我還尋思這顏色太挑人,心裡不是十拿九穩,今兒見了你就放心了。除了你,真沒人敢襯那顏色。」
七七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對林夫人甜美一笑,林夫人眼中露出笑意:「真是個討人喜歡的小姑娘。」說著朝靜淵看了一眼。
靜淵轉頭對下人道:「我的茶有些涼了,給我換一杯。」
天井屋檐上的雨水滴滴答答落在青石缸里,天空一片暗沉,沒有雲,卻看不到星月。
三妹睡在她床邊一個小小的軟榻上,鼻息沉沉,七七卻輾轉反側,怎麼也睡不著。
走廊里有明明暗暗的燈火,巨大的庭院,顯得蕭瑟寂寥,她悄悄披了衣服出來,不知道該向哪裡走,只想透透氣,從她一踏進這家門,她就覺得喘不過氣。
青苔濕滑,走下台階去天井的時候差點滑了一跤,七七直起身子,冷汗直冒。
「睡不著?」她一驚回頭,靜淵站在東側走廊,慢慢朝她走來。
七七極是尷尬,抓緊手中的襖子,「你別過來!」她輕聲道,手縮衣服里,裡面只穿了件薄薄的睡袍,頭髮也散著,這麼見他,多麼不莊重!可又擔心自己語氣不夠禮貌,便補了一句:「我,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只是……」
他就像沒有聽見,徑直走到她身前。七七的臉頰漸漸發燙,先前沒注意,他竟然長得如此高大,高得讓她不得不仰視。而他的眼睛,他的眼睛,裡面是一種什麼樣的光芒?
靜淵,她心裡默念著他的名字。
林靜淵,她未來的丈夫。
他給她拉緊襖子,手不經意間拂過她脖子上的肌膚,她起了一陣寒慄。他柔聲笑道:「小心著涼!」
她聽到他話聲里的暖意,渾不似先前的冷漠,微微定了定神,抬起頭來。春寒風冷,她的小臉在夜色中柔和美好,似一朵嬌弱的白梅,讓人忍不住呵護憐惜。靜淵心緒複雜,其實他這夜也睡不著,無聊中竟然走到了她的屋外,此時與她近在咫尺,卻無法正視她,別過了頭去。
七七鼓起勇氣走到他身前,讓他正眼看著自己,輕聲道:「我媽媽跟我提起過你,說你留過洋,是個文化人。我,我雖從小讀的私塾,但爹爹給我請過一個英國老師,我不會配不上你的。」
靜淵的衣襟在風中輕輕擺動,淡淡地道:「哪裡話,只怕是我配不上孟家的小姐呢。」
他語帶譏諷,七七如何聽不出來,想說點什麼回應,卻一時語塞,怔怔地看著他,眼中閃過一絲屈辱,退開兩步挺直了身子,小嘴一撇,冷然不語。
靜淵看著天井中一棵女貞樹,夜色中灑下斑駁的樹影,說道:「你母親和哥哥明日來後,一周內我會去你們家回訪,我們天海井會奉上四口六百米深井作為聘禮。婚事今年就會辦了。運豐號小姐出閣,不知道孟世伯會送哪一口井做嫁妝?」
他口中的婚事哪是人們說的喜事,純粹是交易,和市井販夫走卒賣肉沽酒並沒有什麼區別。自小幻想著英俊文雅、體貼善良的未婚夫,竟是如此冷酷市儈的人物,七七胸口起伏,眼裡漸漸湧上淚水,可堂堂孟家的千金,又豈能讓人瞧不起。
七七冷冷地道:「世事難料,你所謂的四口井,我們孟家卻不一定看得上。哼,你以為我父親有那麼容易就讓我脫手嗎?」
