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飛給七七開了車門。三妹先下來,七七扶著她的手也下來了。
她抬頭,見門口烏壓壓站一群人,而站在中央穿白衣服的年輕人,她見過他的照片,知道就是她未來的丈夫,不由得臉上一陣羞澀,垂下了眼睛。
羅飛低著頭,心中百味雜陳。
林靜淵看著七七,那個曾拽著他手指的小嬰兒,都長得這麼大了。秀眉入鬢,雙目如星,膚色晶瑩如細瓷,左頰上的梨渦若隱若現,透出無限的嬌媚。她穿著一件湖綠色的薄襖子,袖口似乎綉著白色的小花,袖口下的一雙潔白的手在行走時不時輕輕拽著衣服一角,似乎手的主人有些緊張。
管家媳婦黃嬢快步上前,向七七請了個安,輕輕扶著她的手臂,滿臉堆笑:「七小姐!快進屋去。一路上下著雨,可冷著沒有?餓不餓?」
七七微笑道:「多謝嬸子。」
「不不,可別抬舉我了。我是咱天海井管事老黃家的,你叫我黃嬢就行了。」黃嬢一雙細長的眼睛裡滿是笑容。
「唉,黃嬢。」七七甜甜地叫道。
三妹笑道:「黃嬢,給我們家小姐做涼粉吃吧?」轉頭對七七道:「我小時候在黃嬢家玩過,她做的涼粉可好吃了。」
黃嬢斥道:「這麼冷的天,讓你家小姐吃壞了,我可擔不起。你這個小丫頭,到現在還喜歡搗亂。」
手朝三妹輕輕一揚,三妹笑著躲在七七身後。
走過林靜淵身邊稍稍停下,黃嬢向七七笑道:「他就是少東家。」林靜淵向七七微微一笑,輕輕鞠了一躬,柔聲道:「七妹!」
七七心中砰砰亂跳,雙頰上透出一抹嫣紅,鼓起勇氣抬起臉來,看著眼前那雙明亮的眼睛,輕聲道:「我見過你的照片,你跟照片上一模一樣。」
林靜淵見到她不予掩飾的羞澀,透露出少女的純真,心中複雜之極,臉上笑容不改,禮貌地說:「下雨天,家母身體不適,不便在外相迎,內堂已設好晚飯,這便請進吧。」
他話音中的友善,聽似溫柔可親,卻不帶著一絲暖意。眼光在他臉上輕輕一掃,見到他眼神中掩飾不住的冷淡,七七心中掠過一絲愕然、一絲失望。
羅飛走過林靜淵,向他一拱手:「少東家!」
林靜淵依舊面帶微笑,眼光卻凌厲了起來,朝羅飛輕輕一點頭。
大堂內擺著祖先的靈位。一幅六尺的捲軸畫像掛在當中。那是林家曾祖林世榮,帶著紅頂鵰翎帽子,穿著御賜黃色大馬褂。當年,林家可是皇商。
紫檀大圓桌上擺滿了菜肴,丫鬟們恭恭敬敬站在一側。林夫人在朝南雕花大椅上端正地坐著,面如滿月,眼神清亮。見七七等人進得屋來,微笑著起身相迎。
七七向林夫人磕頭行禮,林夫人牽著她手扶她起來。問道:「你母親身體可好?有三年沒見她面了。」
七七道:「多謝世伯母問候,母親在南方養了些時日,痰疾已好了許多。只天涼時些微會犯些咳嗽。」
