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誠臉一沉:「怎麼?」
靜淵朝呂皓天道:「呂大哥,煩你再拿副骰子。」
皓天心裡感激他為他解圍,忙吩咐下人重拿了兩對骰子。至誠臉色漸漸變得難看起來,咳了一下,朝至聰看了一眼。
至聰覺得靜淵在跟他鬧著玩,心中好笑,只裝作沒有看見。
七七一顆心砰砰亂跳,又希望哥哥贏,又怕丈夫輸了,這時呂府的下人捧了一碗鮮豬血上來,已凝成鮮紅的血塊,眾人見了,心裡都懸了起來,至誠見到那碗豬血,口裡冒出酸澀的口水,咕咚一聲被他吞了下去。
靜淵將兩對骰子放進筒里,彬彬有禮地放到至誠手中,臉上笑容如春風般和煦:「請。」
至誠哼了一聲,面色凝重,聚精會神,將骰子筒搖了兩三下,飛快往桌上一按,提起來,眾人一看,忍不住叫好。
四個六點,擲了個混江龍。
至誠暗暗鬆了口氣,笑吟吟看著靜淵。
靜淵也收了笑容,從至誠手中接過骰子,衣袖生風,用力搖了兩搖,迅速放到桌上,慢慢提起骰子筒。
四個四,最大的滿堂春。
至誠臉色蒼白,嘴邊兀自還強帶著一絲笑,眾人愣了愣,突然間大聲叫起好來,只要看孟家三少爺的笑話。
善存臉色一沉,孟夫人也嚇了一跳,朝丈夫看了一眼:「難不成真要讓至誠喝豬血?」
幾個老輩子覺得有些尷尬,秉忠起身,想過去圓場。
善存朝他搖了搖頭,笑道:「孩子們要玩,咱們就別破了他們的規矩。」
秉忠只好坐下。
七七卻忍不住了,朝靜淵快步走過去,見三哥臉色鐵青,她便輕輕碰了碰靜淵的衣袖,示意他趕緊給至誠個台階。
靜淵卻容色溫和,臉色的笑容不改,只把七七輕輕往邊上一推,然後順手端起那碗豬血,遞到至誠面前:「三哥,請。」
至誠卻不接,把眼睛看著靜淵,似乎不可置信。
至聰也有些慌了,道:「妹夫,咱們玩兒歸玩兒,三弟剛才也是開個玩笑,咱們別太當真了。」
靜淵笑道:「三哥剛才可不是開玩笑的意思。」他人雖笑著,眼中的光芒卻分外凌厲。
皓天見靜淵贏了至誠,早在心裡樂開了花,忍不住起鬨:「孟老三,要不這樣,你若喝了這碗豬血,我就脫衣服給你看,好不好?」
至誠臉頰旁青筋直跳,一咬牙,接過了靜淵手中的碗,七七啊的一聲驚叫了出來,想去拖開他的碗,靜淵卻將她一拉拉到身旁,就這會子功夫,至誠已經咕咚咕咚將豬血喝了下去。
圍觀的公子哥們雖覺得噁心,但也佩服他的硬氣,鼓起掌來。
靜淵微笑著看著至誠,道:「三哥真是利落爽快。」
至誠哼了一聲,用手抹去嘴角血跡,突然朝皓天吼道:「你不是說要脫衣服嗎?脫!」
皓天原本以為至誠會耍賴,全沒料到他竟然真會喝掉這碗豬血,這一下自己將了自己一軍,只臊得滿臉通紅。
「脫!」至誠臉容扭曲,眼睛泛出血絲,嘴張開,裡面血紅,皓天看得心悸,忍不住向後退了一步。
「混賬!」卻聽得善存一聲怒斥,不待眾人回過神,他已走了過來,伸手就給至誠一個耳光。「一天到晚不思進取,弔兒郎當,丟人現眼!給我滾回去!」
至誠臉頰上登時起了個五指印,低著頭,咬著嘴唇,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他的媳婦淑雲正在外屋和秀貞她們打牌,聽到裡頭吵嚷,也進來看熱鬧,沒成想見到這一幕,愣在人群里,直窘得手足無措。
「生下你這個不中用的紈絝兒子,真是家門不幸!」善存兀自生氣,秉忠忙勸道:「老爺,三少爺只是鬧著玩,您何必生這麼大氣。」