昂起頭朝廂房走去,靜淵目光一狠,伸手抓住她胳膊,七七一驚,輕輕叫了出來。他的手一收,把她按向自己胸膛,堵住了她的呼聲,頭傾向她臉龐,呼出的熱氣噴到她臉上,他身上有一股香根草的味道,淡淡的清香,讓她驚慌失措。
靜淵輕聲一笑:「你那些哥哥們早就不成什麼氣候,你爹爹也年歲大了。我看他倒是很想讓你脫手呢。你要不嫁我可以,不過別忘了,當年可是你粘著我纏著我,死也不放呢。」
她被他壓得呼吸困難,又羞又急,斷斷續續道:「什麼纏著你粘著你,胡,胡說八道。」
他捏著她的下巴,逼著她看他:「你忘了?我可沒有忘。嗯,我要好好考慮一下,我用四口井換你,你爹拿什麼給我呢,要價值不等,我可不一定做這個買賣。」
見她氣得眼淚直打轉兒,心中感到一陣莫名的快意,可那雙倔強的眼睛裡沒有一絲屈服,小嘴微撅,滿是不服氣,又不由得讓他惱怒。一低頭,將嘴唇狠狠壓在那倔強的小嘴之上,不顧她雙手在他胸脯掙扎捶打,只是重重地碾過那柔嫩的唇瓣,舌尖嘗到她臉上淚水的味道,胸中一股無名的火焰蹭地一下冒了上來。
「放開她。」脖子上一涼,一把匕首放著寒光,身後一個冷冷的聲音響起。
靜淵的手不慌不忙地鬆了,七七從他懷裡掙脫,躲到那人身後,顫聲道:「阿飛!帶我走,帶我回家去。」
匕首的寒光,映出羅飛眼中里的殺意:「這就是世家名門的待客之道?林少爺,你若敢再侵犯我家小姐,可別怪我不客氣。」
靜淵一笑,甚是倨傲:「要不了半年,她就是我林家的人了。今後我們夫妻之間的事情,怕也輪不到你這個下人來插手。」
羅飛不理他,把刀緩緩收回,插進腰間的刀鞘之中,脫下自己的外衣給七七披上。七七用手背擦了擦臉上的淚水,見羅飛身上只剩一件薄薄的單衣,忍不住抽抽噎噎地道:「你,你會冷!」
羅飛凝視著她的臉龐,清亮柔和的聲音穿透了黑暗:「七小姐,你若要真嫁了這人,我羅飛立刻離開運豐號,從此不是運豐號的下人。討飯也好,做袍哥強盜也好,只要我活著一天,一旦知道那人有負於你,我便會來給你做主。你不要害怕,永遠也不要害怕。」
七七心中微微一震,抬起頭,怔怔地看著他。
羅飛側過頭,對林靜淵一字一句地道:「記住了,她現在還不是你林家的人。」
「你把你爹的話忘了嗎?」林夫人的語氣極是淡漠。
靜淵一怔,見母親的眼光銳利,似在檢視自己內心正在發生的微妙變化,便垂首道:「孩兒永不會忘記。」
林夫人緩緩放下手中的茶碗,「咱們院子雖然大,下人們可比貓兒還警醒。那孩子是長得好看,多討人喜歡的小模樣,不過還好,你算是沒有做出太出格的事情,以後可要注意些。」
靜淵白皙的臉微微一紅。
林夫人道:「至衡現在還沒過門,即便過了門做了你妻子,你心裡也應該知道,這個妻子和一般人的妻子可不一樣。」
靜淵澀然道:「我只是不明白,為什麼非得做這門親。」
林夫人嘆了口氣:「你這麼聰明,又有什麼不明白的。當年孟善存搶走了我們最好的鹽井,你爺爺被他陷害落入官府大牢,林家世代皇商,何曾受過這番折辱?現在朝廷也變了,孟家也起來了,你爹幾十年來屈居於運豐號之下,孟善存幾次想吞併天海井,都虧得你爹暗自抵擋,不知道費了多少心力才保住了祖業。這份繞指柔的功夫,你還得好好學呢。」
靜淵點了點頭。
