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記得你爹的話吧。」林夫人的語氣極是淡漠。
靜淵一怔,見母親的眼光銳利,似在檢視自己內心正在發生的微妙變化,便笑道:「自然記得,孩兒永不會忘記。」
「那就好。」林夫人緩緩放下手中的茶碗,「聽說昨天晚上你和那小姑娘有了些瓜葛。咱們院子雖然大,下人們可比貓兒還警醒。還算你沒有做出太出格的事情,那孩子雖然長得好看,但現在畢竟還是孟家的人。別說她現在還沒過門,即便過了門,當了你媳婦,萬一不小心有了咱們林家的種,你爹臨終吩咐你的事情,可不好辦了。」
靜淵一笑,心中有些微的苦澀:「既然如此,當初又何必做了這門親。」
林夫人嘆了口氣:「孟善存從我們天海井搶走了最好的六口井,你爺爺氣得吐血而亡。我們家世代皇商,雖然現在朝廷變了,但幾百年來一直備受商界尊崇,何曾受過這番折辱?你爹幾十年來屈居於運豐號之下,孟善存幾次想吞併天海井,都虧得你爹暗自抵擋,不知道費了多少心力才保住了祖業。這份繞指柔的功夫,你還得好好學呢。」
靜淵道:「孩兒明白。」
林夫人道:「至衡是孟家最鍾愛的幺女,孟善存那麼有城府的人,怎麼可能會拱手將掌上明珠送到他的宿敵那裡。他以女做餌,咱們便將計就計,再送他四個鹽井,看誰釣得上誰。」
靜淵默然。
小時候孟夫人送到他眼前那個玉雪可愛的小娃娃,如今變成了兩家商號的棋子。而自己,明明已然對她動心,卻不得不強迫自己就此止步。命運的安排,委實有些諷刺。
昨夜自己一時衝動,怕是讓她心生了厭惡,想到那張溢滿珠淚的臉龐,心中竟泛起一絲悔恨。腦海中閃現她依偎在那個粗魯的下人懷裡,那個下人摟著她,從他的身旁走過,對他說:「記住,她還不是你林家的人。」
靜淵只覺怒火燒心,而最讓他憤怒的,是那噬骨的嫉妒。
他嫉妒,他竟然嫉妒。他恨自己嫉妒,他更驚訝自己竟然會嫉妒。嫉妒她看那人的眼神,嫉妒她對那人的依賴,嫉妒得恨不得把那下人挫骨揚灰,嫉妒得恨不得一把火燒死她,也燒死自己。
林夫人道:「你以後得管住自己的言行。這兩天至衡住在咱家,你要好生待她。若是真把她惹惱了,要死要活不嫁你,孟善存若真心愛他女兒,只怕婚事會告吹,咱們的算盤也算白打了。」
靜淵不語,臉上陰晴不定。
林夫人愛憐地看著他,輕聲道:「我知道你年輕氣盛,也明白你心中所想。你在想,要斗垮他孟家,大可以做好自家生意,堂堂正正的贏他。可今時不同往日,別說當年咱家還是皇商,都且被孟善存擺了一道,以他們家今日的勢力,咱們只能韜晦待變,假以時日,慢慢應付。」
嘆了口氣,接著道:「我看,這一次運豐號嫁女,一定會把香雪井交出來。」
清代光緒年間,白沙鎮一帶井灶大開,鹽業鼎盛。那年的七月,孟善存就是在清河上游的丘陵,打下了那口千米深井。香雪井,生產的井鹽如白如飄雪,卻有一陣自來芳香,歷來是貢上的佳品。香雪井的鹽不光質佳味好,更是產量極高。而自那一日起,天海井便每況愈下,最終被運豐號擠下了第一鹽號的位置。
靜淵眼睛閃閃發光。是的,他要得到香雪井,他要奪回天海井的榮譽。
而她……,他輕輕搖頭,將她從腦海中用力剔除出去。
「你為什麼不送我回家去!」七七把手中一把木梳摔在地上,披散著一頭緞子般的秀髮,瞪大了眼睛,質問羅飛。
三妹趕緊把它撿起來,奔到窗前看了看,頓足道:「奶奶哦!這可是在別人的家裡,夫人馬上和大少爺要來了,要回也得跟他們一起回才對啊。」
朝他哥哥急道:「昨天晚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誰惹了七姐?」
羅飛靠在一把椅子邊,眼睛看著地板,默然不語。
七七臉上一紅,快步走到羅飛跟前:「我記得你說過的話,你說過會保護我一輩子,不讓我被人欺負。怎麼剛說出口就不做得數了。」
羅飛身軀微微一顫,猛的抬頭,直視七七的眼睛:「好,我這就帶你回去。然後跟老爺說,讓我離開運豐號。」
七七的臉更紅了,囁嚅道:「我,我只是說我自己回去,沒說讓你走。」
三妹道:「哥哥,你瘋了?你離開運豐號?你不怕爹扒了你的皮啊?」
羅飛不語,只是看著七七,他眼中的執著直燒得她耳根一熱。
一霎間,七七明白了他話中的意思。他是說,他想讓她跟他過一輩子。而她的父親怎麼可能會讓她跟一個下人,所以他必須離開運豐號。他,要帶著她一起離開。
她心中震動,激動之下,眼睛變得濕潤。
三妹愣了愣,突然心中豁亮。她自然知道自己哥哥對七姐的情誼,只是這麼多年他一直強自克制,怎麼到了今日卻……?