林夫人向靜淵道:「車子可安排妥當。」
靜淵躬身道:「孟世伯托羅管家打來電話,伯母和世兄明日前來,均由羅管家安排。」
羅飛解釋道:「我家夫人和大少爺前日在省城,昨日已經出發回來,路上在威遠會稍停些子,所以不敢勞煩林府派車接應。」
林夫人點頭道:「這有什麼麻煩的。以後都是一家人,還那麼見外幹什麼。」
羅飛恭敬地道:「是,是。」
林夫人細細打量了七七一番,目光中露出一絲讚賞。早有人送來手巾給七七擦手,林夫人牽著她的手走向大桌,七七坐下了,林靜淵待母親和七七坐下,也在母親身旁坐下。
偌大的一個飯桌,數十份菜肴,就只他們三人。隨從都在一旁伺候著,上菜時杯盤輕響,大屋裡竟是異樣的肅穆安靜。
三妹朝羅飛看了一眼,又看看七七,眼睛裡滿是不滿。羅飛朝她微微搖了搖頭,臉上的神情卻是落寞與無奈。
七七一雙大大的眼睛盯著那滿桌的菜肴,眼神里滿是驚奇。林夫人給她夾了菜,然後便默默吃飯,她意識到原來這一桌真就他們三個人吃飯了,不由得好生失望。想起自己家族中人丁興旺,吃飯時哥哥嫂嫂兄弟侄兒一堆,父親坐中央,總讓自己坐在身旁,有時候命自己行酒令,待自己輸了要罰酒,卻總是維護她,讓大哥待罰。大哥有時候喝多了,被大嫂輕輕訓斥幾句,惹得家裡人一陣鬨笑。
羅飛和三妹在一旁伺候,也是哈哈直樂。
這是自己第一次離家,第一次在別人的家宴上坐主位。而這裡,或許將是此生長處之地,身旁的這個女人和那個年輕的男人,將是自己餘生的親人。她拿著筷子,心裡思潮起伏,眼神中的迷茫與無助表露無疑。
羅飛輕輕咳嗽了一聲。
七七回過神來,這才意識到林夫人正在和自己說話。她忙放下筷子,垂手坐好,恭敬地朝林夫人看去,眼光掃到林靜淵,他也正看著自己,但眼光馬上轉開了。
林夫人道:「得知你要來,府里上上下下都高興得不得了。我今兒起了一大早,去下河灘蘇掌柜那裡給你挑了衣服料子,蘇掌柜給你做過衣服,說嫩綠色襯你,我還尋思這顏色太挑人,心裡不是十拿九穩,今兒見了你就放心了。除了你,真沒人敢襯那顏色。」
除了笑,七七想不出該怎麼回答。
天井屋檐上的雨水滴滴答答落在青石缸里。天空一片暗沉,看不到星月,也看不見雲。
七七睡不著,悄悄披了衣服出來,三妹睡在她床邊一個小小的軟榻上,鼻息沉沉。
她看到走廊里明明暗暗的燈火,這家巨大的庭院,顯得如此蕭瑟寂寥。她不知道該向哪裡走,只想透透氣。她覺得窒息。從她一踏進這家門,她就覺得喘不過氣。
青苔濕滑,她在走下台階去天井的時候差點滑了一跤,直起身子,冷汗直冒。
「睡不著?」她一驚,回首看去,靜淵站在東側走廊,慢慢朝她走來。
她極是尷尬,抓緊手中的襖子,把手縮了進去,她裡面只穿了件薄薄的睡袍,頭髮也散著,這麼見他,多麼不莊重!