林夫人道:「至衡是孟家最鍾愛的幺女,孟善存那麼有城府的人,怎麼可能會拱手將掌上明珠送到他的宿敵那裡。他這是以女做餌,咱們便將計就計,看誰釣得上誰。」
靜淵默然。
他記得小時候在孟家,孟夫人送到他眼前的那個玉雪可愛的小娃娃,如今已變成了兩家商號的棋子,棋子的命運是生來就給人擺弄的,下棋的人,怎麼能對一顆棋子心動?可偏生一向理智的自己,昨夜竟然如此衝動,他想起了那張溢滿珠淚的小小臉龐,又想起她竟依偎在那個粗魯的下人懷裡,那個下人摟著她,從他的身旁走過,對他說:「記住,她還不是你林家的人。」
他心中有什麼在燒著疼,可更讓他吃驚的是,他竟然在嫉妒。
林夫人道:「你以後得管住自己的言行。這兩天至衡住在咱家,你要好生待她。若是真把她惹惱了,要死要活不嫁你,孟善存若真心愛他女兒,只怕婚事會告吹,咱們的算盤也算白打了。」
靜淵不語,臉上陰晴不定。
林夫人愛憐地看著他:「我知道你年輕氣盛,也明白你心中所想。你在想,要斗垮他孟家,大可以做好自家生意,堂堂正正贏他。可今時不同往日,別說當年咱家還是皇商,都且被孟善存擺了一道,以他們家今日的勢力,咱們只能假以時日,慢慢應付。借這門親事韜晦待變,有什麼不好?」
將手倚在座椅的扶手上,用手指輕輕撥弄著一串紅色珊瑚佛珠,似笑非笑地道:「我看,這一次運豐號嫁女,一定會把香雪井交出來。」
清代光緒年間,白沙鎮一帶井灶大開,鹽業鼎盛。那年的七月,孟善存就是在清河上游的丘陵,打下了那口千米深井。
香雪井,生產的井鹽如白如飄雪,卻有一股自來的芳香,歷來是貢上的佳品,不光質佳味好,產量也是極高,而從那一日起,林家的天海井卻每況愈下,最終在宣統四年被運豐號擠下了第一鹽號的位置。
是的,他要得到香雪井,再慢慢奪回天海井的榮譽。
而她……靜淵輕輕搖頭,將她從腦海中用力剔除出去,不過就是一枚棋子而已。
「為什麼不送我回家去!」七七把手中一把木梳摔在地上,披散著一頭緞子般的秀髮,瞪大了一雙烏溜溜的眼睛質問羅飛。
三妹趕緊把它撿起來,奔到窗前看了看,輕輕頓足:「奶奶哦!這可是在別人的家裡,夫人馬上和大少爺要來了,要回也得跟他們一起回才對啊。」朝他哥哥急道:「昨天晚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誰惹了七姐?」
羅飛靠在一把椅子邊上,默然不語。
七七走到羅飛跟前去:「你昨天晚上是怎麼說的?說要保護我,不讓我被人欺負,你忘了?」
羅飛猛的抬頭,直視七七的眼睛:「我沒忘,好,我這就帶你回去,然後跟老爺說,讓我離開運豐號。」
七七一怔,囁嚅道:「我,我只是說我想回家去,可……沒說讓你離開運豐號。」
三妹愕然看著哥哥:「你離開運豐號?你不怕爹扒了你的皮?」
羅飛沒有說話,只是看著七七,目光里露出一絲執著。
七七在一剎那間就明白了他話中的意思,他是說,他想讓她跟他過一輩子,而她的父親怎麼可能會讓她跟一個下人過一輩子?所以他必須離開運豐號。他,要帶著她一起離開。
她心中震動,眼睛變得濕潤。
三妹思忖片刻,心中豁亮。她自然知曉大哥對七姐的情誼,只是這麼多年他一直強自克制,怎麼到了今日卻……?