至誠不發一言,轉身便朝外屋走去,淑雲生怕公公連自己一帶訓斥,邁著小腳快步跟著丈夫離去。
靜淵走到善存面前,低聲道:「爹,都怪我不好,我這就去把三哥叫回來。」
善存溫言道:「願賭服輸,這是他自找的。早該有人挫挫他的銳氣了,自以為是,這個不中用的傢伙!」輕輕拍拍靜淵肩膀,轉身回到座上,笑著對清泉道:「見笑了。」
呂清泉忙笑道:「您老也別太生氣了,畢竟孩子還年輕嘛。」
秉忠看著靜淵:「姑爺,您也太不給三少爺面子了,家裡除了大少爺,幾個哥哥里,三少爺可是跟小姐最親近的。」
靜淵淡淡一笑:「羅伯伯是在怪我嗎?」
至聰見情形不對,七七還在旁邊,怕妹子難過,忙對秉忠道:「羅伯伯,三弟最近玩得太瘋了,靜淵收拾收拾他也好。」
秉忠便沒有再說下去,只朝靜淵深深地看了一眼,回去坐到善存身旁,至聰也忙跟了過去。
靜淵見七七在一旁站著不吭聲,走過來,碰碰她的手臂:「我們也去那裡坐會兒。」
七七冷著臉把手一甩。
靜淵低聲道:「你父母都在這裡,不要任性!」語氣中暗含一股命令。
七七還是不理他,想去外屋找秀貞,靜淵嘴角一沉,一手抓著她,將她拉到身旁,「走!」也不顧她暗自用力掙扎,只不放手,直到走到一張椅子旁將她按下去坐好。七七心裡憤懣無比,礙著人多,卻不好發作,手被靜淵剛才用力拉扯,痛得一陣一陣的,靜淵待她坐好,又在她身旁的椅子上坐下,一張俊秀的臉雖溫和地看著她,眼色卻似乎並不溫和,他輕聲道:
「你哥哥在這裡丟人,你若想給你爹娘留點臉面,就高興點。」
她忍不住想還嘴,他的語氣如此平靜,每當他生氣的時候語氣總是這麼脾平靜,她怕自己會點燃一場讓大家的難堪的戰火來,所以生生忍了下去。她冷冷地把臉轉開,看著外面,外頭走廊上的露台,年輕的女眷們一起坐著嗑瓜子吃點心,歡聲笑語的聊著閑天,她的心裡不知道為什麼,一抽一抽的。
靜淵輕輕把手圍在她的腰上,低頭湊向她耳邊:「我改天去給你三哥賠罪,笑一笑,你不想讓爹娘擔心吧?」
她覺得他如此陌生,忍不住看著他的眼睛,那雙如深潭般的眼睛,裡面似有一股蠱惑人的力量在逼使她,她木然地在嘴角露出一絲笑容,可那笑容轉瞬即逝。她自與他結婚以來,從未做過任何違拗他的事情,向來對他言聽計從,可是這個時候,自幼帶來的一股倔強從腳尖躥向了頭頂,她極為冷淡的再看了他一眼,站了起來,朝秀貞她們走去。
她看到他眼裡的光芒熄滅了一下,不知為何,她心裡竟然隱隱有絲高興,
午飯時分,宴席開始,一道道菜上桌。呂家的廚子在清河是大有名氣,這一天立冬,特意熬了幾大鍋補藥湯,湯里有幾十味中藥合著山雞、蹄膀一起燉,湯一上來,滿室飄香。
清河的鹽幫菜分為鹽商菜、鹽工菜、會館菜三大支系,以麻辣味、辛辣味、甜酸味為三大類別。富甲一方的川南鹽商,就其所食而言,珍饈美味,並不亞於宮廷;排場闊氣,更不遜於官府。他們食不厭精,挖空心思變換花樣,好像不如此便不能顯示自己的豪富。
呂家的廚子叫黃光頭,祖上世代都是名廚,擅長做私家大宴,尤擅水煮與活渡,善用椒姜,料廣量重,選材精道,煎、煸、燒、炒,自成一格;煮、燉、炸、熘,各有章法。這一天,除了奉上燉了兩天的補藥湯,更拿出幾道絕活。
開胃菜里一道小碟田雞肚,就得用上百隻青蛙,剖腹取肚,先後用豬油麻油爆炒而成。一小碟炒豇豆,實際上是把豇豆掏空,用剁得極細的拌和著蛋清及佐料的碎肉灌進去,用麻油煎炒而成。就連一道空心菜,也挑選每根頂端兩片如雀舌大小的嫩葉,若干斤空心菜才能做上一碟,用麻油炒,雞湯烹,稱之為「鴉雀嘴」。
