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聽這外國人喉音甚重,倒與自己當年的家庭教師相像,便笑道:「您是英國人嗎?」
約瑟夫笑道:「是的,我出生在倫敦南區。」
七七道:「你的中國話說的還真好。」
約瑟夫倒是非常謙遜,他高出七七兩個頭,微微彎下身子,笑道:「學了一兩年,哪裡哪裡,馬馬虎虎,一點皮毛。」
大家聽了,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善存道:「約瑟夫先生是你三哥的朋友,剛到英國政府駐渝州辦事處,他要上成都去,正好可以和你搭個伴。」
約瑟夫道:「夫人,您不介意吧?」
七七倒是沒有什麼,只孟夫人在一旁聽到,插話道:「七七是結了婚的人,這麼跟一個男的上路,怕給人知道不好吧?」
善存道:「還用你說,家裡另有備有車。」
孟夫人便笑了笑,對約瑟夫道:「這是中國人的講究,還請你原諒。」
約瑟夫笑道:「能跟這麼年輕美麗的夫人同行,即便是步行跟著夫人座駕,也是榮幸之至。」
他一雙藍色的眼睛,大膽地打量著七七,眼中露出的讚美直接熱烈,七七被他看得把頭側過一旁,臉上不禁有些發燒。
善存掏出懷錶看了看,道:「時候不早了,要晚了就怕耽誤投宿,雖說有你二哥的部下陪著,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還是快些趕路為好。」
七七忙去看了看沅荷,把東西給她。沅荷拿著孩子的小衣服,喜歡得什麼似的,連連稱謝,七七見她一臉疲倦,也就說了幾句話便告辭。回來又再次向父母、長嫂告了別,善存和孟夫人等人陪著她們走到家門口,待上了車,方慢慢回了府去。
車開了差不多三個多時辰,在資陽停了停,找了間茶館休息。七七拿出家裡預備好的點心,讓小蠻腰拿去給蘇隊長他們吃。
小蠻腰笑著接過,送去給蘇隊長,自己灌了壺茶,一個人坐進車裡喝去了。
眾人坐在茶鋪里,遠處桑樹蘆花,涉涉莽莽,倒是好景緻。約瑟夫拿出一本書來遞給七七,說是書,卻更像是書的草稿,上面滿滿地用鉛筆畫著清河的天車,以及汲鹵的莧管,旁邊做著英文註解。
七七笑道:「原來你是畫家。」
約瑟夫搖頭道:「不是不是。」
三妹想了想,靈機一動:「那你是作家!」
七七也點頭:「肯定是作家了。」
約瑟夫連連擺手:「夫人,你錯了。作家,都是些壞人,猥瑣的人。我以前曾經放蕩不羈,像個畜生一樣。但那些作家比我低劣多了,不過很奇怪,他們很自信,自我欣賞,只有十全十美的聖徒或者一無所知的蠢貨才能像他們那樣自我陶醉。我不喜歡這些人,我討厭他們,也討厭我自己。」
七七見他突然間激動起來,臉漲得通紅,以為是自己激怒了他,忙道:「對不起,我們是胡亂猜的,沒有冒犯的意思。」
約瑟夫笑了,把書自豪地撫摩了一下,道:「我不是作家,我也不是畫家,我現在什麼都不是,不過,我希望我能成為一個偉大的科學家。」
七七覺得這個人說話倒是有趣,便笑問:「那麼,未來的偉大的科學家,請問你到清河來幹什麼?」
約瑟夫笑道:「我是來看天車和鹽井的,清河是一個神奇的地方,這裡工人很偉大,用竹子,就能打出超千米的深井,這在我們西方人看來,是無法想像的,簡直無法想像!」
正說著,茶館裡突然人聲喧嘩,七七等人循聲看去,見一群士兵簇擁而來,大大咧咧地將客人趕走,有人不願意,一個士兵便一個耳光打了過去。
蘇隊長他們立刻起身,朝七七擺了擺手,示意她不要害怕。約瑟夫忍不住道:「既然是軍隊的人,怎麼一點規矩也沒有。」三妹忙朝他做個手勢,要他不要出聲。七七知現今川戰頻仍,政潮波詭,保不定今天會碰到亂子,強自鎮定,忍不住朝三妹靠了靠。
蘇隊長迎上前去,笑道:「敢問諸位大哥是哪個長官手下的?在下蘇為武,是第二師孫師長部下。」
那群士兵里當頭一人笑道:「原來是自己人,我們是五師的,我們的雷師長以前也是二師的人。」
蘇隊長笑道:「大哥這是上哪兒去呢?」
那士兵道:「我們倒不想上哪兒去,」朝四處看了看,低聲笑道:「我們師長大人來了興緻,說要去清河。這不,昨天來的,在龍泉住了一晚,現在才到資陽。」
蘇隊長一驚:「哎喲,那我們趕緊走吧。」