「哥!」她看著羅飛,又是心疼、又是擔憂。
羅飛道:「七七,你想好了!如果你立意不嫁林家,我馬上送你回去,然後就向老爺辭別。不管有多苦,我自會掙起一份家業,絕不會讓你有一絲半點委屈。」
「我,」七七垂下頭,心中一片無助與茫然,「我不想嫁給林家,可我也不想,不想離開爹爹媽媽。」
羅飛點了點頭:「我明白你的意思,貧賤人家,原本是配不上你的。」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七七忙道,她想說自己並不是嫌棄他,但卻不知道該怎麼說出口,急得臉通紅,淚珠兒在眼睛裡打轉,求助地看向三妹,希望她為她解釋一下。
三妹忙道:「哥哥,虧你還是跟七姐從小一起長大。你如果真心對她好,便不能逼她。爹一直在告誡我們,做事情和想問題要知道分寸,要知道我們自己的身份。你,唉,你心中再怎麼想,有些事情,也只能想想而已!」
七七又氣又急,哽咽道:「三妹!阿飛!你們真是……。」話沒有說完,掩面快步走出屋去。
三妹忙要去追,羅飛道:「別追了,你還不知道她?會回來的。」然後輕輕嘆了口氣,低頭看著地板,心中苦澀難言。
七七在走廊里快步走著,只想趕緊離開這個地方,可剛一出門就遇到幾個僕婦,見到她們驚訝的神色,才意識到自己的模樣還沒有收拾齊整,蓬著頭髮,紅著眼睛,很不體面,跺了跺腳,只得咬牙回去,剛一轉身,卻見到林夫人和林靜淵迎面走來,趕緊背過身去,一時尷尬緊張,不知道如何是好。
林夫人婉轉一笑:「至衡!這麼早上哪裡去?」
七七隻好緩緩轉身,臉羞得通紅,與靜淵平靜的眼神交會,昨夜的一幕突地湧上腦海,胸中一陣氣憤和委屈,卻強顏笑道:「早上起來,聽到兩隻雀兒唱歌,以為院子里養著畫眉,便出來看看。」
林夫人走上前,摸摸她一頭厚實的秀髮,笑道:「頭髮長得真好!來,我帶你去我屋裡梳頭,你看你,眼睛紅紅的,是不是昨天沒睡好?」
七七輕輕掙脫她的手,輕輕道:「謝謝夫人,我回我屋裡梳洗就行了。」
「那趕緊回去,早上冷,你穿得這麼單薄,別著涼了!」
「是!」
七七說話時一直低著頭,盡量不看靜淵,說完襝衽行禮,趕緊往回走,手卻不小心碰到靜淵的衣服,渾身一顫,加快了腳步。
靜淵眼裡的光芒微微一黯,林夫人微笑道:「瞧,你把她嚇成了這樣。畢竟還只是個孩子,這兩天你就好好哄哄她。」
靜淵點點頭:「孩兒遵命。」
七七回到房間,三妹大喜,趕緊上前拉住她的衣袖,笑道:「七姐,要跑的話我就跟你一起跑,嘻嘻。」
七七咬著嘴唇,偷偷朝垂手站在角落的羅飛看去,他的目光不露喜怒。她心裡有微微的疼痛,垂下睫毛,負氣似地對三妹說:「給我梳頭!」
三妹拿起梳子,輕聲道:「這就對了。如果實在不喜歡這裡,等夫人來了,跟她說說,別委屈自己。」
七七低頭道:「我不委屈,我也不想回家了。」咬了咬嘴唇,眼中一絲倔強閃閃發光。
三妹回頭看著哥哥,他的臉上似乎蓋上了寒霜,抿緊了薄薄的嘴唇,見她看過來,把頭轉向了窗外。
春雨,正細密如針,從昏暗的天空顆顆滴落。
林家是鹽店街最早的人家,是鹽店街的主人。
鹽店街只有鹽鋪,連糧店、布莊都沒有,這是鹽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裡所有的鹽鋪,都是林家放的租,即便川康第一大鹽號運豐號的鹽,也得送到這裡來轉賣給鹽務局。