「哥!」她看著哥哥,又是心疼、又是擔憂。
羅飛道:「七七,你想好了!如果你立意不嫁林家,我馬上送你回去,然後就向老爺辭別。不管有多苦,我自會掙起一份家業,絕不會讓你有一絲半點委屈。」
「我,」七七低下頭,心中一片無助與茫然,「我不想嫁給林家,但我也不想,不想離開爹爹媽媽。」
羅飛眼中掠過一絲痛楚,點頭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們貧賤人家,原本配不上你。」
「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七七忙道,她想說自己並不是嫌棄他,但卻不知道該怎麼說出口,急得臉通紅,淚珠兒在眼睛裡打轉,朝三妹看去,想讓她跟她哥解釋一下。
三妹忙道:「哥!虧你還是跟七姐從小一起長大。你如果疼她愛她,便不能逼她。再說,爹一直在告誡我們,做事情和想問題要知道分寸,要知道我們自己的身份。你,唉,你心中再怎麼想,有些事情,也只能想想而已!」
七七聽她的話說得滿不是自己想說的意思,急的眼淚流了下來,哽咽道:「三妹!阿飛!你們真是……。」說不下去了,掩面奔出屋去。
三妹急道:「七姐!」,趕緊也要奔出去。
羅飛道:「別追了,你還不知道她?她會回來的。」
然後長嘆一聲,慢慢蹲在地上,抱著頭,心中苦澀無比。
她在走廊里快步走著,只想趕緊離開這裡。可剛一出門,遇到幾個不認識的僕婦,見到她們驚訝的神色,才知道自己模樣還沒有收拾齊整,蓬著頭髮,紅著眼睛,大大的不體面。跺了跺腳,只得咬牙回去。
剛一轉身,卻見到林夫人和林靜淵迎面走來,嚇得趕緊捂著臉背過身去,一時尷尬緊張,不知道如何是好。
卻聽林夫人婉轉一笑,柔聲道:「至衡!這麼早上哪裡去?」
只得轉身,臉羞得通紅,見到林靜淵平靜的眼神,昨夜的一幕突地湧上腦海,心中一陣氣憤和委屈。
便強自挺起腰板,強顏笑道:「早上起來,聽到兩隻雀兒唱歌,想來看看是什麼鳥叫得這麼好聽,沒想到一出來便飛了。我追了追,沒追上。」
林夫人走上前,摸摸她一頭厚實的秀髮,笑道:「頭髮真好看!就是得梳一梳。來,到我屋裡來,你看你,眼睛紅紅的,是不是昨天沒睡好?」
七七輕輕掙脫她的手,輕輕道:「謝謝伯母,三妹還在等我呢。我回我屋裡梳洗就行了。」
林夫人道:「那趕緊回去,早上冷,你穿得這麼單薄,別著涼了!」
「是!」
她說話時一直低著頭,盡量不看林靜淵。說完襝衽行禮,趕緊往回走。手卻不小心碰到林靜淵,渾身一顫,加快了腳步。
林靜淵從那纖弱的背影中看到了她對他的恐懼,眼中的光芒微微一黯。
林夫人道:「你看你,把她嚇成了這樣。她畢竟還只是個孩子,這兩天,你可得好好哄哄她。」
林靜淵點點頭,應道:「孩兒遵命。」
七七衝進了屋子。三妹大喜,趕緊上前,拉住她的衣袖,笑道:「這下不會跑了!要跑的話我就跟你一起跑,嘿嘿。」
七七咬著嘴唇,眼光朝垂手站在角落的羅飛看去,他低著頭,目光不露喜怒。
七七心中微微一疼,垂下睫毛,負氣似的對三妹說:「給我梳頭!」
三妹應了,拿著梳子走過來,輕聲道:「這就對了。如果實在不喜歡這裡,等夫人來了,跟她說說,別委屈自己。」
七七低頭道:「我不委屈,我也不回家了。」
眼中一絲倔強閃閃發光。
三妹拿著梳子愣住了。
回頭看哥哥,他的臉上似乎蓋上了寒霜,抿緊了薄薄的嘴唇,見她看他,把頭轉向了窗外。
春雨,正細密如針,從昏暗的天空顆顆滴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