「你別過來!」她輕聲叫道,又怕自己語氣不禮貌,補了一句:「我,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只是……」
他就像沒有聽見,徑直走來,走到她身前。七七雙頰發燙,先前沒注意,他竟然也長得如此高大,高得讓她不得不仰視。而他的眼睛,他的眼睛,裡面是一種什麼樣的光芒?靜淵,她心裡默念著他的名字。靜淵,她未來的丈夫。
他給她拉緊襖子,手不經意間拂過她脖子上的肌膚,她起了一陣寒慄。他笑了:「小心著涼!」
她聽到他話聲里的暖意,渾不似先前。不由得定了定神,抬起頭來。春寒風冷,她的小臉在夜色中柔和美好,如一朵嬌弱的白梅,讓人忍不住呵護憐惜。
靜淵心緒複雜。他這夜也睡不著,無聊中竟然走到了她的屋外。這時與她近在咫尺,卻無法正視她,別過了頭去。
七七鼓起勇氣,見他別過頭,便走到他身前,讓他正眼看著自己。七七道:「我媽媽跟我提起過你,說你留過洋,是個文化人。我,我雖自幼讀的私塾,但爹給我請過一個英國老師,我不會配不上你的。」
靜淵輕輕哼了一聲:「哪裡話,只怕我配不上孟家的小姐。」
七七多麼敏感的人,聽出了他語氣的變化,想說點什麼,卻一時語塞。怔怔地看著他,眼中閃過一絲屈辱。退開兩步挺直了身子,小嘴一撇,冷然不語。
靜淵道:「你母親和哥哥明日來後,三日內我家會去你們家回訪。我們天海井會奉上四口六百米深井作為聘禮。婚事今年就會辦了。運豐號小姐出閣,不知道孟世伯會送哪一口井做嫁妝?」
七七身子一顫,心中湧上寒意。她萬萬沒有料到,自小幻想著英俊文雅、體貼善良的未婚夫,竟是如此市儈貪利的人物。他口中的婚事哪是人們說的喜事,純粹是交易,和市井販夫走卒賣肉沽酒沒有任何區別。她眼中湧上淚水,但她又豈能讓他瞧不起。
便冷冷地道:「世事難料。你拿四口井就想把我買了,哼,你以為我父親和我哥哥,有那麼容易就讓我脫手嗎?」
昂起頭朝自己屋子走去。他目光一狠,伸手抓住她胳膊拽向自己,她一驚,輕輕叫了出來。
他把她按向自己胸膛,堵住了她的呼聲。頭傾向她臉龐,呼出的熱氣噴到她臉上,讓她驚慌失措。他邪邪一笑:「你那些哥哥們早就不成什麼氣候,你爹爹也年歲大了。我看,他倒是很想讓你脫手呢。你要不嫁我可以,不過別忘了,當年可是你粘著我纏著我,死也不放呢。」
她被他壓得出不了氣,又羞又急,斷斷續續道:「什麼纏著你粘著你,胡,胡說八道。」
他捏著她的下巴,逼著她看他:「你忘了?我可沒有忘。嗯,我要好好考慮一下,我用四口井換你,你爹拿什麼給我呢,要價值不等,我可不一定做這個買賣。」
見她氣得眼淚滾滾而下,心中感到一陣莫名的快意。而她倔強的眼睛裡沒有一絲屈服,小嘴微撅,滿是不服氣,又不由得讓他一陣惱怒。
他一低頭,將嘴唇狠狠壓在那倔強的小嘴之上,不顧她雙手在他胸脯掙扎捶打,在她的唇瓣上碾過,舌尖嘗到她臉上淚水的味道,胸中一股無名的火焰熊熊燃燒了起來。
「放開她。」脖子上一涼,一把匕首放著寒光,一個冷冷的聲音響起。
他手一松,七七從他懷裡掙脫,撲進了身後那人的懷裡,顫聲哭道:「阿飛!帶我走,帶我回家。」
羅飛的匕首閃著光,映出他眼神里的殺意。羅飛輕輕拍著七七的肩膀,眼睛盯著靜淵,一字一句地道:「你若敢再侵犯她,我一定會殺了你!」
靜淵一笑,眼神倨傲無比。
「要不了半年,她就是我林家的人了。今後我們夫妻之間的事情,怕也輪不到你這個下人來插手。」
羅飛不理他,把刀緩緩收回,插進腰間的刀鞘之中。把七七扶好,脫下自己的衣服給她披上。
七七滿臉淚水,滿眼的屈辱,見他脫了外袍,露出薄薄的單衣,卻也忍不住抽抽噎噎地道:「你,你會冷!」
羅飛看著她的臉,眼裡愛憐橫溢,他認認真真地說道,聲音穿透了黑暗。
「七小姐,你若要真嫁了那人,我羅飛立刻離開運豐號,從此不是運豐號的下人。討飯也好,做袍哥強盜也好,只要我活著一天,一旦知道那人有負於你,我便會來給你做主。你不要害怕,永遠也不要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