玉瀾堂是整個清河最奢華的豪宅之一,由成都請來的最有名的工匠修築,座北向南,七廳六庭。廳與廳之間,模仿江南的別墅,用植滿花草的長廊連接,院與院之間,有數級高高石階和寬大的天井。房屋在同治年間重新被整修了一番,花重金從雲南昭通運來杉木、柏木、楠木等上等木料串架而成,精心燒制的瓦當,直到如今還鋥然發亮,彩繪的福祿壽的神仙塑像,穩穩站在屋脊,衣袂飄飄。
這個巨大的院子像個風口,站在當中,不自覺就會窒息和寒冷。
他離開過兩年,去日本學金融,是父親林伯銘臨終前的一封家書將他喚回。
靜淵在這庭院里站立許久,他早已習慣了它的寂寞和陰冷。
他將母親送到佛堂,沿著走廊一路往外走,下人們忙著清掃,給傢具陳設除塵,黃管家正指揮幾個小廝把台階上生出的鴨拓草鏟掉,這種嬌嫩的野草開著藍色的小花,在綠色的青苔映襯下顯得嫵媚柔弱。細雨密密下著,傭人們頭上頂著一層細小晶瑩的水珠,雨聲水霧裡是朦朧聽不太真切的人聲。
「別讓七小姐踩著滑倒了,這該死的玩意!」黃管家踩在一棵鴨拓草上,差點摔了一跤,用腳狠狠踹了踹,野草上的水珠噴濺而下。
「黃管家,且留幾棵!」一個清脆的少女聲音響起,是那叫三妹的丫鬟的聲音。
那她應該也在附近吧,靜淵循聲回頭。
果然,她遠遠地在另一頭站著,穿著母親給她做的嫩綠新襖子,如一枝春草亭亭而立,清秀的眼睛正看向台階上那些雜草。
「三妹,你要這雜草幹什麼?」黃管家不解。
「是七小姐要呢,她最喜歡這小藍花了,想要兩棵插瓶里。」三妹笑道。
「後院荷花池旁邊有杏花、梨花,都開得好好的,比這個好看,我讓人給小姐摘去!這個臟!」
「沒事的!」三妹自顧自走下台階,彎下身摘了幾棵還沒被鏟掉的鴨拓草。
「小心滑!」黃管家忙叮囑,轉頭見靜淵走了過來,連忙幾步做一步走上台階,正要行禮,靜淵擺擺手,走到三妹身旁。三妹一怔,靜淵卻淡淡一笑,從她手中徑自拿過那束鴨拓草,輕輕撣掉水珠,從衣兜里取出一張手帕,用它包著花枝,轉身朝七七走去。
七七一看到他出現,早已心神不寧,忍不住往後退了兩步。靜淵走得很快,把野花遞給她,歉然道:「昨天嚇著你了,真的對不起。」
她沒有接過花,一雙澄凈的眼睛仔細地觀察他的眼神,辨別他語意的真假。他的目光如潮水,雖然有暗流在其中,她看到一絲矜持的柔情和關懷,還有他所說的歉意。
「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帶你去街上走走,你也可以看看你們運豐號的鹽鋪。」靜淵柔聲道。
七七側首想了想,睫毛垂下,是少女嫵媚的嬌羞,他凝視著,心中波瀾暗起。
片刻後,美如玉雕的纖纖柔荑從他的手中接過了花。
七七輕聲道:「我會把帕子還你的。」
三妹不自覺踩到一棵鴨拓草上,黃管家提醒:「不是要這些野花嗎?踩壞了!」
她有些莫名的生氣,擦了擦頭上的雨水,悶悶道:「沒看到啊,人家手上不是有了嗎?」
靜淵撐著傘,帶著七七離開玉瀾堂。
七七側頭看了看身邊的男子,他身子的大半露在傘外,黑色的洋服,肩膀上是細密晶瑩的小雨珠,容貌很俊美,有股書卷氣,卻不呆板,臉龐白皙,眉毛英秀,黝黑的眼珠,是精明的模樣。他的側臉很好看,比好多女子還好看,卻沒有陰柔之氣,天生的傲慢雖然被掩飾的很好,卻在不經意間悄悄流露出來。