那士兵掃了一眼,見到七七她們,便以為蘇隊長他們是護送自家女眷,便笑道:「不妨事,大哥便歇一會兒無妨,師長他們自己去溜達了,我們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來。」
蘇隊長笑道:「我們也正好要趕路,一會兒長官來了,也沒有備個禮,再說我們這些小兵,也沒有什麼資格跟長官照面。早走為妙,早走為妙。」
朝七七使個眼色,七七忙對約瑟夫道:「我們快走吧。」
三人迅速起身,隨蘇隊長等人離開茶館,那群士兵也沒有攔著,讓出一條路來。
七七和三妹正要上車,卻聽見一人叫道:「慢著!」
回過頭,卻見一個參謀樣的軍官朝約瑟夫走去。因為走得慌亂,約瑟夫手中的書稿尚未裝進皮包內,那參謀伸出手來,道:「請等一等,我能看看嗎?」
約瑟夫把書稿遞給他,笑道:「這是我研究的課題。」
那參謀翻了翻,冷笑道:「課題?」指著一頁道:「還包括地圖嗎?」
約瑟夫儘力冷靜地組織語言:「我是在英國駐渝州辦事處實習的,還在劍橋大學讀書,我現在正在研究地質和鑽井,這是我在清河考察的結果,鑽鹽井是講究地形、地貌的,我畫這些地圖,是為了說明鹽井所在的地勢,不是你想的那個意思。」
那參謀思忖了一下,道:「你把你的證件給我看看。」
約瑟夫忙掏出證件遞給他,那參謀看了,倒也沒說什麼,只道:「最近風聲緊,東洋人、西洋人全都往中國跑,我們長官說,你們滿腦子壞主意,指不定打著什麼如意算盤。你既然說你還是個學生,看你還算的老實,我們也不為難你,只是你這本書我要留下,等拿到軍部看了,確實沒什麼問題,我們再還給你。」
約瑟夫大急,白皙的臉龐頓時通紅,額頭冒出汗來,叫道:「不可以,不可以!這是我一個多月的心血,你們不能拿走!」
那參謀道:「我若就這麼放了你,可是要冒風險的,你若在別處犯了事,我可脫不了干係。」
蘇隊長見情形,忙走了上來,向那參謀行了一禮,道:「長官,在下蘇為武,二師孫贊續師長部下,這個外國人,是孫師長親戚的朋友,確實沒有問題。」
為安全起見,他便直接將七七等人謊稱為孫師長家眷,如此即便是這個五師的師長來了,也不由得不給面子。
可那參謀道:「憑他是誰,我該走的程序還是要走,我也沒說扣他這個人,只留下他這個文件罷了。」
約瑟夫急得一頭汗,揮舞著手臂,聲音嘶啞:「你們沒有權利扣留我的東西,我現在就去發電報到渝州,那裡有人會為我證明。」
那參謀冷笑道:「不管你搬什麼救兵,在我們這裡,就要聽我們的規矩。」
蘇隊長對約瑟夫道:「你就把東西給他們,一本書有什麼用處?得罪了這些軍爺,小心你的小命。」他故意把語氣放重。
約瑟夫卻有股文人的倔氣,怒道:「我要寫中國科學史,這是比我生命還要寶貴的資料,你們懂什麼?你們把我當間諜,我哪一點像間諜了?」他的聲音越來越大,臉漲得通紅連說帶比,人本就長得高大,川兵多身材矮小,這個外國人一比劃,在這些當兵的看來,大有要打架的架勢,那參謀朝身邊遞個眼色,有些小兵便要竄上來,約瑟夫眼看著就要吃虧。
蘇隊長見這情形不對勁,怕七七她們受牽連,忙對約瑟夫道:「那好,你就在這裡陪軍爺們聊天吧,我們不陪了!」
走到七七面前:「林太太,我們走吧,這個外國人這兒(指指腦袋)有問題,再說,這些兄弟們也不會太為難他。」
三妹吐了吐舌頭,道:「為難倒是不會為難,這個卻少不了。」她右手輕輕一舉,比個拳頭。
七七秀眉微蹙,道:「他既然是三哥的朋友,我們不能就這麼把他丟下。」
蘇隊長勸道:「林太太,咱們還是不要惹麻煩,你現在可是在趕路,要有個閃失,哪怕是多幾天耽擱,豈不是大大不好?」
七七沉吟道:「我去勸勸。」
蘇隊長搖頭:「沒用的,當兵的,沒一個講理。我就是軍營里的人,這一點比誰都要清楚。」
「試一試總好過不試。」七七說著,便朝那參謀走了去,蘇隊長暗暗焦急,卻一點辦法也沒有。
七七走到那參謀跟前,笑道:「長官,您好!這位外國的先生,是我父親的朋友。他不是間諜。」
那參謀見她年齡尚輕,卻是少婦打扮,衣飾華貴,語聲清柔婉轉,容光照人,倒是個罕有的富家佳麗,心下便升起好感,語氣便柔和起來:「我本沒把他當間諜,只是他那本書實在可疑,我暫時扣留,待查證好了,自會還給他。」