運豐號雖然近年來蒸蒸日上,氣勢漸長,但善存向來過得簡樸,在吃喝用度上更是絕不鋪張浪費,七七從未見過吃東西能吃出這麼多花樣,心道:「都說鹽巴公爺窮奢極欲,無所不用其極,看來所言不虛。」七七心裡有氣,並沒有食慾,看著滿桌佳肴,卻對一向勤儉的父親陡然升起敬意。
接著又上了一道爆炒鵝掌,香味四溢,秀貞給七七夾了一筷,她只好嘗了嘗,香脆無比,酸辣適度,極是美味。
清泉對靜淵笑道:「這還是當年黃光頭在玉瀾堂學會的菜呢。」
善存也笑著點點頭:「伯銘兄在世時,也最喜歡這道菜。」
七七心中好奇:「咦?怎麼會跟他家有關係呢?」恍然大悟,林家祖輩里原本就有一個御廚。
清泉道:「不過這個菜做起來可是麻煩得不得了,要做得好,也不是一天兩天的功力。」
眾人都不解,忙問之端詳。
清泉卻不答,問靜淵:「玉瀾堂可還做這道菜?」
靜淵道:「家父過世後,母親便吩咐廚房不再做了。」
清泉連道:「可惜,可惜!」
杜老闆忍不住道:「林東家,這菜究竟有什麼講究?」
靜淵笑道:「就是做的繁瑣些。得有一空置的倉房,鋪滿粗糠,點燃了,讓火一直微微燒著,把十幾隻活鵝放進去,鵝在糠殼地上亂跑,腳掌被燒痛,便會口渴難忍,再用太原井曬醋餵給鵝喝,人在一旁等著,待鵝掌上燙起血泡,當即砍下鵝掌,用熱水澆洗乾淨了,烹調成菜。」
眾人一聽,連聲稱奇。七七聽了,卻是毛骨悚然,覺得此種吃法太過殘忍。本要再夾一塊,生生把手收了回來。
杜老闆也是連連搖頭,道:「不光繁瑣,也太狠了點。」
靜淵一笑,忽道:「記得當年黃師傅到我家來,除了這爆炒鵝掌之外,還學了一道菜,今天又聽說殺了豬,可是我們都有口福了?」
清泉哈哈大笑:「靜淵啊靜淵,似你這般聰明伶俐的後生,可上哪兒找啊!」
杜老闆皺眉道:「難道又有什麼刁鑽古怪的菜嗎?」正說著,傭人捧著托盤,上了一道菜來。只見熱騰騰一大碗紅油,裡頭冒著切得極順溜光滑的豬血,血片被煮的透了,光亮無比,但纖維間似有氣泡。眾人嘗了,個個眼睛發亮,大聲贊好。
靜淵坐在至聰旁邊,微微側身,見七七拿著筷子發獃,便柔聲對她道:「你嘗嘗吧,味道很好的。」
七七心道:「誰知道又是怎麼殘忍的做法。」卻不動筷子。
孟夫人也在一頭笑道:「七七,你吃吧,沒錯的!」
她不好不聽母親的話,只好吃了,雖然有些辣,但確實鮮香脆滑,雖然調料的味道重,但嚼到後來,竟然有股清香味。
七七忍不住道:「怎麼會有糯米味兒?」
靜淵看了她一眼,眼中露出一絲讚賞:「不錯,是有糯米。」
清泉笑道:「賢侄啊,你便再把這道菜的做法說一說。」
靜淵微微一笑:「這道紅油血旺,做法倒沒有鵝掌費事,不過卻要多費點力氣和時間。豬要養了一年的上等香豬,用玉米喂,待長大後出了膘,便將它四蹄捆住放倒,用楠竹筒把煮得滾開的糯米稀飯,撬開豬的嘴,將稀飯灌下去,必須極快,免得稀飯溫度涼了,然後立刻殺豬,開膛剖肚,取下豬的口腔、食道、胃裡被燙起的血泡,然後再以佐料烹炒。」
在座的女眷們忍不住念聲阿彌陀佛,杜老闆笑著連連搖頭。
七七臉色漸漸蒼白,心裡難受無比,胃裡跟著翻騰起來,放下筷子,捂住了嘴,起身離席,往外頭衝去。
眾人相互看看,均有些訝異,目光中卻帶著一絲隱晦的笑意。孟夫人看著善存,眼中又驚又喜。
靜淵的臉色變了,忙站起身來,朝七七的方向快步走去,向來遇事冷靜的他,此刻的腳步卻有些發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