「地上滑。」靜淵看著前方,嘴角揚起笑容。
七七臉上一熱,忙把頭轉開。其實她想提醒他衣服濕了,話到了嘴邊卻沒好意思說出口,回想起他把自己用力拽進懷裡,回想起他狠狠地吻她,回想起他身上的味道,她覺得渾身不自在。
鹽店街的輪廓在雨中顯得雅緻大氣,三丈寬的街道,比起清河其他的街道寬敞了許多。一路看去是鱗次櫛比的鹽鋪,川南的鹽鋪,多以堂為名,均是獨立的小小院落,不論大小,最外面一間均為賬房。每個鹽號都有響亮的名字,天海井的六福堂,以及其他鹽號的天雙堂,懷仁堂,添錦堂,錦官堂,……當然,還有孟家運豐號的香雪堂。
有的鹽鋪開著倉庫門,夥計們忙著搬運剛運來的井鹽,靠近通往平橋的入口是官家的鹽務稽核所,兩個穿著制服的稅警值著班,一個抽著葉子煙,帽子歪著。另一個正給進出大街的票鹽驗票蓋章。
各鹽鋪的夥計和掌柜都知道運豐號七小姐來了,見她和靜淵一同出行,都笑吟吟向他們打招呼,更夫鄭老六坐在添錦堂外頭喝著一壺茶,見到七七,知她是昨天坐在車裡的小姐,站了起來,朝她微微一鞠躬,腰間掛著的銅鑼咣哧一響。
細雨朦朦,彷彿在夢中。十六歲的孟至衡,走在這條她自小就聽過無數遍的街上,看著那張張笑臉,聽著聲聲問候,與人們寒暄笑語,像是在夢中演練過無數遍,空濛的熟悉。
這條街與她的一生,就這樣實實在在有了聯繫。
「你家的香雪堂在前面,不去坐坐?」靜淵問。
「哦,不了,不了……。」七七有些猶豫。她想起了那天晚上他在她耳邊說的那些冒失話,心裡有些彆扭,可她的眼睛卻不自主朝香雪堂看去。
香雪堂的劉掌柜見到小姐,早就滿臉堆笑跑過來:「七小姐!快進來喝口熱茶!知道您要來,早沏上了碧螺春,你在家就愛喝的。」
「你怎麼知道我要來?」
劉掌柜笑道:「飛少爺去接夫人時叮囑我,天氣冷,要我備好茶,等您逛累了好喝了解乏暖身!」羅飛是運豐號總掌柜羅秉忠的兒子,雖實為孟家下人,但孟家上下所有人對這羅氏父子均極是尊重,
七七心裡暖暖的,盈盈笑著,只靜淵在身旁,不好意思表現得太過熱情,只道:「那多謝劉掌柜了!」她悄悄回頭看了一眼靜淵,他卻看著另一邊,七七覺得他忽然有些冷淡,不免心裡微微一沉,靜淵覺察她又在看著他,便轉頭對她笑道:「你就去休息片刻,我正好去一趟稅所。」
把傘交給劉掌柜拿著,也沒有等她回答,緩步朝鹽務稽核所走去。
「快,七小姐快請進來!」劉掌柜殷勤萬分,七七隻得跟著他進了香雪堂,一進屋便聞到淡淡的香煙,大堂里供著火神,所有的傢具是清一色的紫檀,雕著蓮花和飛翔的鶴,恰是父親喜歡的樣子,低調精緻,卻不失大氣。
雨漸漸停了,靜淵卻不見回來。七七喝著茶,隨便和劉掌柜聊了幾句,卻見一個小廝慌慌張張跑進來,氣喘吁吁道:「劉……劉掌柜!不好了!牛……。」
劉掌柜皺眉道:「牛怎麼了?」
小二抹抹頭上的汗:「牛瘋了!要踢人。」
「怎麼回事?」
「穿鼻環的時候就出事了,把盧發寬踢了好幾個跟頭,踹著頭了,流了好些血呢。」
「是那隻癩皮小黃牛吧?」劉掌柜問。
「就是呢!最倔的那隻!」
「真是的!」劉掌柜起身欲走,見七七端著茶杯,滿臉好奇地樣子,便道:「七小姐您在這兒等會兒!我去去就來!」
七七很想看看那隻牛,起身笑道:「咱家灶上的牛嗎?有那麼凶嗎?我跟你一起去看看。」
「別!」劉掌柜搖手道,「灶上又熱又悶,外頭那牛又在發瘋,把您傷著了怎麼辦?我可不敢闖禍!」
「不會不會!我就遠遠看看!」七七連連懇求。
劉掌柜拗她不過,只好帶了她去。
鹽灶在平橋碼頭西面的小山崖上,老遠就聽到牛的嘶叫和男人嚷嚷的聲音,
一隻小牛正焦躁地在柵欄里撞來撞去,三兩個壯漢小心翼翼圍在四周,因鹽灶里溫度高,男人們大多光著膀子,下身只裹了些布條,七七第一次在如此充滿****氣味的地方停留,目光觸及眼前這些男人裸露皮膚上的汗跡和光芒,不由得滿臉通紅。
那隻小小的黃牛,甩著蹄子,東闖西踹,眼睛血紅,充滿倔強與憤怒,似一心只想傷人。劉掌柜在一旁叫道:「快!藥酒呢!怎麼還不給它噴藥酒?」
「噴了!不管用!這小傢伙野得很!」一個壯漢應道,他手裡摩挲著一根麻繩,胳膊上是道道傷痕,另一個漢子捏著一個尖尖的鐵環,手上滿是血。
七七向前一步,想看清楚,腳上踩著硬硬一疙瘩,低頭一看,原來還是一個鐵環,她把它撿起來,左看右看,心想:「可憐的小牛,會有多痛啊。」問劉掌柜:「為什麼非得給它穿鼻環呢?」
「攪滷水的磨得要牛拉,穿了鼻環牛才聽話,不敢跟人較勁。」劉掌柜道,額頭上起了汗,見到七七手上的鐵環,笑道:「七小姐您吶,唉,也不怕臟!您這樣的千金小姐……」話沒說完,只聽眾人一陣大叫,那黃牛衝破柵欄,正直直朝自己方向奔來,他情急下忙把七七朝另身邊一推,大叫道:「套繩!用套繩拴住它」
一個壯漢奔來,手上甩著麻繩圈,套了幾次沒有套住,小黃牛在劉掌柜肚子上一撞,只撞得他痛得縮成一團。七七隻嚇得臉色蒼白,竟挪動不了步子,但見一團黃影朝自己撲面而來,左肩「砰」地一響,一時胸口發悶,劇痛難當,歪身坐在地上,黃牛紅了眼,揚起前蹄朝她踏去,她閉上眼睛,情急下將手中鐵環一擊,一聲震耳欲聾的嘶鳴聲,黃牛脖子上被套上了麻繩,那追來的壯漢在一旁死命拽著,牛的前蹄揚起卻慢慢放下,有溫熱的****落在她的手背,七七睜開眼睛,手上、自己的新襖子上滿是血跡和塵土,而她手中的鐵環,扎進了小黃牛臉部的皮膚里,鮮血噴濺而出。
七七渾身發抖,左肩疼痛難當,一手粘稠的鮮血,把袖子都濕透了,看著壯漢將小牛用力拽遠,她獃獃地坐在地上。
有人在她身旁蹲下來,是靜淵。
七七愣愣地看了他一會兒,揚著滿是鮮血的手:「我,我,我剛才……」一哽咽,眼淚流了下來。
他一把將她摟在懷裡,臉貼著她的臉,如此用力,他的臉有些蒼白,聲音里有絲顫抖,他說:「沒事了,沒事了!不要怕。」
七七靠在他溫暖的懷中,聽著他砰砰的心跳聲,那麼有力,有一瞬間她忘記了疼痛,忘記了一切,也忘記了羅飛。
而他,在他的心中卻突然升起了一絲恐懼,這恐懼的力量很大,讓他無法想像,讓他渾身發冷,讓他想哭又想笑,讓他瘋狂。他恐懼地看清楚自己的內心,可怕的是這顆心,也許將與懷中的這個小女子,從此刻,同生共死。
(修改版因為某些原因,暫時不會全部上傳,請諒解。慢慢登上來,是希望大家看到,我沒有放下,也不打算太監的哦。一切都在順利進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